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如此,他还是……
“对玄琅那孩子印象怎么样?”
偌大的偏殿空荡,这里只有杜衍和妙果相对而坐,桌案上摆放着简单的饭菜,却有三副碗筷。
一口一口吃菜,妙果味同嚼蜡。
这菜很难吃,昆仑墟不提倡弟子重口腹之欲,做饭舍不得放调料,所有的菜都保持苦涩的味道。
“还好。”
咽下口中的菜,妙果才平静地回答了慈父状态的杜衍,他的手一直搭在桌上,是个抓握的姿态,冷肃的脸上是罕见的温情。
“我就说玄琅是个好孩子,你还是不放心,妙果自己也喜欢,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座位说话,妙果在他话音落下后立刻接上。
“阿娘不用操心我,我很喜欢玄琅师兄。”
杜衍赞赏地看过来,他不知道又在臆想中听到了什么,眉头不太高兴地皱着。
“别提那些妖族,咱们的女儿怎么可能跟卑贱的妖扯上关系……你又叫我不高兴了,当着女儿的面也胡言乱语……”
“……”
妙果知道,接下来就没有她什么事了,杜衍一个人就可以进行完这个“温馨”的家庭晚膳流程。
她只是负责让这个假象更加真实的吉祥物,不能离开——杜衍用威压按住她,让她除了待在这里吃饭什么也做不了。
真是烦躁,什么时候才能杀了这个疯子。
她在心里想。
“修炼要用功些,明天来这里吃饭,陪你阿娘说说话。”
终于,杜衍结束了一家人的相亲相爱时刻,大发慈悲叫妙果回去。
晚饭吃了两个时辰,妙果的膝盖都失去知觉。
从雪峰离开,遇见在山腰徘徊的白音,这是个大美人,明艳与威严并存,气质很熟悉。
妙果总觉得她以前也认识这样一个人物,位高权重,美貌强大,但对她很好,会抱着她穿过有毒的荆棘丛林。
“幼崽。”她总是这样称呼她,还抚摸着她的头顶跟另一个看不清脸的男子说话。
他们是谁?
脑子里雾蒙蒙的,想不起来。
白音看见妙果,心里介意她的母亲,却因为要讨好杜衍,并没有过多为难,反而说她宠坏了白淼,叫妙果别跟姐姐生气。
……什么劳什子姐姐,就白淼那样的,多看一眼就被蠢得头都要裂开。
夜里妙果对着灯火摩挲从秘境里带出来的防御阵媒介,一块不起眼的玉雕,没了它,秘境很快就会彻底封死。
“神明的旨意。”她喃喃自语,这是每个夜晚都会梦见的神明给她的任务,她深信不疑。
人的前半生绝无可能一片空白,神明告诉她,只要她完成任务,祂总有一天会将她失去的全部补偿回来。
心里空洞得厉害,灵魂深感疲惫,她自从苏醒,身边没有一种情绪是真心的,善意的。
妙果觉得自己现在就比死人多一口气,也不想再深究梦的真假,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所有人一起完蛋。
她太期待了。
“……”
昆仑墟又用了五年时间,暴力抢夺资源,陆陆续续将天下灵脉改源,全部汇聚到了本门的地下脉矿,坐拥天下灵气。
昆仑墟有一口灵泉,门内弟子进去洗髓,修为进益便可一日千里,听说灵泉的池壁里镶嵌的是什么天材地宝,是神明遗物,所以他们给这泉起了个名字,叫做神髓泉。
妙果没泡过这东西,玄琅却日日泡才能追上她的修行速度。
二人成婚后也是分隔两地,玄琅倒是有心亲近,但他打不过妙果,回回被剑逼出门外。
新婚夜最甚,他被妙果一剑戳了个对穿,不是致命伤,但也够呛。
“真是不好意思,”妙果不穿喜服,一身纯白仿佛与谁守孝,她扶着门,居高临下,“我不喜与人亲近,师兄不然还是去找白淼?”
“……”玄琅当然没去找白淼,他回了弟子院养伤。
此后就把能与妙果亲近当成了自己修为是否进益的评判标准。
妙果的修为越来越高,步入合体期时,她破坏秘境的事情败露。
白淼叫嚣得最厉害。
“一定是她干的!她进过的秘境都封死了!她会妖术,肯定是她动了手脚!”
妙果冷眼看着她吵,玄琅站在妙果身边,昆仑的长老也好,掌门也罢,都没有明面上为难妙果,只是将她禁足,不许她再进出秘境。
“要说还是玄琅保住了你,不然今日就要受些皮肉之苦了。”杜衍这样说,他放任心魔,用自己的精血饲养心魔,如今妙果都能看见那个长得和许清瓷一模一样的东西了。
她缠在杜衍身上吸食他的寿命,像毒蛇纠缠猎物。
何处此言?其实这是昆仑墟的传统,掌门之职由夫妻二人共同担任,夫为正,妻为辅,妙果虽是少主,以后白音退位,在玄琅死之前,她没什么话语权。
如今不罚她,一方面不想让人才寒心叛离,一方面确实是看在玄琅的面上。
玄琅也是这个意思,所以当晚借机亲近妙果又被揍了。
她最终还是抢来了白淼的骨节鞭,险些用这可以吸取灵力的骨节鞭将玄琅的脖子绞断。
“看不起女子?这就是你们当初侵占蓬莱的理由之一吧?我是女子又如何,若我毫无顾忌,你猜你这真正的掌门人能不能活着走出这扇门?”
感谢多嘴多舌的白淼,她自己想不起来,白淼气不过跑来骂人,反倒被她抓住搜魂,将以前她是蓬莱弟子的事给泄露了个干净。
妙果折腾昆仑墟的心更强烈了。
人活着总得有个念想,血海深仇也成了活着的动力。
在妙果修为跨入合体期巅峰时,杜衍被心魔折磨得精神大不如前,整日整日要妙果侍奉汤药,攥住她的手腕,用快要折断她骨头的力气,神神叨叨说疯话。
终于在一次将妙果认错成了亡妻,想要抱住她时被妙果一剑刺穿了心脏。
濒临死亡,杜衍终于有片刻清醒,他看到妙果眼中的不耐烦和厌恶,才发觉自己将女儿养成了多么冰冷无情的怪物。
奇怪的是,他心中千回百转,最后的念头不是反击,而是:原来一剑穿心是这样的感觉,许清瓷死的时候,原来心里这样冷。
新掌门被新少主刺杀,此后新少主叛逃,杳无音讯。
雾鸣谷覆灭后的第四十年,昆仑墟的修士大能多数无故暴毙,只有寥寥几个还在撑门面,此时消失多年的妙果修为已经是大乘期,距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遥。
她出现在昆仑墟,带来了自己的飞升雷劫,此世千年未有飞升之人,故而天雷粗壮骇人,生生劈碎了昆仑墟的“神髓泉”。
哪里是什么神髓呢,不过是神木族的妖髓,被仙门炼化,用来冲洗灵根,助人修为进益,但因为没有妖魂阻拦负面效果,走捷径的人赔上自己的阳寿。
妙果被雷劈了几下,她在昆仑墟到处闪躲,毁坏的地方越多,她的笑声越畅快淋漓。
杜衍一死,她就恢复了记忆,新仇旧恨加起来,忍到今日,就是为引天灾,与昆仑墟同归于尽。
没人拦得住她,天雷被引入剑中,妙果挥剑,断了灵脉根基。
大地震颤,山川河海一起发出悲鸣,灵气循环彻底停止。
天空下起瓢泼大雨,海水异动,惊涛拍岸,生单翼单目的蛮蛮鸟结伴而出,预示着一场洪灾马上就要席卷此世。
第112章 112.神明交易
“我死了吗?”
妙果躺在温柔的水波里,她这么问出声。
随即意识到她好像是真的死了。
在斩杀昆仑墟的雪蟒后,她又捡到一颗快要孵化的蛇蛋,随手封进一卷画轴里。
天雷好像要杀了她一样往死里劈,躲也躲不开,于是妙果来到雾鸣谷,在碧波荡漾的湖畔安然躺下。
雷云密集,每一击的酝酿时间越来越长,看来势必要取她性命,阻止她飞升。
性命攸关的时刻,她却在天雷的酝酿间隙获得了暂时的解脱。
身侧的水波荡漾,岸边这些长势喜人的植物还是不是曾经的妖修们呢?
如果是就好了,因为杜妙果终于重新变成小山猫,奔劳半生,兜兜转转,满身疲惫地回到了家,一片荒芜的心脏慢慢平静柔软。
“轰隆——”
声势浩大的紫色天雷蓄力一击。
小山猫终于独自死在没有冰雪的一个春天,万物萌发,生机盎然。
她在涨水的湖畔沉沉睡去,梦里是很久之前雾鸣谷的一个雪夜,月光折射在冰晶上,有温暖的怀抱向她敞开,熟悉的气息包裹着她。
“你怎么跑到外面来了?生病了可别往我怀里钻。”
那个很久不见的妖族把她拢在自己的外披里,说着心口不一的话,他们紧紧相拥,谁也不能分开。
嘴角含着微笑,小山猫再也没有醒来。
“……”
故事的结局本该如此。
“你原本是该死去的。”一只温暖的手抚摸着妙果的额头,祂跪坐在水面,长发与涟漪密不可分。
神明也这样说。
可祂无奈地笑:“我终究是神木族出身,亏欠我族良多。”
这里是望不到尽头的一片宁静水域,幽蓝色的天穹与水际相交,未知的力量支撑着物体不会沉入水中。
大小不一、色彩各异的半透明鱼类遨游在这个空间,它们悠悠然穿过了妙果的身体,推来一朵很大的莲花。
妙果坐起来,发现莲花中躺着一个小小的女婴,皱巴巴的不怎么好看,攥着拳头睡得正香的样子,但其实她没有呼吸。
神女的双眸深邃浩瀚,容不得蜉蝣尘埃,召来莲花后,又能慈爱地抚摸她的脸颊。
“这是你的身体,天雷劈没了你的修为,但好在灵根与皮肉尚能修复。”
所以她如今是个魂儿?
妙果问神明,得到肯定的答复。
祂温柔地责怪她:“你引来了洪水,这是计划之外的事,多少生灵受无妄之灾?我要惩罚你。”
惩罚。
妙果躺回水面,力竭般闭上双眼:“请您惩罚吧,彻底捏碎我也可以。”
反正她已经在失忆的情况下彻底将冰雪融合了,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他了。
是死是活于她而言,没有什么意义了。
“你不信我,”祂肯定地指出她心里的念头,“神明虽然也会食言,但我不骗你。”
“你们的灵魂融合太久,即便我将他剥离出来,他也不能再做妖族。”
“所以你得跟在我身边一千年,通过神力滋养将他修补成完整的人魂。”
“那是个很有意义的时间,你们会在人间重逢,继续走完这一段天定良缘。”
“您要我们转世?”妙果不愿意,“阴司有孟婆汤,他转世之后,再也不是他了,我也不再是我,怎么算补偿我?”
神女安抚道:“我与判官有些交情,他不必走常规程序,千年后你仍然是你,他仍然是他。至于记忆……会有人帮你们想起来。”
那好吧。
妙果接受了惩罚,一直以神明侍从的身份跟着祂,听从吩咐。
还多亏了昆仑墟贪心不足,将所有的灵脉都汇聚在一处,妙果才能一剑摧之。
天降大雨,海河湖水暴涨,人间处处洪涝,因为灵气不足的缘故,大妖都陷入沉睡。
小仙门的修士在人间活动,救世救民,妙果附身各种各样刚死去的尸体,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贡献微薄的力量。
因为尸体会腐烂,她常常走着走着四肢散架,或者直接脖子断掉,所以被当成妖物喊打喊杀成了家常便饭。
随着时间的推移,凡人没有再听说仙门修士的消息了。
灵气枯竭,修仙时代就这样在岁月历史中淡出。
洪涝持续了一百年,妙果在人间赎罪一百年,经历了洪水、疫病,连绵战火,六个国家最后被统一,唤作穆朝。
待到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她又回到了神女身边,日日听祂讲往昔的故事。
“此世的一切都是母神给予的,祂分享自己的力量,带来了生命,才有了灵气循环的伊始……祂有数不清的弟子,最亲近的却只有三个。”
“司水洛神,司雷鸣神,还有一个只会治愈的我。”
“我们是母神的从属,与此世自然衍生的天道其实算是同根同源,但它是被宠坏的孩子,妄图吞噬自己的母亲。”
“飞升只是骗局,天道夺走了所有神、仙的力量化为己用,它成长壮大,与之相对的就是母神的衰弱……我的力量在众神中最微不足道,是以没有被夺走。”
“神木族被灭那日,我最后的朋友洛神也遭遇了杀害,所以没能赶过去,我深感抱歉。”
“只要再无仙人飞升,母神的力量不再分散,祂就能离开此世,天道留不住祂,更不能吞噬祂。”
“至于我,等到送走母神,就只剩下与你的约定需要履行,这将是我作为神明陨落前最后一件需要做的事。”
“……”
故事琐碎,沐缘神女讲得断断续续,五百年过去才讲完这一部分。
偶尔妙果会下界寻个肉身用一用,替信奉神女的人们做事,积攒功德信仰。
后来她日渐虚弱,就不再自己去了,将借请神力的妖语教给一处山头的小妖,让它们作为神明使者行走人间。
这些妖多半是重生的神木族妖修,换了妖躯,性格也变化很多,过去的痛苦淡化,不再被提起——它们是真正意义上的重生。
明明妙果也换了身体,可似乎只有她还留在过去走不出来。
“这很正常,妖就是这样,寿命漫长,所以不用刻意地去记得什么,仇人死了,事情也就结束了。”
她这样安慰自己,心里为妖修们高兴。
幸好所有的仇恨痛苦都由她结束了,以后他们就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啦。
这座山的上半部分云雾缭绕,四季如春,起名云山。
第七个百年开始,妙果没有再去打扰故人,她在神女膝头俯首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
模模糊糊中听见神女低声说话。
“天道复杂又残忍,一开始窥见命运,为了阻止母神离开就想要你的性命,所以剥夺你的灵根……但是那个孩子很爱你,自己做你的灵根也要保你。”
所以妙果,不是天道偏爱你,是你的天定良缘偏爱你。
他被你关在识海中也没有不理你,只是随着你的修为提升,他已经不能说话了。
你,兼具野性与人性的你,真的明白他的心意吗?
“……”
灵魂没有眼泪,妙果的心在梦中悲泣。
春秋轮转,又是三百年过去,躺在莲花中的小女婴终于有了呼吸,神女亲吻她的额头,让她再多沉睡一段时间修补损耗过度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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