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汀兰停下脚步望着他,面上犹有几分笑,温声问道:“还是说你已将我视作两家人,不再认我为母亲,所以不想再与容家有牵扯,我的钱也不想要?”
“我……”
祁令瞻哑然,“没有”两个字却不能心安理得地说出口。
容汀兰说:“去年冬写的那封和离书,我知道你心里有疙瘩,今天叫你来,也是为了与你将此事说明白。”
她看了照微一眼,说道:“照微所谋之事,关系乾坤而步履维艰,你是她的兄长,有些时候能帮她,有些时候不得已要与她相抗,这都是人之常情。譬如去年冬天,她要提拔武将,你要出使北金,你俩各不相让,绑在一起又难以服众,暂时解开你们之间的牵连,对你们所谋大事都十分重要。”
祁令瞻颔首道:“我明白。”
容汀兰轻笑,“你若真明白,今日见了我,就不该喊容夫人。难道我不做永平侯府的主母,抚育你十七年的情谊也不作数了吗?”
祁令瞻闻言赧然,说:“我以为您会介怀父亲与舅舅之间的事,所以不敢唐突……是我小人之心了。”
“我今天邀你出来,不是责怪你,只是与你把话说清楚,免得你孤零零受着无端的委屈,瞧着叫人心疼。在我心里,你与我亲生的儿子并无分别。”
容汀兰又说:“照微也是如此,即使朝堂上不厚待你,心里仍视你为兄。”
他下意识去看她,撞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挑衅似的扬了扬手里的二月英,说:“当然,我还当你是好哥哥,毕竟你心里,也当我是好妹妹。”
祁令瞻眉心微蹙,瞪了她一眼。
他对容汀兰道:“前面临水有亭,我陪母亲往前走走吧。”
容汀兰从袖中取出一条绑了红绳的彩笺递给他,叫他也往花枝上挂一条,她说:“去年诸事不易,今年总要讨个好彩头,你已经二十四岁了,婚姻的事也该急一急。”
这偏偏是祁令瞻最不想急的事,他说:“我尚要为父守孝三年,此事急不得。”
容汀兰说:“你这三年每年都来求一求,先叫花神记住你,给你预定下一位貌美性淑的好姑娘,免得三年以后现急不来。”
她催着他去挂求姻缘的彩笺,祁令瞻推拒不过,寻了一枝灼灼迎风的高枝,将彩笺挂上枝头,然后学容汀兰方才的样子默默合掌祈福。
心中却默念道:“我这一生罪念难消,不敢求得娶佳人,夫妻齐眉,唯愿她无灾无病,得偿所愿。倘她能过得自在些,不必受世人非议,我愿余生孤影随行。”
彩笺系上枝头,随东风摇摆,与花枝缱绻相缠。
照微凑过来问他:“你打算求哪家的姑娘给我做嫂嫂,是要家世与你登对的,还是要温柔合你脾性的?”
祁令瞻声音淡淡,“说出来怕失灵。”
“你还真求啊?”
祁令瞻淡淡道:“母亲的话,我总不能不听。”
照微轻嗤,“你阳奉阴违的时候还少么。”
“照微。”他望着她的目光含了几分警告的意味,“花朝节这样好的日子,不要在母亲面前起争执。”
照微不愿再理他,转身去牵阿盏,赌气说道:“走,咱们去河边找杜三哥哥。”
杜三哥哥……
他看向容汀兰,容汀兰点头道:“刚才在桃杏林外遇到了杜家三郎和两位姑娘,约好各自挂完花胜后在河边相见。我看杜家那两位姑娘都很好,三年后年纪正合适,子望也一同去瞧瞧吧?”
祁令瞻跟在她身后半步一起往河边走,说:“如今我在朝中与杜家父子的关系有些僵硬,他家的姑娘并不合适。”
“你尚未见到,怎知就不喜欢?”
容汀兰低声劝他:“朝中的大事,我不如你和照微清楚,但冤家宜解不宜结的道理总是明白的,何况你和杜家父子只是些许政见不和,又不是世仇难解,既然都是为国为民,何必偏要僵持不下?当图将相和才是。”
祁令瞻说:“杜家不见得愿意把女儿嫁给我这种人。”
“何必妄自菲薄,京中想嫁给你的姑娘多了去了,何况不看你的面子,总要看我与太后的面子。你且去瞧瞧中不中意,后话再说。”
说话间走到了河边,见杜思逐一行人已经到了,两个妹妹带着阿盏扑蝴蝶,照微与杜思逐站在一处说话。
两人朝他看了一眼,复又持团扇半掩面,低声窃窃,仿佛他们才是亲密无间,正小声议论外人。
看着这一幕,祁令瞻忽觉有些刺眼。
第74章
祁令瞻与杜思逐互看不顺眼, 甫一见面,就有了剑拔弩张的态势,只是碍于容氏和照微在场不便发作。
江逾白买来陈记的桂花糖, 还置办了许多时兴的糕点和酒酿茶饮,在河边竹亭中铺开一张火浣布,邀请众人休息品鉴。
容汀兰先入座, 照微挨着杜思逐坐下,他俩说起改良马上弓弩的事,正在兴头上, 杜飞霜听见了,忍不住问照微:“容姐姐也对这个感兴趣呀?”
照微回答说:“并不精通,只是有几分研究。之前杜三哥哥借给我试过, 确实很好用。”
闻言, 杜飞霜长长地“哦”了一声。
她不清楚照微的身份, 说话便也少几分顾忌,掩口对照微低声道:“去年夏天,三哥每天下值回家后都把自己关在屋里研究弓弩,说要改得更适合姑娘手持, 后来还是我帮他改了图纸、换了材质……听他嘟囔说要送给心上人, 原来是送给了容姐姐。”
“杜飞霜!你瞎说什么!”杜思逐像只被开了背的跳脚虾,面红耳赤地要去捂她的嘴。本来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在阿盏身上,叫他一闹,全都听见了这话。
各人面上表情精彩纷呈。
不知内情的杜飞霜与堂妹掩面偷笑, 容汀兰脸上笑意变淡,祁令瞻则寒面如覆霜, 将一只木勺抛回石桌上。
木勺发出“啪嗒”一声,与其一同落地的, 还有一句轻之又轻的“痴心妄想”。
杜思逐心中又羞又恼,兼更惶恐不已,转向照微,语气里多了几分不自然的恭敬。
“舍妹是说笑的,臣——”
照微抬手打断了他,问得却是另一件事,“去年你借我用的那张马上弓弩,竟是飞霜妹妹改良的么?”
“嗯……飞霜她帮过忙。”
改图纸,换材质,正是弓弩变轻便的关键。照微垂目思索着什么,从盘中拾起一块艾草糕团,轻轻咬了一口。
她这模棱两可的态度令祁令瞻脸色更难看,他屈指在桌面上轻轻叩了三下,然后起身走出了竹亭。
照微正沉浸在她新的思绪中,没有注意到他这一小动作,却是容汀兰看不过去,抬肘碰了照微一下。
“快去瞧瞧你哥哥做什么去了。”
“嗯?我瞧他做什么,莫不是净手去了?”
容汀兰学着他的样子在桌上敲了三下,“你们兄妹间的小把戏,我都看得比你清楚。快去吧。”
照微一愣,“哦”了一声,忙起身跟出去。
她走后,容汀兰又转头对阿盏说:“糖糕不要吃太多,小心吃蛀了牙齿,请两位姐姐带你去花丛里扑蝴好不好?”
堂妹杜明雁极有眼色,知道容夫人有话要对三哥哥说,忙一手牵着阿盏、一手拉着正与杜思逐争论改进弓弩功劳归谁的杜飞霜走出了竹亭。
亭中只剩下容汀兰与正襟危坐的杜思逐,容汀兰望着亭外春花烂漫、鸟雀闹枝的景色,极轻地叹了口气,搁下了捧在掌中的茶盏。
她忽然忆起陈年往事,对杜思逐说道:“我怀着照微那会儿,刚到西州不久,人生地不熟,也没什么朋友。只有你母亲心热,常带着你一起去看我,教我如何养胎,又将你的奶嬷嬷指派来帮忙。”
杜思逐应声道:“我有印象,母亲每次都会让我提一食盒的红糖煮鸡蛋。”
“因为你是男孩子,这是有讲究的,说是多吃小儿郎送的红糖煮鸡蛋就能生儿子。”
想起当年天天吃煮鸡蛋的情形,容汀兰笑了笑,脸上的神色无奈又怀念。
她说:“你母亲盼着我生个男孩儿,一来是军中男人看重儿子,二来她也希望能有个孩子和你一起读书习武,将来报效朝廷。但我记得,你每回给我送鸡蛋,都会偷偷念叨‘生个妹妹’、‘生个妹妹’。”
当面说起幼时的傻事,杜思逐有些不好意思。
那时他在西州镇上见过一对年纪相仿的兄妹,妹妹像个粉白团子,身上挂着小铃铛,追在男孩身后脆生生地喊“哥哥”,他便心生羡慕,也想要个百灵鸟一样可爱的妹妹。
飞霜幼时的确可爱,可惜从七八岁开始便长了一身讨人嫌的牛脾气,凡事都要与他争抢,不似别人的妹妹乖巧。
“结果我真生了女儿,那时你对照微好得不得了,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愿意想着她,你娘见此便同我商量,要给咱们两家定娃娃亲。”
容汀兰轻声叹息,面上笑意转淡,“可惜造化弄人,西州出了乱子,各支驻军也被调得调,遣得遣,我离开西州后,咱们两家也渐渐失了联络,如今虽有机缘重聚,但你和照微终究是缘分有差,难成良配。”
“容姨,我……”
“如今你在朝中能帮着照微,愿意和她一条心,我很高兴,感激你们杜家。可是照微嫁入宫中,她的身份冒犯不得,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要她做天下女子的表率,要她忠贞贤德、从一而终,三郎,你要明白,她决不能在私行上有任何差池。”
杜思逐被挑破心事,一时羞愧难当,喉中梗了半天,才嗫嚅道:“只是舍妹胡说,我绝不敢对太后娘娘有任何僭越的心思,反倒是……反倒是……”
反倒是什么,他迟迟不敢说。
容汀兰也不甚在意他心里怎么想,她说:“我不做诛心之论,我也是从你们这个年纪过来的,知道感情乃自然而生,人难以凭意志自控。但人之礼教,不在于束缚自己的内心,而在于规束自己的行为,无论你心里对照微是什么感情,你都不该透露出来,教人抓了你们的把柄。上次是自家妹妹,以后若是别有用心的人呢?三郎,世间的好姑娘千千万,但大周的太后只有一位,我的女儿也只剩这一个。”
她言语温柔,态度和若春风,然而句句皆如带刺的软鞭,落在他心头,火辣辣地灼烧着,烧得他冷汗透襟,脊背生凉。
竹亭中一时悄然无言,温柔清凉的春风将姑娘们的笑声送入亭来。
容汀兰不想与他闹得太难看,话说到此便开始往回转,含笑拾起桌上的茶盏,曼声说道:“没有缘分的事不必自扰,但咱们两家的亲缘未必止步于此,你这两个妹妹叫人见了心里喜欢,不知可许配了人家?”
杜思逐微愣,“不知您是想为谁说和姻缘?”
容汀兰笑了笑,“我不爱操心别人家的事,自家就一个儿子,还能是为谁?”
杜思逐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语气僵硬地说道:“不行。”
容汀兰微愣,“莫非是两位姑娘都早早定了人家?”
“妹妹们虽然皆待字闺中,但母亲绝不会将她们任何一人嫁给一位心有他属的丈夫。”
“心有他属?你是说子望他……”
刚刚被容汀兰告诫一番,杜思逐心里正十分不痛快,闻此言,几乎忍不住要破罐子破摔,将祁令瞻心里藏的那些腌臜事一起抖露出来。
“这么久了,难道您还看不清楚么,祁令瞻他——”
“娘!”
话音被打断,照微从亭外快步走进来,像受了委屈的阿盏似的飞扑进容汀兰怀里,摇着她的胳膊控诉道:“哥哥他又欺负我!”
当着照微的面,杜思逐不敢再继续说下去。
容汀兰无奈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你是咱们家的二祖宗,子望敢欺负你?”
照微哼了一声,埋在容汀兰怀里嘟囔道:“你又偏心!”
此时祁令瞻从亭外走进来,迎上容汀兰的目光,轻轻点了一下头,容汀兰与他心照不宣,没有多问。
适才照微跟出了竹亭,祁令瞻在数十步开外的桃花树下止住脚步。
他的襟上落下一朵盛极的桃花,被他无情抚落,见他面色不豫,照微脱口而出问道:“你又怎么了?”
祁令瞻开门见山问她:“杜思逐的妹妹说他喜欢的姑娘是你,你怎么说?”
照微颇觉好笑,“你特意引我出来,就为了问这个?”
“这件事很重要,照微。”
祁令瞻微微压低了声调,“你给杜家的恩宠已足够惹旁人眼红,你与杜思逐之间绝不能有任何不清白的地方,否则你为抬举武将所做的一切,都会被视为徇私情,不仅文臣会攻讦你,武将们也会为此不齿,怀疑你北伐的决心只是一时为情爱迷了眼睛。”
照微讶然半晌,“我何时说我喜欢他了?”
“那方才他妹妹说那样的话,你为何不反驳?”
照微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好哥哥,你是不是太敏感了?这种话作没听见便罢了,难道非要闹得人尽皆知,叫人下不来台么?”
祁令瞻语气微顿,“这么说,你对他没有任何私情?”
照微不答,一双清泠泠的秋水目望着他,黑白分明如银水曜玉。
她反问道:“那你问这些话,也是尽出于公心,半分没有出于私情么?”
“我……”
“你敢说是,我再回答你。”
祁令瞻问她:“我出于什么心,对这件事而言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照微拾起落在衣上的桃花,捧在掌心里把玩,她说:“倘你是出于公心,我就算讨厌你这般质问,也会与你讲清楚。倘你出于私心,那我真是一句话都不想与你多说,你这个假公济私的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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