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叔泪流满面,哽咽着要去遮少年方肆的眼睛。
小方肆挥开他的手,一红一黑的两只眼睛不停的淌泪,却一直倔强地看着父亲在妖毒的折磨中一点点的流失生气,他颤抖着手拿起床头的一盏灯,接了父亲伤处流下来的血液。
雪越下越大,床上的病人渐渐没了生息,少年方肆找出火折子,吹了几下才吹燃,他点了血灯,抬起尚带稚气的小脸,双眸里仅余冰冷的杀气。
栾芾如坠冰窟,虎口处一凉,她触电似的抽回手,睁眼一看,原本老实睡觉的小白蛇已经爬到他掌中,正吐着信子虎视眈眈地望着她,想来刚才的异样感是它的舌头碰到了她虎口。
方肆缓缓睁开眼睛,低头一凝。小蛇吓得缠回他腕处,闭眼,歪头,装死。
“这种能力叫回溯,你文学课学得一塌糊涂,实操倒是一点就透。”他给予了肯定。
栾芾心里没有被夸的喜意,整个人还沉浸在方才所见的往事里,只有满心的沉重,像是心口压着一块巨石,压抑得难以喘息,根本没有开口的心情。
扪心自问,如果是她经历那些事情,恐怕也是见妖杀妖、见鬼除鬼,更别提有仇必报的方肆。
山路崎岖,满山的枫叶逐渐变红,林间野花云蒸霞蔚,怀着心事的二人却无暇欣赏。
“说我狡兔三窟,你也不遑多让,还知道不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钱财藏了三处地。”方肆的声音打破了安静。
她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的?!”
破船还有三斤钉,项家曾经风光无限,虽然后来倒台了,但是积蓄还是有一些的,她拮据点过的话,不用干活也能撑着过完这辈子。
外面现在兵荒马乱,通货膨胀得厉害,唯有金银还是正经货币,她去新培镇之前,把值钱的东西都换成了金子和纸票,金条和项母的首饰分别埋在项家老宅里,纸票带在身上花销。
栾芾恍然大悟,她能通过两气交融知道他的信息,反之他当然也可以!他都知道了什么?不会连前世和系统都被他挖出来了吧?!
“方肆!你都看了我什么事情啊?”
“你一年四季都和一群光着膀子的男人在一起,能有什么给我看?”
“……”让你一个男人总是看到一群裸男还真是对不起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武馆里的师兄师弟都是壮汉,一起从小长大的缘故他们老早就不把她当女孩子看了,经常练到一半就热得脱衣服,丝毫没有男女大防的觉悟。
知道他只是看了她这一世的成长经历,栾芾暗自松了口气,第一次觉得和通灵者交往过密是坏事,又为自己默契的和他作出同一个选择而感到惺惺相惜,想了想,她追问:“你能知道我看了你什么隐私吗?”
“不能。”
说话间,已行至恢宏如宫殿的第一道门。
第一道门这么大,当然不止前门和后门两个门,方肆带她来到其中一处暗门,在墙上几处地方敲了敲,墙面缓缓裂开一个仅容一人通行的小门,二人先后进入,小门迅速闭合。
方肆带着她穿过回廊、绕开大殿,走了十分钟,来到了大门处,隐约听见传进来的几道人声。
“等了这么多天了苍蝇都没一只,方天师是不是不在啊?”
“他不是刚从别的地方收妖回来没多久嘛,他戴着眼罩,村民准没认错,他肯定在的。”
“不好说,听说最近雀枝山有异象,很多能人异士都赶赴雀枝山,万一他也去了,我们确实就空等了。”
“那怎么办?我都等了快一个月了!我爸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再拖下去恐怕就来不及了!”
“你们都上门来找他了,还能不清楚他这人脾气出了名的怪吗?即使他在,他也不常出来看事的,反正要走你们走,有名的大师我们家都请了一个遍,都是神棍!没一个能解决问题的,方天师是我最后的救命稻草了。”
听到雀枝山这个熟悉的名字,栾芾心头一跳。
人有三魂七魄,新培镇养着连鸿熙的三魂,雀枝山里就养着他的七魄,这雀枝山则是原著里开展第二个单元剧情的地点,届时汤明馥、连温禄、陆戈、方肆等主要人物都会到场。
这段时间她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跟他修习,倒是忘了第二单元这回事了。她能暂时忘记,可是方肆为什么不去也不提呢?她可是知道哑叔每天都带着一沓信封和请帖找他的,他虽然身居深山,消息却十分灵通。
疑惑间,漏过了方肆开启机关的动作,只听“吱呀”一声,沉重的朱漆大门缓缓开启。
外面仍旧停了几辆汽车,十几个人正愣愣地看着他俩,栾芾趁机打量周围。
门外是一个小广场,周围种植着松柏,左右两边是一片雕琢过的山石,左边那面平整的石头用小字篆刻着盘云观的历史,目测不少于三千字,右边那面是两竖笔锋磅礴的红色大字,书曰:不救咎由自取,只管无妄之灾。
这么一会的功夫,广场中央的男男女女聚集了过来,挤开她,围着方肆七嘴八舌的诉说一通,声音大得惊飞了附近松树上的几只麻雀。
栾芾摸着手臂上被一个阿姨撞疼的地方,手腕一紧,猝不及防的被拉回人群中央,成为了新的焦点。
他这一动作,所有人都停了下来,目光炯炯。
“选一个带进来。”他耐心告罄,说完转身,大步进了一个偏殿。
众人喜出望外,赶紧拉着她说好话。
“小姑娘!我爸被鬼魂附体,已经不省人事了,你行行好,请方天师给我们看一看吧!”
“丫头,我家被邪祟缠上了!我公婆、丈夫和儿子都相继丧命,只有我还活着!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我不想死!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美女,你看看我,我被恶鬼附身搞垮了身体,去医院都说病入膏肓药石无医,找过别的大仙驱鬼,可是他们都驱不干净!看在我快死了的份上,求求你们帮帮我吧!”
“小姑娘……”
你一言我一句,个个都说得凄惨无比,栾芾压力山大,怕方肆久等,迟疑地指向那个说快死了的人。
她看到他身上确实被一团黑雾裹着,他身上的气比起别人要薄弱很多,的确是濒死之兆,而且他长得敦厚老实,像个好人,万一她被戳穿是神棍,应该不会过分为难她……呃,总之各方面来说,她觉得这个大叔是最佳人选,温和地说:“你跟我进来。”
大叔喜极而泣,感激的连连道谢,在一众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紧紧跟在她身后。
其他人有的不满,有的不甘心,有的生气,但都很懂规矩的没有进门。
偏殿里,方肆悠然而坐,茶炉上甚至烧了水,看到她领人进来,随口问:“说说你选人的依据。”
“他长得最老实。”她实话实话。
“呵。”他别有深意的皮笑肉不笑。
她在对面落座,顺便邀请拘束的大叔在旁边坐下。
大叔局促地低头,苍白如纸的脸挤出一丝笑,声音嘶哑:“给天师、仙姑道好,我叫徐凌,这是我的生辰八字。”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放在茶几上。
栾芾被“仙姑”这个称呼雷得外焦里嫩,好一会儿才回神。给人看八字什么的,她还没那个本事,连忙转头看方肆,岂料方肆看都不看一眼,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继续。
出门前,他提过断事的流程,首要的就是弄清因果。她斟酌好用词,轻声问:“大叔,你以前都得罪过什么人?和谁起过什么冲突?麻烦你把知道的都说一下,我们会守口如瓶,请务必知无不言。”
徐凌偏头沉思,慢声诉说生平。
他是个与人为善的生意人,事业上奉行以和为贵,吃小亏无伤大雅,吃大亏就一笑而过,从不怨天尤人,故而高朋满座,细数过往,只有一个和他一样开金店的同龄人赵隆跟他过不去。
赵隆生性狡猾多疑,跟他在商场上偶有磕磕碰碰,要说深仇大怨那也谈不上,但就是互看不顺眼,共同朋友请的宴席上,常常是有徐凌无赵隆、有赵隆无徐凌。
三年前,赵隆身败名裂、家财散尽,听说是抽大烟,还欠下了巨额赌债,生意萧条下,已供不起他肆意挥霍,于是恶向胆边生,以合作为借口骗了几个好友的钱银去还赌债,拆东墙补西墙,却补不上那个大窟窿,于是被人在街上活活打死了。
“他向我求借过两次,第一次数目小,我看他可怜就给了,第二次数目过大,我和他的交情也没到那份上,就拒绝了,想来是他怀恨在心,死后也要拖我一起。”
“自他死后,我噩梦连连,身体就大不如以前,夜里常常看到鬼影朝我扑来,我……”徐凌哽咽,抬手抹泪,凄然一笑,“我自那以后就病了,食无味,夜不能寐,身体各处时常无故疼痛,平地摔骨折都是家常便饭。家里人请了很多人来驱邪,身体还是日日衰败,眼看时日无多,只好上门来叨扰,但求天师和仙姑救我一命!”
栾芾再次被“仙姑”雷倒,紧接着,他身后的黑雾动了,一张惨白的脸露了出来,不是赵隆,竟是一张模样标致的女人脸,它头发蓬乱,表情僵硬。
它盯着她看了一眼,张开鲨鱼一样的利齿朝他的脖颈狠狠咬下去。
徐凌毫无所觉,却皱着眉,抬手揉了揉脖子,正是被咬的那块地方,越揉越疼,眨眼间虚汗就冒了出来。
栾芾僵硬地抬眼看向方肆,见他充耳不闻、视若不见的泡茶、倒茶,还顺手给她倒了一杯,完了就摸摸小蛇光滑的小脑袋,在小蛇幸福的眯起眼时慢悠悠地啜饮。
徐凌脸色更糟了,忍着身体忽然涌起的不适,偷看了几眼方肆,没胆子催他,只好出声提醒她:“仙姑?”
她咽了咽口水,镇定地道:“请伸出你的手。”
徐凌以为要给他做法了,心中一喜,满怀期待的将右手搭在茶几上,不料,被人握了上来。
栾芾静下心,闭目感受,关于他的事迹很快就浮上脑海,跟他说的差不多,他见人就笑,左右逢源,即使与人偶有龃龉,也很快就妥当化解,是个亲朋好友都叹好欺负的老好人。
赵隆确实来找他借过钱,第一次他借了,第二次他却提了条件:“带苏娘来,否则休想。”
苏娘是赵隆新纳的小妾,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她是家道中落的千金小姐,气质和风韵自然和烟花柳巷里的女人们不一样,这样的美人儿物尽其用才好,赵隆想把她献给市长秘书谋取更大的好处,当然不肯让徐凌这个癞□□糟蹋了,当下想也不想就拒绝。
徐凌自觉丢了脸面,很生气,二人吵了一架。
没多久,四处碰壁的赵隆带着苏娘来借钱,徐凌很得意,见苏娘还蒙在鼓里、情意绵绵的依偎在赵隆身边,再忆起多年来在赵隆那里吃到的苦头,计从心来,让人绑了赵隆,并当着赵隆的面按住了苏娘,在赵隆恶毒的咒骂声中、在苏娘惊恐的苦苦哀求里,狠狠的虐待了她。
一夜过去,苏娘全身没有一块好皮,她被强行留在了那间满是屈辱回忆的房间里,没借到钱的赵隆也愤然离去。
隔两日,徐凌怕赵隆乱说话,找人在街上活活打死了赵隆。没了竞争对手,他一时风光无两,每当觉得扬眉吐气之时,他就爱找赵隆曾经的枕边人撒气。
苏娘除了脸完好无损,身上早已被凌'辱得不堪入目,每一次逃跑失败就会被他打个半死,并放一根绣花针在体内,扬言她要是敢出去见别的男人,他就缝了她下'体。
被囚不到一个月,苏娘自焚而亡,死前怨恨的咒骂:“徐凌!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我要让你生不如死!!!”
胃里不断泛酸水,栾芾猛然收回手,想要说什么,一开口就忍不住伏在茶几上干呕,脑海里全是那个可怜女人残败的样子,呕得更加凶。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隔着茶几伸来,不轻不重的在她背上轻拍。
徐凌想去扶,又不敢,担心地看着她:“仙姑,你没事吧?”
话音刚落,方肆手里的茶杯狠狠掷中他额头,他“哎呦”一声,伸手一捂,摸到了温热粘稠的血。
“盘云观一百多年来都立着两条规矩,其中一条便是不救咎由自取。”方肆冷着脸,“冤有头债有主,你孽报缠身,竟然还敢上门。”
徐凌没把苏娘的事抖出来就是抱着侥幸心理,哪知他们竟然能看穿,见他断然拒绝救助,扑通一声跪下去,声泪俱下的哀求:“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天师开开恩,若是得救,必定奉上我七成身家做香火钱!”见他脸色更加不好看,连忙补救,“不止如此,我发誓做一万件好事来补偿!天师!救命啊天师!”
栾芾虚弱地抬头,恶狠狠地瞪着他:“你蓄意谋杀赵隆、对无辜的女人施虐之前,怎么没想过要做好事呢?”
眼见他再度开口恳求,方肆垂下眉眼,低声呵斥:“自己滚出去还是我给你一个痛快?”
徐凌听说过他的本事,不敢惹他发火,当下心如死灰,踉踉跄跄地跑出去了。
趴在他肩头的苏娘松开他脖子,忽然扯出一个僵硬的笑脸,快活的发出“呼呼”的笑声,回荡在静寂又空旷的广场里,格外的瘆人。
在其他人急切的祈求声中,大门缓缓关上,在紧闭的前一秒,一抹倩影出现在山路和广场的交界处,路旁垂下的枝叶挡住了来人的半个身子,只看到一只纤纤玉手挎着一个篮子,以及走动间摇曳的绿色裙摆。
回程途中下起了毛毛细雨,一如她比来时更糟糕的心情。
方爷爷和方老爹候在门口,仿佛没发现他们难看的脸色,方爷爷笑眯眯地问:“小姑娘,带没带烧鸡给我?”
栾芾一路上浑浑噩噩,苏娘受虐的片段一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早就忘了烧鸡这回事,闻言,想起了苏娘频频被烟头烫的左胸,想起徐凌奸笑着用西餐刀划开那部分褐色的胸肉,又有了反胃的感觉。
她忍住呕吐的欲望,摇摇头,承诺下次带给方爷爷。
进了门,哑叔端着姜汤站在屋檐下,平时严肃的脸上此时是温和的微笑。
她喝了汤,道了谢,心事重重的回屋躺尸,慢慢消化今天接收的所有负'面'信息。
门口,方爷爷轻拍乖孙的肩膀:“小姑娘看起来吓得不轻,你呀,挑个小坏小恶的人就得了,非得找个她不能承受的,小心人吓跑了。”
“她自己选的。”方肆很冤。
方老爹却不赞同:“循序渐进浪费时间,她命硬,没事。”
提起命硬这事儿,方爷爷和方老爹都有不同的感慨,从前四代起,方家人青年鳏寡,外人嘴上不说,背地里都传方家克妻,他们原本不在意,谁知道他们两个也是鳏夫命,于是特地嘱咐乖儿乖孙找个命硬的。
结果乖儿乖孙找是找回来了,却是个命硬得不能再硬的孤星命,照这样下去,只剩丈夫给她克了。
这下好了,一个克妻,一个克夫,好点的结局是以毒攻毒,相生相克,再不济就是极限一换一,大不了夫妻两个同归于尽,反正哪种结局都比做个鳏寡好。
“最初,我并非抱着那种想法带她回来,只是想让你们给她关天眼,不能关就教她点自保的本事。”方肆觉得自己很无辜,把小白蛇放回铜獬豸上,揉着额头耐心解释,“她没有天分,我也时日无多,有限的时间里我教不会她自保的技法,只能让她明白世间险恶,勿以貌取人,即使对方再可怜也别一时冲动去帮忙,要学会敬而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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