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调里的敷衍应付也是很难听不出来,芙妮摆摆手,“我就多这一嘴。”
沈离能感觉到他视线的落点是自己,当真被他注意到了,心里的感觉却更复杂,按耐着心中跃动,一时不敢相视,往旁边的两人看,叫了人:“陆叔叔,柳姨。”
柳雁一见沈离,平常总会挂上的笑没有了,此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下意识去看了眼陆长鹤,默不作声。
她也不想插手孩子的事情了,其实从六年前开始就不想了,如今两个都是那么大的人,该说的话她都说了,剩下的就看造化吧。
上回元宵家宴,是沈离回国之后见陆丰的第一面,不过当日亲戚来的多,沈离都没怎么跟他交谈,况且他们之间,向来严肃,不过陆丰除了在面对柳雁时,几乎都是肃穆庄严的态度。
如今面对面,陆丰才多注意她几分,嗯了一声回应,反问道:“听你柳姨说,你打算在国内读博?”
沈离随之点头,“是,都忙得差不多了。”
“倒是优秀。”
这夸声里带笑,冷淡中似有欣慰,让沈离也分不清具体是什么寓意。
她也只是陪笑,不大会讲话,同学之间的交际都难以融入,更别说这种场合。
“哥。”
陆长鹤忽地往前跨步,带过的风浪掀起风衣,刮过沈离耳畔的碎发,不知有意无意,擦着了她的肩处过去。
“恭喜你又老一岁。”
陆砚安微笑脸把他搭上来的手挪开,“换个真诚点的祝福。”
沈离跟他一块儿转了身,瞧见陆砚安从后边过来,刚进来也没有主动找他,刚好趁此机会也随了一声祝福:“陆大哥生日快乐。”
“好,大家人到了就好,先入座吧。”陆砚安态度恭谨,偏身面对他爸时格外严肃,主动请让,“爸,这边请。”
他还得先引着两位长辈过去,过个生日都可谓是心焦力竭。
后边慢悠悠跟着的几个就有话可聊了,没了长辈在身边的束缚感,芙妮挨着陆长鹤,眼神里的笑意藏不住,“快告诉我今年打算送你哥什么?别又是一块儿表。”
陆长鹤收回凝视着某人的视线,语气平和:“年年一块儿大金表不好吗?”
“你没点新意啊?”芙妮小脸一垮,拉着沈离就来比较,“我们离离都知道投其所好,送些小玉件。”
这么拉踩陆长鹤就觉得有意思了,轻佻的目光游走在她晦涩不明的神色间,“明年吧,看看你们离离送了什么小玉件,我送他一屋子。”
沈离:“……”
“饼倒是会画。”芙妮扯了扯下唇,吐槽他的话脱口而出,又交代了之后要送他的生日礼,“我还给你挑了件古董花瓶,回头让人送过去,反正你也不过生日,礼我就先送了。”
他模样坦然,慢条斯理道:“你等十号我生日再送,还能让我有点仪式感。”
芙妮挑挑眉梢:“你在乎这个?”
“随便了。”陆长鹤歪歪头,本也不大在乎,他从不过生日,不爱张罗那些场面,旁人记得他生日的时候倒会送些东西。
三人齐肩晃悠,芙妮夹在中间跟陆长鹤没话讲了才想起来半声不吭的沈离,忽生别意,偏身一侧,将沈离往中间推。
“……”沈离明白她的用意,不过身旁的人并未在意,肩处若有似无相贴后就见他步伐加快,目光也未偏分毫,直往前边陆砚安他们的方向走。
“呀,给他制造机会呢,怎么这么不开窍?”芙妮摸不着头脑,先前巴不得贴在人家身上,现在反倒避而远之了。
沈离不予置评,深深望向他的眼底泛起丝丝苦楚,是因为那天吧,他那样失控,而她那样害怕,所以从那天离开之后就没有再接近她。
她说她不能是他的情绪依赖,不能是他的药,他们这辈子都不能有关系。
他都听进去了。
先前她说的任何抗拒他的话都不见有什么用,除了这个,她把刀刃对准他的病症。
……
晚宴持续了一个小时左右,沈离已经有点疲乏了,胃口不佳,菜肴未动几口。
已经开始有些人离场了,沈离一眼见都是年纪轻的公子小姐,在这种无聊的宴会场最是待不住,她也借口要走,跟芙妮打声招呼,以正务未完为由。
“没关系,你有事就先回去吧。”芙妮不强求她,毕竟她像沈离这么大的时候,也不喜欢跟长辈耗在宴会场上。
不过还是不同的,沈离是真有事要忙,她只是想换个场地玩,所以她总觉得沈离有种不符合年纪的成熟,大家都比较随心所欲的年纪,她刻板枯燥地把自己的生活机械化,看起来冷冰冰的不会说话,但也是真的懂事乖巧,有种根本不需要说好话就能讨长辈欢心的魅力。
芙妮也是见惯了这个圈子里弯弯绕绕心思多的人,遇上沈离这样的,少不了惊讶生趣,总想关照一把,让她在原地等着,自己偏身打了个电话,回来就跟她说:“我们这边还要耽误晚些,外边我叫了人,车牌号发给你了,一会儿让送你回去。”
沈离摆手推拒:“我可以自己回去的,不用这么麻烦你。”
“这怎么能是麻烦?”芙妮搓搓沈离的脸蛋,笑眼温柔,“让人送你回去我也放心。”
“啊……那也好。”她总能感受到芙妮格外亲切的善意,和柳姨是一样的感觉,由心觉得,真是个很好的姐姐,“谢谢嫂嫂。”
临到厅门口,她还在中心的位置看向了陆砚安那桌子的人,本来坐在那的二公子也不知道在她几次出神的时候没了,厅内看了一圈也不见人。
还以为有机会碰面就能说清楚的,唯独没想到他居然在避着她。
走过酒楼前的停车场,沈离看着手机里的信息,芙妮说司机后面过来的,车子停在路边。
酒楼专做顶尖的宴会招待,所以地处非繁华地段,来往车辆稀少,外边停驻的车子也一目了然。
沈离对了下车牌号,沿着路道走,蓦然抬眼时,隔着两辆车的距离,最后边的一辆通体黑色的劳斯莱斯幻影,车窗下降,伸出窗外的手腕骨清瘦,白皙修长的指间夹着一根半燃的烟。
徐徐微风里,烟头燃速加快,一点腥红,那只手在悬空中轻叩,烟灰轻轻抖落,一股松散慵懒的劲。
她脚步缓下,慢慢靠近,甚至于越过了自己本在寻找的车牌。
渐渐地,看清了那辆车的车牌号――她曾见过见过不下一次的,京A连号。
这更加确定她的步伐,停至在车窗前。
男人微垂着脑袋,百无聊赖看着手机聊天页杂乱的未读信息,或是余光里的人影吸引了注意,那股灼人的视线令他指间一顿,侧仰头去。
“陆长鹤。”她目光直直凝视向车内,盛着他的眼瞳里,说不出的涩意,嗓音缓而哑,“方便聊聊吗?”
第78章 敬岁月
男人的眼眸里漆黑而平静, 被风吹的指节有些泛红僵硬,“不是巴不得躲我远远的?”
沈离佯装镇定,卓然而立的身子有一瞬颤, “我都知道了。”
他一时没细想这话,将烟递进嘴里,深吸一口,见一眼窗外是她,烟圈便往里边吐, “你知道什么?”
“很多。”
沈离睁了睁眼, 眼眶微红, 从见面开始她就在忍了, 她很想当场就问他, 每每回顾回国之后他们碰面的每一刻,她就悔得心疼,“当年是因为你爸爸,对吗?那天你那些话,是这个意思?”
“……”
他神情微顿,一下没接话,伸出窗外的手收了回去, 眼也直往前边, 没再看她,眸光冷冽, 故作淡定,似乎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谁告诉你的?”
“折纸星星告诉我的。”沈离脱口而言, 扯着嘴角,呼吸也变得似有若无。
“……”陆长鹤眉头紧锁, 带着星火的烟灰滴落在身上毫无察觉。
“如果你那天没有失控,你是不是打算瞒我一辈子?一点可疑的地方都不露出来?”沈离极力压抑着情绪,风将她绑发的丝带吹起,在悬空凌乱翩翩,冷风灌进衣里,她又冻又难受,“整整六年,任我讨厌你,这样你开心吗?”
当事实坦露,沈离原以为会是多么激烈痛苦的纠纷,可现实并不是如此。
陆长鹤看上去不以为意,也并不在乎她是否知晓真相,“知道了又怎样?”
“?”沈离被他反问懵了,瞳孔骤缩,心跳如雷,像一腔热血倒被一盆冷水浇下。
“你要重新爱我吗?爱一个精神病。”他嘴角溢出惨淡的笑,眼前应当是黎明朝阳,他只看见黑暗,和不断的狂风席卷,“不对,你应该怕我,搞不好哪天,我会威胁到你。”
她都知道了。
其实陆长鹤早就说出来,或许后面弯弯绕绕的所有都不需要了,他选择隐瞒,选择以自己的方式再接近如今的沈离,可笑到最后也没什么用。
可真相大白,这值得高兴吗?
老实说他并没有被揭穿后任何一点激动的心情,或许可能重归旧好而高兴?或许背负行囊徒步千里终于歇停?
不,重点已经不在这了。
他不是个正常人,但沈离想要正常人的选择。
他是这样认为的。
“你觉得我介意你的病症?”沈离咬住后槽牙,难忍着几欲要她窒息的情绪。
陆长鹤只是摇头。
她当然不会从某一层面介意他的病症。
就像医者从不会介意患者。
“沈离,你怕我。”
像那日一般,她永远在后退,他永远在靠近,像一头失控的野兽,随时威胁到她的怪物。
所以跟介不介意没有关系。
她说过没有承担他失控行为的义务。
她怕他。
因为她表现出来的害怕,他开始选择放弃,他只会觉得,不被接受,是他不够好。
他以为自己的病症与她而言,是灾祸,是麻烦,是无妄之灾。
“所以趁我没反悔,离我远点。”
沈离脑子没转过来他突然说的这两句话,车窗已经摇上去,几秒之间发动驶离,在长夜的尽头消匿。
“你说什么呢陆长鹤?!”她什么都不想了,忙小跑追出去,没控制幅度,高跟一扭,“啊”叫一声半跪在地。
怎么又出错了?
完全不按预想中的走。
她犹豫的几秒根本没反应过来他的话指的是什么。
所以,陆长鹤就是因为那日对峙她所表现出来的种种而退缩的吗?
那样骄傲自信,众星捧月,人人闻而仰之的陆总,居然在因她的所言所行,为自己的病症感到自卑。
“……”
世界宁静而又喧嚣,呼呼刮过的风成了利刃刀刺。
沈离捂着疼痛的脚踝,深情酸楚,心中更苦。
她本该同样爱他,可她从来没有那么勇敢坚定,她恨其入骨,一走了之,而他承受所有在国内苦熬六年,这个数字太过遥远了,她无法想象她热爱的人该如何带着折磨的病症度过。
他从来都是这样好的人,这样蠢笨真诚的小狗,他一直都是她爱的样子,从未改变,是她糊涂了六年。
这世上怎么能有这么傻的人。
脚踝肿起,基本上半废了,司机出来找了一条道才找到沈离,把她扶上车。
送去诊所或者医院沈离都拒绝了,自己能扶则扶,跌跌撞撞了一路回到家里。
冰敷过后,家里配备了医药箱,沈离靠一些常理知识简单处理了一下。
还在抹药,刘茵茵的视频打过来,沈离接了电话放在床上一边给她照天花板。
“离离我终于下班啦~”看刘茵茵的背景,正在大摇大摆蹦蹦跳跳赶回家的路上,“最近网上疯传一部超好看的电影,我们找个好日子一起去呗?”
沈离看见她心情才好些,这段时间简直被压得心累不止一点,“可以呀,等你有空了,不打算带上陈阳吗?”
“以你的时间为主嘛,他到时候有时间就一起,没时间就找个时间我再另外陪他去一次。”刘茵茵说得都把自己佩服到了,拍着胸脯骄傲道,“以后就叫我端水大师刘某!”
真像那回事,沈离噗嗤笑笑:“嗯,端得真平。”
扯了两句子皮刘茵茵才发现她手机屏幕里压根没把自己放进来,抱怨道:“离离你好敷衍呀,打视频就给我看天花板?”
“哦,这样。”沈离把手机立正,照了照自己的惨状,“在上药呢。”
“偶买噶!”刘茵茵眼珠子都瞪圆,“你咋了?!”
沈离说起来也觉得蠢,“刚去陆大哥的生日宴回来,没注意穿得高跟鞋,跑一下给崴到脚了。”
“啊?严重吗?”
“还好,崴到不都这样,有点青肿,估摸着瘸十天半个月。”
刘茵茵听得直愁眉,“你可得注意点,穿高跟就更要注意了!”
沈离都不堪回想,就白跑那两下,人没追着,脚先跑瘸了,拿起手机对着脸,细眉低垂,“茵茵,我现在脑子很乱,从没觉得自己这么蠢过。”
刘茵茵刚进电梯按了楼层,转眼一看屏幕里就是一张小苦脸,“怎么了?这幅样子。”
沈离手肘撑在腿上,捧托着一边脸沉想,“陆长鹤他……不是我想的那样。”
“啊?你等等,前不久你还在跟我说过吃一堑长一智。”要不是电梯里声音更清晰,刘茵茵差些觉得自己幻听,“这是什么反转?”
沈离挫败垂垂脑袋,声音嘟嘟囔囔,“从六年前就错了。”
那些事一五一十告诉刘茵茵,别说她很震惊,沈离自己也似梦初觉。
如果一切都没那么巧合,但凡偏差一点,沈离就不会知道这些,不会知道那六年,她到底该庆幸还是难过,庆幸她喜欢的人一直都很好,难过她喜欢的人一直都很好。
“这怎么……跟演电视剧似的?”刘茵茵听完沈离跟她讲的来龙去脉,蹲在门口沉思起来,连家门都忘了进,“那你现在,是打算重新接受他了?”
“他还以为我觉得他是灾祸。”沈离肠子都悔青了,掌心捂住眼睛,“我真的,想起来我都后悔死了,我居然在无意中说了那么多伤人的话,他怎么还能装聋作哑忍下去?”
刘茵茵敦一下坐地上去了,“浪子反转深情男,太过于戏剧性的故事了吧……”
“你还是让我难过一下吧。”沈离躺进床褥里,“等我难过完了,再去找那只傻狗。”
沈离都怀疑是不是自己不够坚定,所以在面对她的主动,他都变得瞻前顾后,担心她的感受,自卑自己的缺陷。
“我有罪,我马上收回那些嘴他的话,你们绝配。”刘茵茵迷迷懵懵从地上起来,“我也要去消化一下这个惊天消息了……”
通完电话,沈离坐在床上发了很久的愣,脑袋想的东西很多,捋起来头疼。
陆长鹤的病期初步推断是超三年的,发病时伴有情绪失控,或出现幻觉,行为失控,分裂症,躁郁症的表现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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