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二十二层,宽敞的屋里只有一排暗灯亮着,客餐厨一体的长条形空间里,岩板岛台上手机在闪,屏幕里正在播放一段视频,仔细看,转载量已经突破十万。
镜头对准少年略显青涩的脸庞,记者询问保送清华的经验,他简单答了几句,就在停顿的空当,扬声器里忽然传来一道不太和谐的声音,听着有点儿像撒娇。
“迟烁我饿啦!我们去吃饭吧!”
少年偏头,精致的下颌线在镜头里显露无疑。
记者闻言一愣,视线望过去,随即听那声音变得慌张,她啊了声,往后缩脖子:“你在采访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语罢,只见全程冷淡脸的少年嘴角勾起浅浅的微笑,他对记者礼貌道:“不好意思,请问您还其他问题吗,我女朋友饿了。”
宠溺的语气里含着些抱歉,本应是不合时宜的话,不料经他口中说出来,竟也显得合理又得体。
记者又愣了下,“啊,没有了。”
下一刻,镜头变换角度,画面里女孩儿扎着马尾,背影清瘦,迟烁朝她伸手,两人自然而然十指相扣,冷白腕部红绳交缠,恰逢一束淡金色的日光打在他们身上,泛出熠熠生辉的光泽。
手机被人“啪”的一声倒扣在台上。
迟烁坐在岛台旁,白色的衬衫,领口敞开着,黑暗中露出一大片锁骨,深刻线条一览无余。
桌前摆了一溜儿酒瓶子,他一瓶接一瓶地喝,喉咙吞咽如火烧。
恍惚间,迟烁好像看见了自己。
十岁,他遇见一个小女孩,人长得很漂亮,字写得歪歪扭扭。在遇见她之前,他一直以为天底下所有女生都和许归忆那般,容貌与智商成反比。
姜半夏的到来让他的世界观有了小小的崩塌。
十一岁,他报名参加了AMC8数学竞赛,饭桌上,外公谈起自己的得意门生李萍阿姨,夸她家的小昭昭数学天赋很高。
他听进耳里,想起女孩儿脸上明媚的笑意,对他说,你好,我叫姜半夏,小名昭昭,是明亮的意思,妈妈说我就是她心目中的小太阳。
十二岁,母亲担心他天天解题,理性思维太强,于是让他去读经典,接受一点文艺熏陶。
恩威并施下,他开始读《诗经》,每天昏昏欲睡,却在读到那句“心之昭昭兮,日月可见,君应能懂”时,眼前一亮。
那是他第一次直观感受到文字的力量。
鬼使神差地,他将那句话抄了下来。
十三岁,他开始提前学习高中物理,舅舅在家帮他辅导。看着身旁被一次函数难哭的许归忆,忽然很怀念那个拍着胸膛对他说数学难不倒我的女孩子。
十四岁,青春期,校园里许多女孩子向他表白,他以红绳为借口,挡去了不少桃花。
十五岁,从外公那里得知李萍阿姨去世的噩耗,去北陌参加葬礼,在客厅里见到她父亲,男人说她生病了,去房间喊她,没有动静。
中途,他借口去卫生间,从门缝里塞给她一张书签。
【我不信上帝,但愿有人保佑你】
那一次,他没能见到她。
十六岁,父亲考察工作,他再一次跟着去了趟北陌。
手里攥着外公给的地址,站在她家楼下徘徊许久,想见她一面,却又怕她觉得冒昧,进退两难许久,原本打算偷偷看她一眼就好了,却在无意间从邻居的谈话中知道她父亲另娶,知道她继母带了个儿子,知道她过得不好。
更知道了,是谁对她不好。
他在附近蹲了两天,终于在第三天碰见了赵晓睿,把人狠狠揍了一顿,唯一一件在计划之外的事情,没想过会碰见她。
他大概知道自己那会儿的样子并不友好,担心吓着她,他刻意压低了帽沿,余光瞅她。
但那个时候她已经不爱笑了。
这个事实让他胸口闷闷地痛。
十七岁,父亲调令正式批了下来,下北陌挂职一年。父母的意思是,希望他留在北京上学,不必来回折腾,他不乐意,坚持转学。家里人虽然不解,但还是尊重他的意见。
母亲曾悄悄问过他,为什么想转学?
他当时手里转着笔,没吱声。
后来想想——
因为上帝没有善待他的女孩,所以他亲自来了。
再见到她,她的样子没怎么变,成绩也和她夸耀的一样,果然一直是第一名。但这姑娘记性不好,因为她似乎完全不记得他了。
九月一日,北陌大雨,那是姜半夏以为的初遇,也是他们故事的开始。
迟烁又倒了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他没醉,喝得越多,反而越清醒。
“咚咚咚!”有人在用力砸门,那声音似锤子般一下一下捶打他的脑仁。
满屋子的酒气扑面而来,姜半夏见到迟烁时,他手中还拎着半瓶未饮完的酒。
不等他开口,姜半夏抢先一步跨进门,迟烁被这动作顶得踉跄了一下。
“彭!”
门在身后重重关合,封闭的空间里只剩下两人。
迟烁后退两步,看她,目光冷得瘆人,提醒:“知道你现在的行为叫私闯民宅么?”
“我们很早就见过面了,是吗?”
“很早是多早?”
“你是不是来过北陌?”
迟烁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她,四两拨千斤:“我在北陌待了近两年。”
“我说的是之前!”
“之前是什么时候?”
“我升高一那年的暑假,七里街深巷,我见过你对不对?”
不知为何,姜半夏此刻声音出奇地嘶哑颤抖,“你当时…在打赵晓睿,对不对?”
“我外公跟你说什么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自对峙开始的一刻起,两个人都在发问,只是这么多的问题,谁来正面回答?
相持三秒。
忽然,姜半夏弯唇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她率先坦白:“你高中戴的那条红绳是我给你的对不对?你转来北陌一中的第一天就认出我了对不对?是我没遵守约定忘记你了对不对?”
她仰起头,目光正对男人眼睛:“这些事,你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呢?”
闻言,迟烁垂下鸦羽般的睫毛,指尖不小心触到手机,他像被烫着了似的一瞬躲开。
为什么不告诉她,迟烁慢吞吞回忆着。
起初不告诉她,一方面是因为他自己心里还在闹别扭,气她把自己忘了,另一方面是迟烁不想利用小时候的事情和她套近乎。
一阵沉默中,姜半夏盯着他每一个细微表情的变化。
良久,男人紧抿的双唇缓缓挤出一句话:“不是故意瞒你。本来打算等到北京,带你见过外公后就告诉你的,只是没想到……”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但姜半夏懂了。
他本来是打算告诉她的,只是没想到她先提了分手。
“你恨我吗?”她忽然问。
迟烁不吭声。
沉默就是答案。
于是姜半夏换了个问题:“那你…还爱我吗?”
她说这话时头垂得很低,不敢抬眼去看迟烁的神情,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控制住声带剧烈的抖动。
迟烁在那里站了很长时间,仿佛一瞬间被这句话拉回八年前,太阳穴剧烈地胀痛着,眼神逐渐放空。
他说,姜半夏,我曾经很喜欢你,全世界最喜欢你。
意料之外的答案,姜半夏愣愣抬头,接着听见他声音继续:
“我曾经想,要把你介绍给我身边每一个好朋友,让他们都知道你是我的。”
“我曾经想,倘若你愿意,我们到了法定年龄就去领证结婚。”
“我曾经想,我们以后也会有可爱的孩子,我在想是女儿还是儿子,当然了,最好是个女儿,女儿多贴心。”
说到这里,迟烁自嘲地笑了下,无限疲惫的叹息:“姜半夏,我曾经真的很想与你携手,共度漫长的一生。”
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他们的未来,但没有一种是现在这样的。
明明每一句话都是情话,但他加了期限——曾经。
于是,体无完肤。
姜半夏几乎要站不住了,她想蹲下来放声尖叫,甚至嚎啕大哭,但迟烁还没说完。
“你知道吗,”他语气淡淡,不冷不热,手指摩挲杯壁:“那时候我对未来的每一步规划,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以你为前提。”
那她呢?
她在做什么?
他在计划未来的时候,她在计划离开。
第68章 咫尺铱骅
视野霎时模糊一片, 姜半夏踮脚勾住他肩膀,天涯一秒变为咫尺之距,他没反应, 甚至懒得装出一点表情,四目相对, 时间定格。
虽然难堪, 但姜半夏仍是侧头, 贴着他耳根问:“你还要不要我?”
她轻轻开口,吐气如兰的气息让迟烁不由一怔,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抬臂把她扯开,却被她反手扣住手腕。
“你还要不要我?”她缓缓重复。
静了静,迟烁回答她的声音结了一层冰霜:“当初是谁亲口跟我说玩腻了, 想换个新鲜的,怎么, 姜小姐出去逛了一圈不满意, 又想转回我这儿来了?”
他往她心口扎刀子。
那场分手,一直是两人过不去的坎儿。
姜半夏选择避而不谈, 于是迟烁主动撕开了平静的面具, 把伤口揭开, 血淋淋地横亘在两人面前。
灯光忽明忽暗, 姜半夏视线放低, 她不回答,也不放手,只问:“你还要不要我?”
周遭一片死寂,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他久久不语, 于是姜半夏起伏的心脏一点一点沉没下去。
“放手。”迟烁扶着岛台边沿。
“不放。”她回。
迟烁看着她低眉顺目的样子,只觉讽刺:“你怎么能问出这种话?”
闻言,姜半夏片刻茫然,抬头定定地看着他。
迟烁声音低哑得不行:“你现在把自己搞得像个受害者,可,明明是你先不要我的啊。”
他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尖刀,轻而易举捅穿了姜半夏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那一层薄弱的勇气。她将头耷拉得更低,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迟烁头疼得厉害,绕过她往前走。
姜半夏迅速擦掉滑落下颚的泪,跟上来伸臂拦住,触及迟烁抗拒的眼神,她撤开一点距离,不敢再碰他身体。
迟烁拧眉:“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还要不要我?”她固执地重复,不得答案誓不罢休。
迟烁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为她这难得的任性。
罢了,这么多年,他还是舍不得说不要,她眼眶一红,他还是忍不住心疼。
可这些,是爱吗?
迟烁不知道。
他慢慢剖白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丝:“我不知道要不要继续和你在一起,我总担心万一哪天你一个不高兴,突然又告诉我你不爱我了,到那时,我该怎么办?”
他已经痛过一次了,那种痛,他不想经历第二遍。
人是有情绪记忆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姜半夏应声脱力。
她懂了,他怕了。
再次站在她面前,他选择了望而却步。
原来,他也会患得患失。
推开她遮挡的手臂,迟烁提步欲走,姜半夏拽住他袖口,被迟烁甩开,男人大步朝门口迈近,姜半夏追过去,背抵住门板,用身体堵住他离开的路。
“让开。”
她摇头。
迟烁心底莫名腾升出一股烦躁:“我叫你让开!”
她继续摇头。
“你——”
迟烁的声音像被铡刀生生砍断,他下面的话被她的眼泪怼回去。
姜半夏低额,泪水顺着苍白的脸颊一滴一滴滚落,央求的姿态让人看得难受:“别,迟烁…你先别走,给我一分钟,一分钟就好。”
迟烁等着她的下文。
她轻声细语:“我没说过不爱你。”
听见这话,迟烁先是愣了下,随即怒气翻涌,危险的气息兜头而降:“你从哪儿学的跟我装失忆?”
“我没说过不爱你!”姜半夏不甘示弱:“当初在电话里,你让我一字一句记清楚,我都记着,我没说过不爱你。”
迟烁面部覆上一层阴影。
够了,姜半夏想,真的够了。
现在她这副死不承认的样子,就连自己都厌恶。
但是迟烁的态度让她心慌得难受,所以急于否认他抛出的问题,情急之下,姜半夏跟他玩了个文字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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