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这才作罢,越往后拖,蓉芽才惊觉不对,为什么两次借口不一样?到底县令是在休息还是在陪夫人?
正暗自焦灼,冷不防瞥见后宅与前面审堂连接的小门跨过来一群人,穿着官服的县令老爷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两个手挽手的妇人。
一位徐娘半老,一位风华正茂。
其中年轻许多的妇人竟然是云妍!
“怎会如此……”
衙役推了她一把,“不是急着告状,走啊!”
年长些的妇人送县令到堂前便不走了,拍拍云妍的手叫她只管说实话。
说实话,她要说什么?蓉芽心里不安。
等她同云妍一起跪在地上,听云妍沉着冷静道:“妾身云妍,今日状告家父云德寿、家兄云兴祖与夫婿陈为礼,合谋造假欺骗朝廷,在云山作坊里熬炼尸油,顶替向朝廷上供的石脂水。”
县令道:“云氏,你可知石脂水造假,一旦查证属实,可是举家连坐的死罪?”
云妍道:“妾身知晓!但妾身不能因为家人犯罪便包庇他们。朝廷收的石脂水都用在了战场上,若是因为妾身父兄造假而害我大穆朝千万将士丧命,云家株连九族也不足以谢罪!”
“如今战场上还未曾传来猛火油导致战败的消息,可见为时不晚,求县令大人尽快捣毁云山下的作坊,妾身愿为大人引路。”
“想不到你一届妇人,竟也如此深明大义。”县令抚着胡须感叹。
云妍叩头:“谢大人称赞,云妍自知父兄罪无可恕,已经将妾身名下干净的微薄资产尽数换成银钱,还请大人能替我将其补偿给边境将士,与他们换些米粮衣物。”
喜鸦一直在门外侯着,听到此处,立刻进来跪下,将红木匣子打开,里面装满了银票。
“此事说来与你无关,你如何做这许多……罢了,”县令挥挥手,示意衙役将匣子拿起来,“虽说法不容情,但只要本官查出你确实与造假无关,自会网开一面。”
云妍不卑不亢道谢,余光瞥见眼神怨毒的蓉芽,提醒县令道:“不知这位姑娘要状告我云家如何谋财害命,碰巧我也在此,正好与你解释。”
县令才想起来有这么回事,问蓉芽要告什么,蓉芽慌乱道:“正,正是要告云家石脂水造假一事……”
她手忙脚乱呈上血书,县令一目十行看了,面色不虞道:“状词并未提及石脂水造假,何来谋财害命,你不是临时编造的吧。”
蓉芽惊道:“不!我早知道,只是未曾写清楚……”
怎么能承认临时编造,那可就是报假案,要吃板子的。
“那你是如何得知?父兄连我都瞒着,难不成你也是造假案的涉事者?”云妍不紧不慢,逼得蓉芽无从应对。
县令一拍惊堂木,只将蓉芽暂时关押,吩咐云妍尽快带路。
“……”
沈钰安所料不错,碎片进入妙果体内,原本的灵脉流淌出的灵气终于回到本该存在的地方,释放掉碎片里大部分灵气以后,妙果本身的伤也好的七七八八,修为停在筑基瓶颈,未进入下一阶段。
妙果睁开眼结束修炼,最先注意改天换地的云山灵境,其次发觉旁边有个人在动她的头发。
“师兄,你在……”
“别动,”沈钰安声音发紧,眉头疑惑地打结,眼见一条细细的麻花辫都要绕入死胡同,他还不肯放弃,揪着妙果的两缕头发严阵以待道:“我在给你梳头。”
闲着没事干嘛要给她梳头?
妙果在膝盖上找到了自己的大红绒线帽,十分喜庆,山雀在枝头叽叽喳喳,他们周围多了很多小妖。
红毛狐狸趴在草丛里暗戳戳盯着两只山鸡流口水,馋得只能舔受伤的前爪。
两只小兔妖趴在妙果的腿边啃她的衣服带子,被揉耳朵也不怕人,就乖乖地让妙果摸。
摸了没两下,兔子被沈钰安赶走,他很不赞同地对妙果道:“兔子打扰到我了。”
妙果干巴巴地:“哦,那我不摸了。”
于是只用眼珠子到处看,看见一个上身只用黑色布条缠了胸的冷艳美人游过来——用漆黑粗大,而且好像有炙烤痕迹的蛇尾。
妙果瞠目结舌。
美、美人蛇?
这跟师兄难道是一个情况吗?美人姐姐你也家人被蛇妖所害,自身被蛇妖夺舍,以至于伤心欲绝不愿做人?
美人蛇拖着一条很是眼熟的蛇尾巴游过来,手里用宽树叶装了一捧黑色泥巴,在妙果面前停下了。
“小仙子,仙君,此物可用来补魂,被我误伤的那只小鬼在里面埋一晚上就会伤愈。”
“……”
这一开口就让妙果觉得全身疼,因为这美人姐姐竟是蛇蛮。
果然,妙果仔细看,在她伤痕累累的蛇尾上发现一个还没愈合的血洞。
“师兄?”妙果扯扯专心致志的沈钰安,小声问:“师兄可曾救治我三姐?”
沈钰安握着一条乱糟糟的小辫子,从袖中将七零八落的木头小人妙杏给倒了出来。
“三姐!”妙果赶紧捧住木分崩离析的头小人,无措道:“怎么,这怎么回事,你的身体?”
蛇蛮弯腰将泥土放在地上,态度比之前一言不合就发怒要温顺太多:“小仙子,请您原谅我之前的无礼。”
妙杏还能说话,只是魂体同小木头人连在一起出不来:“我没事果子……我能感觉到这堆泥土对我是有好处的,相信她吧。”
妙果只好接受了蛇蛮的歉意,将木头碎块儿埋进了泥里。
沈钰安终于放弃了,又把妙果的帽子给她戴脑袋上,问她饿不饿,带她吃饭。
吃饭是要吃的,但妙果有点想知道鹿女怎么样了,他们能不能先去看鹿女那个阵法沈钰安会不会解。
蛇蛮并未离开,听到这里,安抚地对妙果道:“小仙子不必担心,鹿女已经去做该做的事了。”
有了半个人形,蛇蛮的力量终于可以转化为灵力,渐渐与云山共感。
妙果:“什么叫,该做的事?”
蛇蛮十分愉快地微笑道:“消弭怨恨,带云山亡魂回家。”
如果不是她说话时尾巴同时扫断了一棵树,妙果一定会相信这只是很简单的事。
第55章 55.囚灵(终章·下)
三十多个衙役跟着云妍出发,他们在云山脚下碰见了匆匆下山的妙果。
云妍同衙役解释过后,妙果加入了他们的搜查队伍,带着似笑非笑的沈钰安。
烧油取灰的作坊暂时查封,衙役拿着作坊名册清点人数,云妍察觉恩人身边多出来的白衣男子在打量自己。
妙果解释说这就是她夫君,前几日两人在山中走散了。
云妍一开始真的以为妙果是没嫁人的,所谓夫君也不过是行走江湖的一个借口,哪晓得竟然真有其人,还是这样一个看着芝兰玉树,容貌气质上乘的斯文公子。
沈钰安没披厚衣服,穿着深绿色棉服的妙果跟在他身边,头戴大红色绒线帽,两个人风格及其迥异。
因为夫婿陈为礼是个伪君子的缘故,云妍对读书人一直敬谢不敏,也厌恶极了他们看似清高实则轻蔑的目光,但妙果的夫君打量着她,却不会让她感到不舒服。
他并不因避讳妙果而偷偷摸摸,除了笑容让人捉摸不透,眼神是平和无波的,带着恰到好处的观察。
尤其他坦荡荡看完,弯腰问妙果喜不喜欢她这样的发式和妆面,敢情是把她当成样板在打量。
妙果就也忍不住看云妍满头闪闪发光的钗环,好看是真好看,但她摇摇头道:“不喜欢。”
主要怕丢,每一样都不便宜的样子。
云妍不动声色地放松了肩膀,她对妙果道:“不喜欢也是正常的,这妆发显得老气,恩人青葱年华,不需要俗物点缀就已经很漂亮了。”
妙果觉得他们读过书的人说话总是文绉绉的好听,当然陈为礼除外。
真诚的赞美总是让人心生愉悦,她本来想摸摸自己“青葱年华”的脸,但想起来师兄在旁边看着呢,这几日自己手上复发的冻疮红肿,总是不好看,就羞赧地往袖里藏了藏手。
在修为达到元婴期之前,灵力是没办法把修士身上所有细枝末节的毛病也一起治好的,毕竟修士也还是肉体凡胎。
奇也怪哉,师兄和云妍都见过她并不美观的手,但俩人凑一起,她便怎么也不好意思叫他们看见自己的冻疮了。
那边衙役来回清点两次,确认少了个人,问了剩余伙计,都说往小山那边去了,天还没亮时提着个笼子走的,一直没回来。
云妍被叫过去问话,妙果就背着手低头看粗粗笨笨的靴子。
沈钰安抱着手看她的帽子,用自己雪白单薄的靴子去碰碰妙果毛绒绒的冬靴。
“不高兴?因为我没给你梳出来小辫儿?”
妙果怂怂地挪开脚:“没有不高兴,就是在想鹿女到底还在不在这里。”
沈钰安努力克制自己去揉揉她的可怕习惯。
“看那位云家人在这里生龙活虎地办案,想来鹿女还没有到锦州城去,别担心。”
妙果也不想担心,只是出发之前蛇蛮说过,鹿女要因为自己的大意付出代价,有些仇恨必须去消弭。不过看这个天色,最后鹿女百年修为恐怕要毁于一旦了。
妙果认为青阳镇的山灵已经是自己的朋友,万物生灵修行不易,她没办法看着朋友的姐姐朝着不归路走。
此时有在附近搜查的衙役用白布裹着一具长条状的东西抬回来,说灌木丛后面发现了一具男尸,应当就是名册上少了的那个人。
领头的衙役掀开白布,叫其他伙计来辨认,果然就是怎么也没查到的那个人。
妙果探头看了一眼,发现这是抓红毛狐狸的那个伙计,后来被她打晕丢在小山附近了,怎么会死在作坊附近的灌木丛里?
沈钰安观察着男尸的死状,发现他的致命伤是脖子侧面被捅出来的刀口,因为死了有一段时间,血液已经不再往出流。
粗略估量了这个死人的身量,发现他实在是很好制服啊,个头不高,体格不壮,难怪小师妹一下子就能把双月刀架到他脖子上。
“官爷,咱们还是不要在这里耽搁了,快些去造尸油的作坊吧,晚些叫妾身兄长察觉,说不准有什么变数。”
衙役对云妍还是很客气的,不仅因为云家的首富位置,更因为云妍同县令夫人一向交好。
留了两个人在这里看着,他们向小山赶去,在山洞前面看见倒了一地的守卫,浑身沾满了黏糊糊的黑色尸油。
有个人披头散发疯疯癫癫地蹲在洞口,舔舐着自己手指间的尸油,还不时发出毛骨悚然的怪笑:“嘿嘿,是我死了呀……”
是云兴祖。
衙役将人暂时压制住,妙果带着师兄往鹿女被关押的洞里跑,发现阵法已经被彻底破坏,圆石台上空空如也。
沈钰安捂着鼻子,鞋底沾了一层油,明悟出自己以后坚决不能放养小师妹了。
这一天天的,哪里脏乱哪里钻,不是蛇窟就是坟堆,简直是挑战他的承受底线。
妙果:“来不及了,她走了,我们错开了。”
沈钰安先把人提出山洞,寻了个干净地方放下,才从袖中掏出了一些奇怪的小摆件。
“今日天时地利人和,适合教你一些基础阵法,比如说缩地千里。”
就地以灵力刻画出一个阵法,再把小摆件摆放在阵法的四个方向,沈钰安隔着衣袖握住妙果的手,拍了拍她的帽子:“也许会有点晕,你缓一缓吧。”
一阵失重感传来,妙果晕头转向,确实有点晕,她睁开眼发现师兄长出了三个头来回晃悠。
好消息是他们正落在云府大门口,坏消息是云府外面有一层很熟悉的结界。
妙果一拍脑袋,想起来破解之法,鹿女的权杖还在她这里啊!
“……”
再说陈为礼与蓉芽合谋,眼见云妍离去,他回到住处就开始翻找自己变卖云家值钱物什积攒起来的银票,细细数了银票,足够他与蓉芽下半辈子生活了。
他放下心来。
“啪嗒”一声。
院子里有重物落地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是一阵骨碌碌的动静。
像有人将青铜灯盏掉在地上又滚出了很远。
然后就是一阵漫长的静默。
陈为礼心里发毛,他高声喊了一句:“谁啊,毛手毛脚的!”
“……”
无人应答。
陈为礼将银票都藏进衣服的暗袋里,怒气冲冲地开门,却发现不知何时,外面乌压压的天已经彻底暗了。
院子里黑乎乎的,石灯只亮了一盏,一个人影立在昏黄灯火与黑暗交错的阴影里,呆呆的没什么反应。
“你是哪个院里调来做事的?笨手笨脚的还不把灯都点上!”陈为礼喊道。
“……”
影子慢吞吞地动了,石灯映出它看不清五官的脸,上面尽是凝固成沟沟壑壑的半固体,只能勉强看见这张脸上有空洞的眼眶,和慢慢张开的大嘴,发出“嗬嗬”的声音。
陈为礼吓晕了过去。
“……”
负责守着云父的小厮将每日的餐食给家主送进去,听见家主躲在床帐里一直在含含糊糊说什么“你来了,你还是来了”的话。
听得人汗毛竖起,他赶紧摸黑出去了。
“吱呀”的关门声过后,漆黑一片的屋子里出现了蹄甲踩踏的“哒哒”声。
不紧不慢,声声拨动人的神经。
云父藏在被子里,不停地抓挠着自己身上的烂疮,齿间不住地滴落黑色的尸油,价值不菲的织锦棉被脏污腥臭,拥在他冰冷的身体上。
他听到有声音在耳边窃窃响起。
它在笑,它们也在笑,正在嘲笑不人不鬼的自己。
“味道好吗?我还没尝过自己的味道呢……”
“你现在像一块儿烂肉啊……和我一样嘻嘻嘻……”
“痒不痒?继续使劲抓啊,皮肉抓烂了就不会痒了……”
“……你喜欢钱吗,你得到了好多钱啊……你怎么不拿去买更多的铺子?你去啊!”
有一只冰冷的兽爪不知道从哪里伸出来,将云父狠狠地从床上推了下去。
阵阵阴风刮得窗户纸“簌簌”响动,云父趴在地上,抱着头瑟瑟发抖,他呜咽着哀求:“求你们放过我,放过我吧……让我痛快地死好不好……”
“哒哒”的轻快脚步声停在了他面前。
“人族,借我妖族怨气强开天眼,感觉如何啊?”
是鹿女。
她说话的语气温柔悲悯,仿佛面对的不是仇人,而是任何一个平等的生灵。
云父剧烈地颤抖起来,矢口否认:“不是我想的……求求你,不是我想的……我也被骗了……”
“哈哈哈他不敢承认……”
“他杀了我们,我要咬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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