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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禅心情十分复杂,他压下烦乱的心情,似乎情绪还算稳定,现在却也不想拿起锅铲了,便带着这个似乎真的认识自己的年轻人来到隔壁卤烤鸭店吃饭。
在得知这叫做“春分”的年轻人来长安就是来找他,甚至为了赚取回家的盘缠面试成了店铺对面手打柠檬茶小摊的摊主,穆禅就很想感叹一番世事无常。
年轻人身上没钱,不敢来吃在他眼里装潢华贵的店铺,他专心练习炒菜,每天早晨早早出门、晚上迟迟回屋,本应该早就碰面的两人,居然直到现在才见到对方。
“穆长老,您也吃!”春分双手交错,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他已经很饿了,所以刚才肚子有些控制不住地叫了几声。
穆禅:“……你吃吧,我不饿。”
对面年轻人那张年轻而憨厚的脸上露出带着孺慕之意的大大笑容,似乎在找到他之后便完全心满意足了,甚至没怎么在意他失忆的这件事,已经有心情将注意力放在美食上,在他说完这句话后,便真的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
这边是神女的新店,里面卖的是卤鸭、辣卤鸭和卤一遍后放在炭火上烤香的卤烤鸭。
因为店铺的店主不像小吃摊主那么好找,所以神女现在兼顾着炸鸡店和新店两头,刚才给他们拿了菜之后便去炸鸡店那边忙碌了,现在他们坐在店铺外面靠近烤炉的位置,很适合谈话。
“你……算了,你先吃饱咱们再细细聊。”穆禅本想问问自己的身份和过去,却在看到春分脸颊鼓鼓塞着卤鸭腿咀嚼的时候闭上嘴巴,最后还是决定等他吃完饭以后再好好聊一聊。
不过……年轻人吃饭就是香啊,倒是叫他看着肚子都又有点饿起来了。
穆禅忍不住也摸了摸自己的腹部,感觉手底下肚皮依旧鼓鼓,思索两秒还是愉快地起身,去自助买了一根烤卤鸭脖美滋滋地嗦了起来。
烤卤鸭脖是神女新店卤烤鸭店里的招牌。
对于这样的“招牌”,穆禅一开始确实不是很理解,毕竟鸭脖这样没肉全是骨头的下脚料,拿来卖已经是一件很稀奇的事了,更何论将它当成招牌。
但在有幸看过烤鸭脖的料理过程,并且自己吃过之后,穆禅之前那些想法全都烟消云散了——不是鸭脖本身不好,是他们这些厨艺不精的人辜负了它。
直到现在,穆禅已经到了闲下来时候就去买一根鸭脖当做小零嘴以此来消磨时间、放松自己的程度。
……事实上这间卤烤鸭店还没开多久,就已经有很多人养成了这个习惯。
八文钱就能买上一根的长长鸭脖,就连细小的骨头里都完全入味,炭火下鸭脖本身的水分被烤干,原本就全是紧实的瘦肉,如今更是干香无比,更何况那红棕色的外皮上,均匀地撒上了一层料粉,辣椒和花椒的香气伴随着卤香和肉类烤制的香气,随着呼呼的热风直往人的鼻子里钻。
这也是为什么大家对这鸭脖接受速度这么快的缘故。
店铺一面半开放式的外墙边,几乎有小桌子那么大的烤炉里炭火被烧得深红,鸭脖被夹在细密的烤网之间,随着人的动作缓缓转动,高温之下,鸭油和刷上去的料油混在一起,缓缓滴落在炭火之间,激起一阵带着浓香的跳跃的火焰。
见识到这样的场景,没有一个爱吃肉的人能迈开脚步。
而如今的大雍平民百姓间,基本上只有吃不到肉的人,没有不爱吃肉的人。
花八文钱买上一根外皮烤得干干香香的鸭脖,再去买些周边带着点酒味却不醉人的淡酒,回到家里,门板隔绝了深秋略显寒冷的风,一家人围在小小的火盆边上,一边啃着滋味浓郁的鸭脖,一边笑谈,哪怕聊得都是庄稼天时、家长里短,气氛也好像带着熏熏然让人舒适的味道。
甚至换掉淡酒,去买卤烤鸭店门口就有的、加了满满冰块的酸甜清爽柠檬茶,回家兑上些自家晾凉的白水,滋味稍淡了些,给大人孩子带来的满足感却是同样的。
穆禅没有记忆,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家人,所以从前也总会买上根鸭脖,听着排队等待的人的笑谈,倒也很有些滋味。
只不过现在嘛……谁能知道,知道自己来历的“家人”,会以这种方式和自己见面呢。
对面小伙子吃得很香,卤鸭腿肉质厚实,一口咬下去全都是混着油脂和卤汁的咸香肉汁,微辣的卤香极好下饭,起码穆禅就看见这年轻人一口半个鸭腿下去,接着便一边咀嚼一边下意识向周围看,似乎想看看这店里有没有面饼米饭。
只是可惜了,这家卤烤鸭店并不卖主食。
“你先吃着。”在春分第三次下意识抬头张望的时候,穆禅还是暗自叹了口气,一边说着一边起身。
穆禅来到麻辣烫店,此时丽娘正在厨房收拾,他便自己交了钱之后取了饭,这边没什么想吃只能自己买的规矩,平日也不少只点几个串,便光吃米饭的穷苦人。
带着满满一碗米饭,穆禅将它放在这年轻人的面前,无奈地捋了捋自己柔顺乌黑的胡子:“吃饭才能饱,快吃吧。”
春分却突然定住了,直直抬头看着他,眼中居然隐约有水光闪动。
他嘴巴里还有食物,语气却已经带了哽咽,接着这个壮实的年轻人低下头,一边含含糊糊说着:“穆长老,当年您救了快要饿死的我,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吃米饭才会觉得饱,吃吧,吃完之后什么都会好起来的’……您、您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吗?”
春分低头说着,这时候穆禅才发现,这个看似憨憨的年轻人并不是完全不在乎他失忆这件事。
但是……
随着春分的话,穆禅发现,似乎有一些凌乱的画面碎片在他使劲回忆的时候开始闪现出来了,虽然模糊到只有色块和只字片语,但在见到春分之前,他脑海中只有一片空白。
难道……他真的能找回从前的记忆?
穆禅心中激动,但还是表现得沉稳而镇定,他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对面春分结实的肩膀语气里也带了两分亲昵:“你快些吃,吃完给我讲讲我的过去,说不定真的能想起点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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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启文刚处理完手上的政务,准备去郊外神女那里,却在这时候收到了急报。
当时门外侍者通报,下一瞬间便见雀首急匆匆拿着一叠纸张进了正殿。
雀首是极其谨言慎行的人,他掌握着雀鸣卫的力量,却从未表现出一分张狂,这也是罗启文信任倚重他的原因。
所以罗启文甚至没有问发生了什么,而是直接从宽大的桌子后面走了出来,迎上雀首,接过他手里的消息。
“陛下,滨南水灾,有一些地方决堤,但受灾不严重,”果然是极其重要的消息,罗启文听到雀首条理清楚地说明:“本不会如此严重,但滨南本地豪强贪墨了朝廷的钱却没有好好修缮旧堤……”
他一边听着雀首的回报,眼睛则迅速扫视手中信纸。
这些信纸可不止滨南现在的情况,更有滨南本地豪强贪墨修堤银两的真假账本、几家之间商议销毁证据的书信以及最重要的,他们身后那个正在长安的“靠山”。
“好样的,只是地方豪强,竟敢找人刺杀一洲郡守,想以此毁灭证据,”罗启文并未表现得勃然大怒,但他面色深沉,周身气势叫人不敢直视,显然心中已经怒极,“看来我还是太过心慈手软了……导致我这朝中,有些人胆子大得敢捅破天!”
这也是为什么罗启文没有为了讨好神女,从而让所有朝臣知晓郊外店铺的原因……在神女的存在完全公开之前,他得先将蛀虫清理掉,以免他们做出什么危害到大雍的事情。
事实上这些滨南豪强所谓的“靠山”,本就在罗启文要清理的名单之中,所以他现在虽然愤怒,却没有觉得事情超出了他的掌控。
雀首低头沉默,不敢回答。
罗启文也不需要他回答,而是又问:“崔清鹤怎么样了?”
他之前未雨绸缪派遣出去的匠人队伍已经快到滨南,在水灾并不严重的情况下,随着匠人一同前往的人手足以帮助崔清鹤稳定局势、保证安全。
“滨南地方豪强先是发布悬赏,后又去重影阁找了第一杀手冷一去暗杀崔郡守。”雀鸣卫的势力毕竟更侧重于江湖,因此收到的信息十分详细,雀首迅速回答道,“只是冷一似乎背叛了重影阁,反而将前去暗杀崔郡守的其余杀手全部击杀,这才使消息传了出来。”
“你的意思是,冷一在保护崔清鹤?”罗启文皱眉,他的注意力不在江湖上,因此对江湖上的一些“名人”并不了解,所以难免生出些疑惑来,“崔卿世家子弟,理应不认识冷一吧?”
世家与江湖有着各种关系,但正统世家子不可能与一个江湖人熟悉,更何况这个江湖人是个杀手。
“冷一是江湖第一杀手,接到的任务无一失败……但他是个不太一样的杀手,自他在江湖上有了名声后,他便又定了几个‘不杀’……其中有不杀老幼、不杀清官等等。”雀首大略地讲了讲自己对冷一的了解。
罗启文心中怒意稍稍散去一些,闻言挑起一边眉毛:“第一杀手,反倒不像个杀手。”
“那他现在还在滨南?”罗启文的目光再次落在手中消息上,随口问道。
雀首却摇了摇头:“豪强暗杀崔郡守是为了消灭证据,在这些证据送出之后,那些原本暗杀崔郡守的人便都追着送信之人,企图在消息未到长安之前将其销毁……之前我们的人没到滨南,所以要不是冷一一路护送,这些消息也不会这么顺利地递上来。”
“是嘛……”罗启文微微眯了眯眼,并没有再说什么。
他并未言语,显然是默认雀鸣卫放松警戒,纵容冷一如今在长安的行动并且保护他在长安城内的安全。
从某种程度来说,这已经是皇帝陛下对于“侠士”的一种嘉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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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冷一并没有进入长安。
在护送那位信使成功进入长安城、与雀鸣卫接头之后,冷一便悄然无声地离开了长安城。
繁华的城市并不会让他觉得安全,起码不如山野中自己熟悉、却没有被人发现的旧地方更让他觉得安心。
还是曾经来长安时落脚的那个隐蔽的小山洞,冷一赶走了因为长时间没有人来,所以在山洞里面安了家的狐狸,在好好清理了山洞的卫生之后,他终于在夜幕降临之前坐在新换好的稻草上点燃了火堆。
这山洞在几块巨大岩石交错的一个死角处,在里面点燃火堆之后,外面根本看不到一点光亮,除了通风过于好以至于在深秋呼呼冷风中有些寒冷,其余条件都十分适合作为一个杀手的藏身之处。
冷一拨弄着木柴,脸上依旧冷漠,似乎违背命令、叛出养大自己,训练自己的组织这件事,并没有在他心里留下多少痕迹。
只不过当冷一从随身小小包袱中掏干粮,却掏出了一朵已经褪色干透的玉芙香时,说明他其实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冷静。
冷一不自觉将手掌摊开,干枯的花缓缓落在他苍白的手掌上,深浅不一的丑陋伤疤与厚茧之间,枯萎的花朵被火焰染上了热烈的颜色,篝火金红色的光点跳跃,却始终不曾停留在他手上,如同他这个可悲之人的命运。
冷一还记得自己因为微薄的好奇心前去算命时,那江湖相师给他批的命:
一生孤苦,血煞在身,无亲无友,不得善终。
其实冷一有时也会想,这命或许真是他的命。
杀手冰冷又空洞的眼睛里逐渐浮起迷惘,信命并且从不思考太多的冷一,其实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叛出组织,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去做什么,能去做什么。
一直被铁链拴着的狗,哪怕将那铁链松开,也依旧以为有一根铁链拴在自己的脖子上。
冷一觉得自己就像是这样的狗……他也从不觉得自己是个人,他是重影阁的狗、重影阁的刀、重影阁好用的工具,却始终不是一个人。
时间久了,现在铁链子松开,他却已经不知道一个人应该做什么……才像个人。
静默而又深沉的夜晚下,冷一盯着那手掌中的枯萎花朵,就这样呆坐了许久。
直到天光乍亮,太阳的光落在早已熄灭多时的火堆上,如同雕像的冷一才缓缓起身,抖落了一身寒霜。
干枯的花朵随着他的动作落在地上,冷一踏出山洞,朝着一个方向去了。
第50章 第五十章
早晨六点半, 洛芙叶准时打开炸鸡店和卤烤鸭店的大门。
深秋的太阳出来得越来越晚,外面路灯有些昏黄,光在地上投射出一片圆形的暖光, 照亮了路灯下的长椅和花朵, 像是率先在地面上种出了一颗朦胧的人造太阳。
冷气顺着打开的店铺大门涌进来,暖气逐渐启动, 屋子的温度这才渐渐变得温暖。
洛芙叶伸手打开窗户透气,金绿色半透明的宽大袖摆顺着手臂滑下,一大片垂落在窗沿,印上一片暗沉又温柔的灯光, 便能看见袖子上似乎有微弱的荧光闪烁, 点点金粉随着她的动作忽明忽暗, 如蝶翼上的鳞粉。
“呼——”
洛芙叶不觉微微仰起头, 让清晨冷清的空气进入肺部,她的双手撑在卤烤鸭店的窗沿上, 就这样向前探出一点, 任由鼻尖落上暖黄的光,任由路灯将她的脸颊倒影出明亮却也温柔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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