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是我和他的最后一面。”药婆婆面无表情地说,手上称量药材的动作并不因谈话而减慢。
指使人也毫不客气,“加半两水调匀,敷到伤口上。”
临近午时,宋皇后已经和珊珊回家准备午饭去了。
除了药婆婆,房里只剩宝缨一个,她老实遵从指令,给叶怀钦上药。
躺在床上的叶怀钦异常消瘦,高大的身躯仿佛只剩了一副骨架子,肤色白的都能透出底下的青色血脉,呼吸微弱,几乎难以察觉……
宝缨盯着他低低起伏的睫毛看了一会儿,心里再也集聚不起怨气。
叶怀钦虽然骗了她,但并没想要对她不利,对大夏不利……他不是突厥人,也和突厥有血海深仇……可是,他叫“怀钦”……
药婆婆不是和她师兄决裂了么……
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药婆婆淡泊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离开师兄后,我后悔了。”
第81章 〇八一
◎那三个字◎
“很可笑吧……离开师兄之后, 我始终想,是不是我脾气太硬,当初话说的太没余地, 离开的太决绝,没等他思量清楚就离开了。他若想找我, 该怎么办……”
给叶怀钦背后伤口换药, 宝缨翻不动, 药婆婆及时支撑了一下。虽然看着矮小瘦弱,力气也不比宝缨小。
只是做完后, 靠在床边好一会儿,急促喘息都没能平复。
宝缨这才看出她在逞强。
药婆婆这般清冷倔强的性子, 当初却执着于师兄,一再失望却放不下, 可见用情至深。
宝缨换好药,给叶怀钦拉上被子, 坐到药婆婆旁边,温和道:“我给您捶捶背。”
药婆婆愣了下,低哼了声:“果然还是丫头贴心。我那徒弟就是好着的时候也想不到这些。”
宝缨心念一动:“叶大哥说,您一直想收个女徒弟……”
药婆婆却没搭话, 半阖着眼, 像是睡着了。
宝缨也不急, 细致地给她捶着背,感觉到手下的身体逐渐放松。
“是呀……”
在宝缨以为她睡着了时,药婆婆突然轻轻说了句,“女弟子好……我这个徒儿也不错, 哪怕不够细致, 至少是个耿直忠厚之人, 不像方钦那等欺师灭祖之辈。”
“您……之后还见过方钦吗?”
药婆婆摇头:“不曾。”
当年药秀与方钦大吵一架,连夜离开杨家庄子,师门不能回,亦不愿像魏双玉那样成为皇家鹰犬,所幸有技艺傍身,漫无目的地游荡于江湖,也能自食其力。
药秀离开方钦,心里挂念却不曾放下,走得越远反是越后悔当初冲动,最终还是折返回去,想再同方钦好好谈谈。
“等我回去,他已经不在杨家,似乎走的时候闹得很难看。杨家管事比从前更冷淡,几番恳求才肯见我,说到方钦骂骂咧咧,直说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发生了什么?”
“不清楚。”药婆婆摇头,“根据多方打探到消息猜测,无非是师兄心高气傲,在杨公子那里受挫,终于耐不住,和杨家人爆发了争吵。”
“关于师兄,我最后得到的消息便是他离开杨家,一路北上,可能离开了夏朝境地,听说有人在东方海边见过他……”
宝缨:“您也一路追到关外?”
“……却不曾找到他,这些年关里关外辗转,始终没再听说他的音讯。”药婆婆咬紧牙关道,“却不知他始终躲在面具下,为突厥人助纣为虐!难怪不敢来见我,直到、直到最近……”
药婆婆闭眼,平静到冷漠的眼角滑出一滴泪,“实在想不到,他终于来找我……竟是为了杀我!”
“他观天候散布‘一日春’,趁势发动大战,却怕我找出解药,坏了他的好事!”
药婆婆倏然睁眼,一字一句道:“那我也只能亲手杀了他,替师父清理门户!”
宝缨一凛:“您还要治病救人——”
药婆婆轻轻叹气:“想阻止‘一日春’,就必须用到东面雪山上生长的冰莲草。有冰莲草,无我亦可。无冰莲草,有我的药方也不能回天。而现下的麻烦是——”
“前些年不断有突厥人偷潜入雪山,挖取冰莲草……方钦一计不成,没能击破夏军,也没有找到我,我担心……他会破釜沉舟,进入雪山把冰莲草全部毁掉。”
“若他选择这条路,迟早要从这里经过……那是我阻止他的最后一个机会,全部在此做个了断罢。”
药婆婆心意已决,哪怕玉石俱焚也要手刃方钦。
可是实际情形……
即使突厥战败,方钦接连受挫,身边追随者已经寥寥无几,可他依然是当世武功第一人。叶怀钦的七步缠只能拖他一阵子,并不会给方钦造成太大损害。
药婆婆这边。武功最强的叶怀钦仍在重伤昏迷中,其余的耶格人里少有精壮男子,更遑论能与方钦一战的人。
要是符清羽他们赶到……
也不知他有没有获救。
一个念想牵出细密疼痛,宝缨按了按额角,尽量不去想。
不去想那飘渺的希冀,该专心应付眼下。
踩着绵密春雪,宝缨回到宋皇后的小屋。
刚刚抬手推门,忽听房中传来女孩叫嚷声:“我不走!我要和你一样留下来,亲眼看着那老贼去死!”
宋皇后压低声音,急切劝说:“别胡来,你才多大,留下来只能拖累旁人。”
“我不——”珊珊还要辩驳,突然看到宝缨进门,跳下椅子,扑到宝缨怀里:“秋燕姐姐,你帮我和娘说说嘛!她不走,我才不要一个人走!”
宋皇后却道:“秋燕,正好你回来了,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她说着,就要朝宝缨跪拜下来。
宝缨大惊,急忙扶起宋皇后:“您这是做什么?可折煞我了!”
宋皇后被她搀到椅子坐下,仍拉住宝缨手不放:“秋燕姑娘,明天你随耶格人撤到山洞里,还请你多照看珊珊。如果这一战终是不能敌过突厥人,耶格人连这片山沟都留不住,能不能请你把珊珊带回夏朝,给她找个平静的地方生活,哪怕为奴为婢——”
宋皇后说着,流下泪来。
珊珊小脸绷紧,拉住宋皇后衣角,坚定说:“我不走。”
宝缨拍拍她头顶:“我饿了,帮我热口饭吃,行吗?我和你娘有话说。”
珊珊蹙起眉尖,不大情愿。
宝缨道:“你都是大姑娘了,连这点忙都不愿意帮姐姐吗?”
珊珊犹豫了下,终是放开宋皇后,小声道:“那你跟我娘好好说,别送我走。”
……
宝缨和宋皇后来到里屋,放下门帘,缓声问道:“我们都没有武功,对上突厥人恐怕会成为累赘。若是连我也要撤走,娘娘又为何留下?”
宋皇后摇头:“你不懂……你和珊珊,你们还小,还有很长的一辈子。可我,我已经逃过一次,之后追悔莫及。我不想再逃下去了……”
“您是说……”
宋皇后苦笑:“你在宫里待过,应当也听说过十年前光化那场战事吧?当初夏军本以为稳操胜券,先帝便把我也带上了战场,可那场战争从开始就是一个陷阱……夏军腹背受敌,我等本存了必死之志,和先帝共进退,可是、可是却……”
宝缨忽然懂了:“您当时已有身孕……”
“是啊……先帝把最精锐的防卫给了我,让他们保我突围出去,他嘱托我好好活下去,保护好我们的孩子……”
宋皇后又抹了把眼泪,“我从不后悔生下珊珊,可……要是当初能料到,后面我们母女遭遇的一切,我恐怕不会有勇气走出这一步,宁愿与我夫、我儿死在一起。”
她摇摇头:“当年我终是没能逃回大夏,眼睁睁看着护卫一个个倒下,最后只剩我一人,被突厥人俘获,受尽侮辱折磨……终于落入方钦手里,我还以为……”
宋皇后攥紧裙角,瑟瑟发抖,“终于有个说汉话、谈吐斯文的人,我当时以为遇到了救星,谁知……竟比蛮夷还不如!”
宋皇后一脸凄楚,不堪回首,“有很多次我都恨不得自己死了,可临到最后,却又放不下珊珊。逃到这处聚落,本以为能过几天安生日子,把珊珊带大,没想仍是躲不过。”
“所以我不会再逃了,就算不能看着方钦死,我也至少得站出来反抗他一次。大不了追随先帝而去,那倒算偿了夙愿。”她握住宝缨的手,掌心冰凉,“秋燕姑娘,我只能把珊珊托付给你了,你答应我好吗。”
您不能死……您的儿子就在两天路程外,他一直期盼与您相遇……
宝缨想阻拦宋皇后赴死,可又不确定符清羽是否安然,怕给出希望,再让人失望。
一时陷入纠结,无法抉择。
恰在这时,外面传来几下敲门声。
木门咯吱打开,紧跟着是珊珊惊喜的叫声:“……您可回来了!我正好给秋燕姐姐热粥,您等着,我给您也盛一碗!”
边说着,少女蹦跳到这边,掀开帘子,叫:“秋燕姐姐,吃饭了。”
宝缨和宋皇后先后起身,出门一看,先前那个老猎人站在门边,正抖去一身霜雪。
他脚边放着一只药篓,仔细用毛皮盖着,里头鼓鼓囊囊。
宝缨激动问:“您……您找到冰莲草了?”
老猎人“唔”了一声,又对宋皇后点了下头,很是恭敬。
宋皇后叹:“这样也好,明日先把药方和药材送出去,总是……能救一个算一个。”
老猎人又点点头。
他话很少,也不过多客套,在珊珊招呼下,坐着捧起粥碗,闷声喝粥。
珊珊把宝缨也拉到桌边,给她端来一碗热粥。
放下粥碗,却愣住了。
“阿娘,你看……”她缩进宋皇后臂弯里,小声嘀咕着什么。
不止是她,宋皇后望着桌边二人,也怔住了。
宝缨见她们眼神闪烁,有些不明所以:“怎么了吗?”
宋皇后欲言又止。
珊珊却嘴很快:“秋燕姐姐,我刚才和娘说,你长的真好看,还有——”
女孩困倦地打了个哈欠,“还有啊,你和我程伯伯怎么这么像啊?不光长得像,连吃饭的动作都一模一样!”
宝缨此生再也忘不掉珊珊嘴里吐出那三个字。
程伯伯。
第82章 〇八二
◎突厥人来了◎
怀中身体骤然抽动了下, 宝缨也跟着抖了一抖,不小心碰到身后的人,那人立刻呼吸一紧, 险些喊叫出来,又生生忍住。
宝缨微侧过头, 看不清那人的脸, 只能隐约认出女人的轮廓。
宝缨略略点头, 算是歉意和安抚,也不知对方看懂没有。
两人都不敢出声, 气息也压得不能再低,倒是依偎在宝缨怀里的珊珊, 睡梦中极其不安,却没有醒。
宝缨手指从女孩发间穿过, 轻轻按过几处穴位,珊珊的喘息渐渐均匀, 她的心绪也跟着平静了些,震荡不已的耳鸣声消退了不少。
这时才意识到,周围并非全然安静。
粗重不一却都小心压抑的喘气声,衣料触碰的窸窣, 偶然几句低语, 短促张惶, 比洞外的风声更轻不可闻。
宝缨不清楚他们在洞里藏了多久,但此刻尚未破晓,所以应当不会太久——只是每一瞬都度日如年。
关于这晚的记忆,凌乱而破碎。
前一刻还在宋皇后那里用饭, 让她想信又不敢信的惊天秘密还没揭开, 转眼就有人激烈拍门, 用耶格人的语言叫喊着什么。
突厥人要来了。领头的是那个面具人。
宋皇后说话时嘴唇在颤抖,动作却不慢,当即吹熄了灯,向宝缨手里塞了个包袱,同时扯过斗篷,套在珊珊肩上。
被珊珊唤作“程伯伯”那人动作更麻利,已然戴好毡帽提上柴刀,从门缝向外谨慎观瞧着。
很快,他判断道:“这时候出村,跑不了太远。”
他话讲得急促而坚定,“突厥人对地形不熟,村里修的工事还能拖一阵子。你们跟大伙儿去西边旧窑里躲着,填好入口,没人叫别出来。我先去知会药婆婆,然后——”
他转过脸,目光落在宝缨身上,停了一刹,像要说什么,却又没说,摆摆手便推门向外去。
然后怎样。
他话没说全,宋皇后却听懂了,急忙叫住他,“程大哥,你别费力折返了,药婆婆那边我去。”
见他迟疑,宋皇后又道:“村里一共就那几个青壮猎户,其他人都使不上力。那些猎户没人指领,也撑不了几时,有你指挥他们,兴许最后还能多剩几个活口。”
这番话无可反驳,年长男人只匆匆扫了屋里一眼,说“保重”,便转身离去。
手心不知不觉沁出了汗,宝缨很想追出去,问个清楚,可也明白此时此刻关乎性命,由不得耽搁。
咬了下嘴唇,她问:“旧窑和药婆婆家不在一个方向吧?我去,我认得路,您和珊珊先躲好。”
珊珊一听,立刻说:“那还不如我去,我更认路,跑的也比你快!”
“珊珊别胡闹!”
宋皇后第一次用这么重的语气讲话,依稀有往日威严。
宝缨也听得心口一颤,仿佛自己也成了胡闹的孩子,被宋皇后骂进去了,莫名羞愧。
珊珊平常调皮,这会儿被母亲凶了,一声都不敢吭。
宋皇后叹了口气,对宝缨道:“药婆婆家还有个昏迷的大男人,得叫人帮忙抬,你不说耶格话,照看好珊珊,就是帮了我的大忙。”
珊珊又想接话,被宋皇后瞪了一眼。
宋皇后话语虽委婉,意思却很明白,宝缨此刻逞强反会误事,珊珊年幼自是不能担起重任,那就只得她去冒这个险。
不及多说,宋皇后推门瞧了眼,嘱咐道:“村里的老弱妇孺都往旧窑去了,你们快跟上。”
说着提起裙角,深吸口气,“我也走了。”
“娘——”
珊珊要追,宝缨早有准备,死命抱住女孩,任她扑打也不放手:“珊珊听话,你娘有她的道理!别给她添乱!”
“我不是!”珊珊挣了几下,不动了,声音突然染上了哭腔,“你们当我小,但我都懂!突厥人是冲药婆婆来的,我娘去她那儿,那不是、那不是——”
女孩哽到说不出话。
宝缨心底叹息。
珊珊年纪尚小,但身世曲折,自幼随宋皇后周旋在敌人之间,比一般孩子更聪慧机敏,竟能想到这处去。
宝缨亦是不忍,却不能由着她哭个不停,拉下脸严厉道:“别想东想西,先躲进窑里再说。”
说话间,她给珊珊系好斗篷,又紧了紧包袱的带子,双手抓紧女孩臂膀,推出房门。
稍有点年纪的耶格人,对逃亡的日子都不陌生,哪怕夜间突有敌袭,大多村民也能立刻整好行装,年少搀扶着年长,妇女抱着孩童,缓慢有序地向村子西边撤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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