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暖,谢谢你,方肆。”
她的声音很轻,尾音拖着长长的喜悦和温柔,仿佛暖了寒凉的夜色,不然他无法解释自己内心突然的燥热。
方肆沉默着,没有从她手里抽走衣角,迈开长腿继续前行,还是先前的酷哥范,只不过僵硬的走姿有同手同脚的嫌疑……虽然仅维持了几瞬。
一路七拐八弯出了盘云观,他从门口灯架上提走一盏灯,带着她步入密林之中。
夏夜里虫鸣阵阵,林鸮和鹧鸪的叫声交替传来,为浓重的林间夜色增添了几分生机。
栾芾忐忑不安地拉了拉手中的衣角,小声说:“不是说晚上阴盛阳衰吗?我们这个时间出来,会不会撞见它们。”
虽然有他在不用惧怕什么怨灵恶鬼,但它们在视觉效果上还是挺恐怖的,要是走着走着突然跟它们来个脸贴脸,还是会被吓一跳。
“方圆十里有结界,千泽山峰峦连绵之地无妖魔精怪栖身,即使鬼魅附身夺舍,山中阵法重重,它们也不敢靠近第二道门。”方肆抬眼,伸手提灯照向远处,“快到了。”
那是一座普通的“日”字型二进宅邸,依然是明代的风格,足够一家十口居住。
栾芾如今才真正见识到什么叫狡兔三窟,下面那个是充当挡箭牌兼装点门面用的盘云观,中间的古宅是真正的住所,后面这个则是以防万一的避难地。
她道出了心之所想,并总结:“你们家底可真厚。”普通富贵人家都不敢这么造。
“你口中摆石狮的那个地方叫第一道门,摆的也不是狮子,是形状似狮的狻猊。祖上在那里住过,明末,祖上为富商除妖,未收分文,富商趁家主外出之际,自主修缮当报恩,后来又有许多权贵效仿,第一道门便越来越大。这些信息,在第一道门外的石碑上刻有。”
第一代的盘云观跟别的道观一样普通,那些人说是修缮,其实跟重建差不多,这个在东边扩建一点,那个在西边再扩建一点,几代积累下来,这才有了现在富丽堂皇的“盘云观”,除了门口的狻猊是祖上亲自找来镇宅的,其余没花过一分自家钱。
“后来祖上设法在山上秘密重建祖宅,也就是门口摆獬豸的地方,谓,第二道门。”方肆开锁点灯,环视一周,见没有异常才继续说,“这里则是我太爷爷建一进式,我爷爷增二进式,我爹置办了所有摆设,我增筑凉亭,为第三道门。”
他们这种人家,住宅要讲究些,像第一道门那样能量混杂的地方不适合居住,后来为了出行方便,干脆拿第一道门来掩人耳目。几百年下来,知道第二道门存在的人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即使不慎被外人知晓,阵法所致他们也找不上第二道门。
知道第三道门存在的活人,到如今也只有住在第二道门里的人了。
栾芾不傻,明白他的话中话,心绪混乱,片刻才开口:“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呢?”尽是外人不该听的事。
他充耳不闻,倒了两杯水,动作却比平时慢了一倍。
“我猜猜,你要么是心血来潮,要么准备杀我灭口。”她的心跳得很快,却心情极佳的开起了玩笑。
“……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方肆自己也差点错乱了,本来只是想带她随便找个空旷的地方夜观星象,不知道是她欢快的声音,还是靠近时的怦然悸动,让他一时鬼迷心窍。
当然他也知道她不傻,她不会看不出这份起于一时冲动又心照不宣的试探,怕她追问为什么会心血来潮这种他自己都觉得蠢的问题,水就顾不上不喝了,提灯走向后院,声音淡淡:“过来。”
后院是一大片空地,中央有一座小亭子,是绝佳的观星地点。
方肆一马当先走向质朴的四角木亭:“来这里。”
周围没有大树和高墙遮挡,风比别处要大些,栾芾扯过斗篷把自己包紧,进到亭子里才看到前面低矮的围墙之外是一处断崖,在皎白的月光下,崖下一片静寂幽深。
正要夸他位置选得妙,就见他进入了“方老师”的状态,从怀里取出两本书,摊开,冷眉冷眼:“星月交辉,适习九宫。”
栾芾:“……”什么来看星星,还以为是要浪漫一下,期待得不行,结果人家在大晚上、在她生病的时候,来到这个能把头发吹成梅超风造型的地方,讲!课!
方肆察觉到她情绪突然低落,打了个补丁:“你既学了八卦,九宫就不难,月芒皎洁,星辉灿烂,你该更多角度的了解它们。”
“……”她不想说话,郁闷得只想撞墙。
总之,来都来了,该学还是要学的。
她闹完别扭,配合着方老师好听的声音,一时低头看书对要点,一时仰头观星宿,脑中填塞了各宫知识,倒也听进去了所授的基础知识之七八分。
奈何方老师进入了忘我状态,各种星象知识从那两片好看的薄唇里滔滔不绝的往外蹦,夜渐深,她体力逐渐不支,脑中昏沉加重,不知不觉就失去了意识。
翌日早上六点,她不例外的再次被窗外吱吱喳喳的小鸟们唤醒,一醒就咳得昏天地暗。
哑叔早就在外面等着了,见她醒了马上把温在茶炉上的药罐端过来敲门。
栾芾火速漱口洗脸,这才过去开门。
这副药气味比之前喝的更难闻,她道了谢,尝了一小口,苦味和臭味成正比,不是一般的难以下咽,看着这一大碗褐色药汁,几次鼓起勇气都未能一口饮尽。
“这是他去挖的草药。”
一旁的哑叔突然出声,栾芾诧异地扭头看他。
这几天他不管是对她还是对方肆,他从来没有开过口,何况又叫哑叔,她先入为主的以为他是哑巴,没想到他居然会说话。
跟哑叔还没有熟到无话不说,这种情况问他为什么平时不说话有点不礼貌,惊讶过后她就把注意力转移到中药上,那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药一大早就熬好了,要么他是天没亮就出去采了,要么是昨晚送她回来后他就连夜去挖了,无论是哪种,他都是摸黑去了外面,草药这种东西不是随便就长在家门口,也不知道他走了多远,即使他能夜视,也不代表着不曾面临危险。
栾芾回过神,仰头一口喝完,再次跟哑叔道谢后匆忙跑到平日授课的庭中。
方肆正在那里闭目打太极,听见动静,停手,上下打量她。
栾芾微喘着气,恍然察觉自己头发没梳,身上还系着他的薄斗篷……那么昨天她应该是被抱回来或者背回来的。
尴尬的对望数息,方肆淡然地问:“好点了?”
身体还难受,但心里好多了,她点点头。
“既然来了那就坐下吧。”说着他就打开了书。
“……”你是魔鬼吗?
算了,感动不过三秒这种事,自从遇到他之后她就习惯了。
从这天起,他不再单一乏味的讲述基础五术,会讲一些关于别家的事。
如同道家分正一派和全真派以及其他散门一样,在通灵的行业里也各有分支,其中最出名的就是三山五会。
三山:千泽山盘云观(方家地盘)、丰翎山飓翎观(陆戈师门)、雀枝山静月观(全员女道士,百年前被扶柳屠了个干净,只剩下空观一座)。
五会则是由五个散会合并的联盟,核心成员多达上百人,也被扶柳杀了十之八九,到如今正会只剩下沙鸿宇一根独苗,老周这种的是五会的旁支,属于也有本事,但没有正会里的成员有本事那一茬,自从正会被屠后,旁支们反倒支愣起来了。
言归正传,三山道修们专克亡灵和妖魔,五会里会的比较杂,有的专修言灵,主学下咒、破咒;有的像部分道修一样在丹道上一去不复返,成为会里的炼制灵丹妙药、毒药的工具人;有的专精法器制作,一句话概括就是专门做各种让人流口水的法宝的宅男们。
举的例不过是五会技能的冰山一角,可惜如今五会人丁凋零,很多技艺就此失传。
还有一些剑走偏锋型的,汤家就是其中代表,专克纸变的精怪。
这些领域里的人普通情况下互不干扰,但某种程度上是互通的,各个领域的佼佼者多少都会一点其他门派的技艺,只是不如专业对口厉害,大部分人除了各自的专业外,大多只懂外行的皮毛,像方家和陆戈这样多门精通的还是极少数。
有了杂谈做消遣,加上草药见效很快,病愈的栾芾上课异常认真,差点不知今夕是何年。
日复一日,转眼是秋。
这天,上课到一半,方肆放下书,笃定地说:“你没有这方面的慧根。”
栾芾无语凝噎,这太突然、太直白了吧?
不过她多少有点自觉,该背的背下了,该学的学过了,但她学不透,用他的话说就是悟性不高,体现在不会举一反三,不会灵活运用。
怎么说呢,作为一个曾经在社会主义国家生活了二十几年的人,她刚开天眼的时候都默念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来增加安全感,实在害怕的时候在心里默默唱国歌,“无极生太极”都能代入宇宙大爆炸,她这样的人,不精通玄学真的不奇怪。
但她有在努力的学、刻苦的学,就是怎么也“悟”不了,也许实在没有这方面的天赋。
方肆皱眉,思忖片刻,下了决定:“休息一下,下午跟我去第一道门。”
“好,那你先告诉我助手该做什么?”
“不是让你做我的助手,是让你去给人断事。”
“……啊?”栾芾张口结舌,不敢置信,“我才学了半个月,皮毛都算不上,哪里能帮别人看,这不是害人吗?”
“我说你可以就可以,就这样。”他说完转身就走。
方爷爷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走出来,笑眯眯地说:“小姑娘,晚上给我带烧鸡回来啊?”
方老爹从楼上栏杆里探出一个脑袋,生气地喊:“小姑娘别买!一屋子都是肉腥味,好几天都不散!”
“小兔崽子!反了你还!”方爷爷气得跳脚,脱了鞋就往他头上扔,没扔中,气得又脱了另一只鞋子,还是没扔中。
方老爹探头嘲讽:“老眼昏花,风中残烛,不自量力!”
被遗忘的栾芾无语望天,自从她感冒好了以后,这种闹剧时不时就会随时随地的上演,导致她已经锻炼出和方肆如出一辙的冷漠脸了。
眼见方爷爷要上楼打老儿子,她赶紧喊住方爷爷,发愁地问:“您看,我下午该怎么办?”
方爷爷风轻云淡地鼓励:“我乖孙不会看错人,不要妄自菲薄,你可以。”随手操起她桌上的镇纸,一刻不停的上楼揍人去了。
栾芾:“……”可以个鬼啦,她是真的不会驱妖除鬼啊喂,你们方家人怎么回事!怎么都这么相信她呢!
没想到,她也即将成为自己曾经无比唾弃的人——学了半桶水就敢去招摇撞骗的神棍,甚至已经幻想到自己被人怒骂骗子,然后追着她屁股打追了几条街的场景。
在她绝望的伏桌发呆中,楼上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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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方外遇游士13 ┃那我不客气了
“你翻了几本经书,应该知道固体之源在于精和气,精存于血肉之中,气游于体内。”
路上,方肆在给她提供临时抱佛脚的机会,天气就和她的心情一样,晴转多云。
“近距离感受一下我的气。”方肆朝她伸出右手。
栾芾瞥了眼自从出了第二道门后就从獬豸铜像上窜到他身上、并缠在他手上充当护腕的小白蛇,她跟他隔着安全距离,抬起左手放在他右手的上空。
他停下脚步,问:“什么感觉?”
她跟着停下,若有所思:“一股很舒服的热感,它好像在表达着什么……你的心情似乎不错?”
以前她只能察觉到别人身上的能量,在他身边学习了一段时间后,她能从能量里辨别出一些东西,比如此刻,她从他的能量里看出他的好心情,这在以前是做不到的。
“这就是我的气,人的生气里有很多信息,普通人不懂得如何关闸,你能从那个人的气里得知很多秘而不宣的东西。”
栾芾注视他的手,跃跃欲试。
他仿佛看穿了她的小算盘,扯了扯嘴角:“我打开我的气,你可以无距离感受试试。”
无距离也就是……牵手?
其实从感受到别人身上的热量开始,她就想握上别人的手,看看到底和隔空感受到的有什么不同。盘云观里就这么几个人,她不敢去找哑叔,符合条件的自然只剩下方老师本人了。
不过她一直有贼心没贼胆,既然他这么说了,早就生了色心的栾芾当然要抓住这个机会。
“那我不客气了。”色胆一壮,她的小手就搭在了带有薄茧的大手上。
肌肤相触的瞬间,强烈的能量源源不断的渡过来,果真比隔空感受的热度更甚,暖暖的,不灼人的烫感,舒适得令人想要发出一声叹息。
他闭上眼睛,提醒道:“专心致志,用你的气来感受我的气,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就用你的气来捕获。”
栾芾依样画葫芦,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想要知道他在什么样的环境下成长,才变成现在这副顽固得要诛杀一切妖魔的性子。
只是一会儿的功夫,脑海里出现了图像。
背负长剑的男子一手执藤条,一手拎着四五岁的男童进到一个院子里,男子把他摁到石桌边,桌上摆满了各类经书。男童委屈巴巴的念着书,稍有不专心就被细长的藤条招呼,男童一边苦读一边扁着嘴抹眼泪。
院子是方肆现在住的院子,男子的面容是年轻的方老爹方叁,粉雕玉琢的男童自然是小方肆。
画面一转,天上飘着鹅毛大雪,年约六岁的小男孩在深山里拿着小巧的桃木剑在崖边练习剑法,间或痛苦地捂着灼痛的左眼。他时不时咳嗽几声,似乎生了病,一旁立着端着药罐的少妇和一位魁梧少年,那少年赫然是年轻了十几岁的哑叔。
少妇笑着招手,小男孩欢喜地跑过来抱住她的腰,少年哑叔连忙给他倒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汁,小男孩苦着脸喝下,少妇从荷包里倒出两粒桂花糖,剥去糖衣,给两个孩子的嘴里各塞了一颗,小男孩破涕为笑,少年哑叔也咧嘴笑开。
第三个画面,少妇牵着八岁左右的男孩去和一个花容月貌的女子会面,少妇和女子言笑晏晏,很是相熟。男孩自打一见那女子就面露狐疑,没多久就抽出悬在腰侧的桃木剑刺去,那女子脸色大变,随后几招就制住了他,幻化出绳子把他五花大绑。
女子像是没料到他这么好对付,得意一笑,拦住要去给他松绑的惊慌少妇,当着他的面,把本来和她相谈甚欢的少妇一点一点的吸干了精气。
女子仰天狂笑,摇身一变,成了体型硕大、面目狰狞的一只獴,獴妖扔开已成人干的少妇,抓住涕泪横流的男孩。
就在女子要吸他元气时,方叁姗姗来迟。
场景变换,同年的冬天,寒夜里,方叁躺在床上痛苦地打滚,呻'吟声不断,有时求着伫立在床边的哑叔和小方肆杀了他,他身上满是自己挠出来的伤痕,被褥血迹斑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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