杨会被她呛了一通,只觉好没意思,整个人泄了气一般瘫坐到石头上, 哑着嗓子道:“……那你还想怎么着?说真的, 你要是那么恨我, 干脆直接给我一刀!冲心口来,谁反抗谁是王八。反正这样活着也跟死了没什么分别……”
“就是……”杨会说着说着,突然哽了一下,“就是我妹妹……唉, 不管是死是活, 我总得知道她的下落才能没牵没挂地去死啊……”
在今日之前, 宝缨以为自己是恨杨会的,若再遇见一定会想办法杀了他,或者,至少也要把他交给官兵,接受应有的惩罚。
可现下她满心想的只有赶到盐集镇,找药婆婆,而想要走出这错综复杂的山洞,杨会竟成了唯一的指望。
想到还要去找药婆婆,想到还有那么多人等待用药,宝缨渐渐冷静下来。
她也找了块还算平整的地面坐下,不住揉着发酸的小腿,小声问:“你妹妹她……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杨会叹了口气,把这段时日的经历都告诉了宝缨。
他讲话语速很快,像是憋了太久,只要有人愿意听,就能一直说下去。
到后面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变成了自言自语。
“……你说她怎么就那么傻呢……离开杨家,我们两个什么都不是……连杨家都没了,我们对突厥人还能有什么价值?在那些蛮子眼里,人命可能还不如畜牲值钱,他们把灵韵带走,对她做了什么……我根本不敢想。”
“我知道,在你们这些夏朝子民眼里,我和灵韵本来就罪该万死,那我们不死乞白赖留在夏朝还不行吗?关外鱼龙混杂,我们去关外苟且偷生还不行吗?结果呢?你猜怎么着,还真不行!突厥人弄死我们就跟踩死一只虫子似的,就连盐集镇这块安生地界都要保不住了!灵韵也没了,我一个人孤零零的还能去哪儿?”
“话说回来,我能不能问你个事?”杨会突然睁开了眼,“我知道我爷爷我爹害死了你们家人,要是杀了我能让你解气,我待会儿真让你把我杀了,但你答应我一件事行不行?”
想也知道他要说什么,宝缨拒绝:“你都找不到杨灵韵,我更找不到。而且……你可能只是不在乎我的死活,但你妹妹是真正想让我死的。我不会救她,她既然能投奔突厥人,多半也并不希望被我救——”
“不是,”杨会突然笑了,“我再走投无路也不至于让你一个弱唧唧的小姑娘去救她,求你还不如多求几遍菩萨。我只是想,等我死了,你能不能帮忙把尸体烧了。挫骨扬灰那种,都烧成灰,然后你帮我留下一撮,一小撮就行。万一,我是说万一啊,日后你要是听到灵韵的下落,无论是好是坏,你就跟那撮灰说一声,就当我知道了,也就没有牵挂了。”
宝缨愣了一会儿,问:“那要是一直没有消息呢?”
“那就没有吧。”
杨会说完这句话,像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抽出一把短刀,“当啷”扔到宝缨脚边,便又合上了眼睛。
“我身上就剩这一件兵器了,想动手赶紧的,要不……要不你就等我睡着了再杀了我,这么多天……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虽说到了穷途末路,这位曾经的丞相公子倒还是不改做派,想事情从来只顾自己。
宝缨无奈摇了摇头:“你就是想死,也得先告诉我怎么走出去呀。”
杨会一怔,随即苦笑了下,说:“好好,知道了,知道了。这个洞看着深,其实从另一边很容易就能走出去,等我歇歇带你走一遍。不过,你要是没有妥当的去处,我劝你不如在这儿藏几天,至少等外面打完了再走。”
也差不多喘匀了气,宝缨起身,拖着疲乏的脚步走到杨会身边:“我有要紧的事,必须尽快赶去盐集镇。如果你能帮我指路,我……一报还一报,你我之间的恩怨就算扯平了,以后就当是萍水相逢的路人吧。只要你和杨灵韵不加害于我,不害我的家人朋友,我也能慢慢放下当年的仇恨,不会把你的行踪说出去。”
杨会不可思议地抬眼:“去盐集镇,现在?!你别是疯了吧,没看见突厥人都往那边去么?!!刚才你和夏兵在一起可都让他们看见了,说不定这会儿人家正找你呢,你过去不是自投罗网吗?”
“也许是吧……”宝缨苦笑,“可我没有别的选择。”
这两天接连遭遇两拨突厥人,一定不是巧合,只怕突厥人也知晓了药婆婆能解一日春,想抢在夏军之前找到她。
除了叶怀钦,宝缨现在是最有可能找到药婆婆的人,她必须去盐集镇,才有一丝希望救下所有人。
包括她自己,包括她几乎全部的朋友,包括符清羽和几万夏军,甚至也包括杨会与盐集镇的住民。
宝缨想了想,决定把一日春蔓延的事情告知杨会。
杨会听到一半,本已如死灰的脸突然变得惨白:“这病真像你说的那么邪门?那、那灵韵她……”
到了这个时候,宝缨不想再说假话宽慰他:“不止是她,以突厥人不管不顾的攻势,谁也不能保证不染上疫病。所以我必须去盐集镇,找到药,或许能救下所有人。”
杨会回过神来,讷讷地说:“可是夏军不是已经到了嘛。如果他们找不到那个大夫,你也无能为力吧。”
宝缨不准备把叶怀钦药婆婆等人的事情告诉杨会,只是坚持道:“盐集镇我是一定要去的。你不肯帮忙指路,我就自己找路!”
她说着就向外走。
“哎哎,你等等啊。”
杨会急忙起身,跟了上去,小声嘀咕不停:“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急性子。得了,我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突厥人?你想逞英雄,小爷最后陪你试一回……”
按照杨会的指点,果然没走多久,便又看到了天光。
两人爬出洞口,杨会谨慎地用树枝掩住了山洞。一回头,见宝缨盯着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个,我刚才说让你杀了我是真的,我想死也是真的。这个洞吧,万一出事,你还能回来躲躲。”
宝缨移开眼,顿了下,说:“要是能活着,还是别轻言生死。你既然放不下你妹妹,不如等找到解药,带着药去找她。”
杨会没吭声,走到前面,替宝缨拨开挡路的枝条。
杨会带宝缨左拐右转,在山间穿行了一炷香的时间,终于又回到了通向盐集镇的大路。
“你看,这个时候,镇子里都没人生火煮饭。”杨会停下脚步,指向前方的盐集镇。
天空一片净蓝,如他所说,密密麻麻的房子,竟没有一栋上面飘出炊烟。
道路上也没有行人,先前的打斗大概已经惊扰了镇上居民,只是不知夏军和突厥人谁胜谁负……
杨会低下头,犹豫再三,说道:“要是你问我,我还是劝你别去为好。”
宝缨刚动嘴唇,还没说什么,他又说:“当然我明白,你肯定不会听我的劝。所以,我就祝你成功吧,咱们后会有……算了,你应该不想再碰上我,那就后会无期了!你多保重!”
“你还要回那个山洞吗?夏军已经取得战争胜利,如果能治愈一日春,定会接管盐集镇……”
宝缨抿抿嘴唇,终于还是说道:“……恐怕对你不大安全。”
杨会摇头:“我想清楚了。既然瘟疫已经开始,我更没什么好怕的了。我准备往西去,能走多远算多远吧,兴许老天看我太倒霉了不忍心,能让我在死前见着灵韵一面。”
宝缨没再说话,只朝他点点头,便走向了盐集镇。
走出几步,身后突然传来杨会略带哽咽的声音:“……我现在知道了,杨家人犯下的罪,还有底下人为了奉承我干的坏事,我也逃不掉,我也有份。但是你信我,我这辈子是真没主动害过谁……你信我。”
宝缨没有回头,只挥了挥手。
……
盐集镇没有官府,自然也没有城墙守军,只有几个高耸的哨塔。
宝缨不知哨塔的箭孔后是否真有人监视,哪怕有,大概也没把她当成威胁。
她一路走来并未受到任何阻拦,盐集镇街道寂寥,一个人也没有,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宛如一座空城。
宝缨按捺住心里的不安,按照叶怀钦先前的指使,找到了药婆婆的住所。
小院坐落在一条不起眼的巷子里,刚走到巷子口,宝缨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她脚下一顿,全身血液都涌向了头顶。
怎么是他?!!
第77章 〇七七
◎坠入了黑暗◎
宝缨背后寒毛都竖了起来, 心下想逃,又怕奔跑起来反而惊动对方。眼见旁边一个柴火垛子,急忙屏住呼吸, 躲了进去,这才敢又往小巷里看了一眼。
叶怀钦仍是几天前分别时的打扮, 容貌声音都恢复了正常, 显然已经摆脱中毒影响。
那把淬了毒的匕首原本就来自叶怀钦, 宝缨虽然早就料到他有解药,却没想这么快就又遇上了。
此时此地, 偏偏在药婆婆门前。
她终究晚了一步……
巨大的懊恼让宝缨浑身发冷心慌意乱,后知后觉发觉, 从刚才到现在,叶怀钦始终保持着握剑的姿态, 宛如石像,一动不动。
除了先前含糊的那句话, 甚至也没再出声。
宝缨揉了揉眼,小心望过去,这回才看出些端倪。
叶怀钦筋肉紧绷,气息压抑, 明显正与什么人对峙着……只是那个“什么人”处在巷子更深处, 宝缨视线被阻, 全然看不到。
“她……去了哪里?”
正在宝缨进退两难时,突然有人开口了。音色略显苍老,十分轻柔。
宝缨一愣,是突厥人!是那个面具人!!
突厥人也寻到这儿了, 夏军却不见踪影, 这是不是意味着……
像突然被巨手攥紧, 心脏空了一拍,宝缨不敢往下想。
“你究竟是谁?”这次是叶怀钦,“凭什么打听我师父?!”
他不开口时还不觉,一说话明显暴露了气息不稳,像是受了重伤。
宝缨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你还真是她徒弟?”意外的,那面具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你师父没和你说过你们师门的事?你知不知道,你有一位师伯——”
“闭嘴!你把一日春放出来那天起,就不配再用我们师门的功夫了!拿命来!!”
叶怀钦说着,突然身形一变,提劲纵身跃了出去!
“哈!”那面具人并不惊慌,“班门弄斧!你师父都——咳——咳咳——”
一瞬间,不知发生了什么,宝缨只听那面具人气息骤乱,似乎退了好几步,接连咳嗽不停。
“这是断肠散!肖小之辈,如此歹毒!”
断肠散?宝缨听叶怀钦提过,那是种无色无味,服下后能立刻叫人肝肠寸断而死的罕见毒药。
但是……断肠散似乎是口服进入肠肚才能生效……
果不其然,那面具人很快又说:“可惜你学艺不精,忘了断肠散需得入口才管用!”
那边叶怀钦久久没作声。
宝缨心里蓦地一凉。
固然她对叶怀钦不再信任,却更不想那面具人赢……况且,他说他是叶怀钦的师伯?
方钦。
药婆婆和魏嬷嬷的消失已久的师兄,竟然会沦落到与突厥人为伍?做了多年突厥国师!!
是他发动了战争,也是他放出了一日春……
随即她又想起,魏嬷嬷说过,她的大师兄武功盖世,无人能够匹敌……
“呵……”
叶怀钦突然低低笑了一声,“你才学艺不精啊……你以为我是要用断肠散对付你么?我用的,是七步缠啊……”
方钦突然低吼了一声。
宝缨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见一人风一样的窜出巷子。
她急忙跺回去,可根本还没来得及藏好,那人却几个纵跃,又在她眼前消失了。
四周突然静了下来。
叶怀钦气若游丝地说:“是你吗?出来吧,够拖住他一阵子的……”
宝缨缓缓步入巷子。即便早已猜到,还是被眼前的景象给震惊了——
叶怀钦遍身染血,偎在墙根,手脚不自然地扭曲着,似乎已经站不起来了。
那个……方钦竟然一击就伤他至此?!
“又见面了……”叶怀钦似乎想笑,可是刚一动嘴角就疼了皱起了眉。
宝缨来到他面前,叹了口气:“你的伤……我不知道怎么治。”
叶怀钦疼到浑身发颤,几番尝试,才终于说:“你、你听好——”
他突然顿住,朝宝缨身后望了一眼,似乎要开口,但努了努嘴,却像被一口气哽住,眼睛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你……”
宝缨不由向前伸出手,可还没碰到叶怀钦,脑后突然有凉风袭来——
接着,钝而麻的一击打在她后颈。
宝缨身子一歪,便倒了下去。
……
再醒来时,已经不知过去了多久。
宝缨发现自己身处一间简陋的土房,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门,门板间隙透进几缕光线。
后颈还酸痛着,她动了几下僵硬的手脚,发现至少还没被捆绑住,于是撑着地面,爬了起来。
一个裹着兽皮短衣、头戴皮帽的人正坐在门前,手里端着个木钵,不断捣着里面的药草。
叶怀钦躺在老人脚边,双眼紧闭,不省人事。
那人见宝缨醒来,手上的动作也没停,只轻轻扫了宝缨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他的帽子戴的很低,又蓄了把大胡子,宝缨只能从斑白胡子和简陋的衣着上判断,这是个年长的猎人。
宝缨小心地摸了摸身上,发现随身物品都在。假如这老猎人就是刚才袭击她的人,那他好像也没什么恶意,多半只是把宝缨当成了伤害叶怀钦的人。
宝缨清清嗓子,问道:“……老人家?现在是在哪儿?我晕过去多久了?你是不是认识他……咳,咳咳……”
她乍然醒来,又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嗓子干到发痒,最后忍不住咳了起来。
老人又看了她一眼,目光锐利冷峻,宛若实质,让宝缨无端有些紧张,不由坐直了身子。
她想到了什么,指着叶怀钦补充道:“不是我伤的他。”
老猎人“唔”了一声,肯定道:“嗯,你没那个本事。”
说的却是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
宝缨有点懵,却见老猎人又低下头,重新捣起了药。
宝缨摸不清状况,迟疑地问:“那……既然是误会一场,您能不能告诉我怎么回盐集镇?求求您了,我有要紧的事,不能耽搁!”
宝缨想过了。方钦和叶怀钦在小巷遭遇,大战一场,药婆婆却并未现身,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她早就不在盐集镇了。
如今连叶怀钦也身受重伤,不知何时能够转好,请药婆婆出山的任务算是彻底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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