瘴毒碰上了他的皮肤,很快便被吸入了他的体内,可他恍若未觉,依旧沉默着领路。
直到有月光照入,沈鹮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指尖都成了淡淡的黑,这才没忍住开口:“你染上瘴毒了。”
“我知道。”凌镜轩满不在乎地抬起手,握紧道:“等会儿放血就是了。”
传闻海生妖的筋脉构造与陆地上的妖不同,瘴毒会率先融入他们的血液,但海生妖可以控制自己血液的流淌,将身体里的所有瘴毒逼至某一处,放血时把瘴毒排出,可救自己一命,却也极为伤身。
沈鹮顿了顿,问:“你与凌镜轩是亲兄弟吧?”
前者没出声。
沈鹮又说:“我在书上看过,双生子中一人一妖的可能性极小,但也不是没有先例。《异妖通闻》中便有记载植物化妖后出现并蒂花的情况,你与真正的凌镜轩是双生兄弟,他是人,你是妖,但因某种原因,你必须得扮成他,对吗?”
埋头朝前走的人继续沉默着。
沈鹮不满他不回答,上前几步抓住了对方的手臂,蹙眉问道:“洛音显然对此毫不知情,你们为何要诓骗她?”
沈鹮能看见妖气,她自然知道眼前之人与晚间和她一并落座吃饭的并不是同一个,即便他们长得一模一样,甚至连头发丝的走向都一样,挑不出半点不同来,可到底是两个人。
洛音从小在兰屿长大,她都未曾察觉安王府有两个世子,甚至还与凌镜轩成了婚,难道还要她被蒙在鼓里,一女侍二夫吗?
鲛人看出沈鹮气愤的原因,突然笑了一下:“她喜欢的是凌镜轩,不是我,我与她并不时常相见。”
言下之意,便是他不曾与洛音同床共枕过。
沈鹮蹙眉,继续盯着对方,鲛人再一次陷入沉默,沈鹮道:“你该不会又要我用刀逼着你,你才肯说话吧?”
鲛人双眸微眯,瞪她一眼道:“我与凌镜轩是双生子,如你说言,一个是人,一个是妖。凌镜轩的身体的确不好,腿也是真的废了,他不能出海,但安王府的世子可以是个残废,却不能是个废人,所以他不能做的事,我来替他做。”
双生,在皇室是不详的象征,安王府于东孚早已与皇室一般的存在,自然也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所以除却安王府的旧人,没人知道安王府其实曾有过两个孩子。
一个叫凌镜轩,是长子,自幼聪慧,品行端正,为人谦和温柔,是人。
一个叫凌星河,是沉默寡言,性格孤僻阴沉,从不哭也不爱笑的鲛人。
对外,凌星河在他十四岁彻底化为妖的那一年就已经死了。无人知道他是鲛人,所有人都说他是溺海而亡,可惜了这个靠海而生的孩子,竟一点儿也没学会浮水。
从那之后,他便成了凌镜轩的另一面,了解凌镜轩的喜恶与习惯,连带着凌镜轩喜欢之人的喜恶,他也一并记得清楚。
甚至能蒙骗住所有人的眼,做到这十年来,不曾被任何人发现。
“你不是想知道兰屿为何会有这么多瘴毒吗?你是不是还想知道海龙王到底是什么?那便跟我走,别再问些没有用的废话了。”凌星河说罢,也使了句清净诀使得自己看上去干净整洁许多,再从袖袋中取出鞋袜套上,规规矩矩地带着沈鹮面见重要的人。
越往上走就越冷,直到寒气从洞口飘来,月色照见洞口四周的冰霜,沈鹮听到了叮咚叮咚的水滴声,与轻柔的哼唱。
水滴成了伴乐,哼唱声婉转动听,仿佛天籁。
银月照见冰霜处,洞口前方延伸了一个巨大的平台,从下往上看,像凸出的一块巨石,从洞口往下看,这里又永远藏在阴影角落处。
平台上有个冰屋,冰亭,冰霜结成的树与花圃。
随着凌星河的步伐,沈鹮看见了两道身影。
男子面色青白,浑身僵硬地靠在冰雕而成的太师椅上,头脑歪过半耷拉着,双眸紧闭,瞧着已经死了许久。
女子穿着繁复正红的大裙,上绣牡丹,朱钗步摇挂了满头,像是新娘的装扮。她坐在地面,趴在男子的膝前,像是沉睡,却又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她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满头银发铺开也不显半分老态。
凌星河离她有些远便停下,开口:“父亲,母亲。”
沈鹮心下骇然,原来安王凌天栩早就死了吗?洛音竟也不知道?
“镜轩来了。”貌美的妇人缓慢睁开眼,看向凌星河的眼中透出几分慈爱,再落在沈鹮的身上,迷蒙的双眼有那么一刹清醒,再定定地望着沈鹮。
安王妃问:“这位是?”
凌星河道:“阿音的客人,隆京来的御师,若我没猜错的话,她应当是奉旨调查东孚瘴毒一事的。”
沈鹮:“……”
你可猜得太准了。
安王妃有些意外,却又没有动怒,只是眉宇间有些不安。
她起身慢慢朝沈鹮走来,越过凌星河身边也未发现林星河身上有瘴毒。或许她根本不在意,就好似凌星河站在她面前,她喊的是镜轩一样。
直到对方走近了,沈鹮才发现安王妃并不是在看她。
那双漂亮的鲛人眼透着薄薄的水光,竟直勾勾地盯着沈鹮戴在头上的木簪。
沈鹮能嗅到她身上的妖气、香气,甚至能看见她皮肤的纹路,这般距离,她本能地要往后退一步。
可沈鹮还没动,安王妃倒是先退了。
“……我主丹阕。”
第119章 王妃
丹阕?
沈鹮似乎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 还不等她细想,安王妃的目光便落在了她的身上,眼波流转间,已有人影挡在了沈鹮的身前。
霍引突然出现了, 高大的身形彻底将沈鹮护在身后。他沉着脸与安王妃对视, 沈鹮歪着头探出他的胳膊去看,安王妃已然恭敬跪地, 诚惶诚恐道:“竟真是岚梧大人。”
“岚梧?”沈鹮看了看安王妃, 再看了看霍引。
回想起方才安王妃看向她头上木簪时的表情, 再见她而今跪地叩拜的虔诚敬重, 沈鹮突然明白过来, 岚梧应当是霍引的本名。
霍引原也不叫霍引, 这是沈鹮将他带去风声境灵谷后才给他顺势起的名。
回想当时,霍引在到达灵谷便将身体半蜕化成了原形,手脚化作粗壮的树根深扎于地, 倒是没完全化作一株巨大的树, 却靠着他四肢百骸的根须吸食残留在灵谷中妖界的养分, 渐渐好转。
彼时他沉睡着,沈鹮陪在他身边很久,久到她与灵谷的妖都熟识了, 才从霍引的口中听到一句话。
沙哑的声音于睡梦中喃喃:“霍引向西。”
沈鹮听不懂,她以为这是妖族的语言, 但她在这四个字中取其二作为霍引的名字。彼时他们正处于云川的正西方, 倒是也有些符合。
从那之后,自霍引醒来沈鹮便告诉他, 这是他的新名字。反正他也忘记了过去,不记得自己是谁, 他的眼中只有沈鹮,只记得曾在昏睡前被沈鹮慎重地告知,他是她的童养夫。
所以霍引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个名字,接受了沈鹮童养夫的身份。
沈鹮知道,能成为镇国大妖,他既不是龙凤二主,必也曾在妖界担任过重要的角色。
她甚至从安王府的建设猜出安王妃也是曾经从妖界跟随着第一批闯入云川的妖,她记得九色花,也记得霍引的身份与真名。
岚梧……沈鹮伸手戳了戳霍引的胳膊,在这僵持着诡异的静谧中,轻声问他:“相公,你是梧桐啊?”
像山一样的梧桐,名字还真是好记又好懂。
霍引顿了顿,他知道自己的本体是什么树,在沈鹮问出后也自然地点头算是回应,甚至还有空闲问一句:“夫人要看吗?”
“在这儿?”沈鹮抬头看了一眼并不算宽阔的洞口,这座山中天井之下的海水中,还有几十个鲛人。
她摇头:“还是算了吧。”
回到正事,沈鹮指着依旧跪地的安王妃道:“她认得你。”
霍引唔了声,老实道:“我不认得她。”
二人交谈声虽不大,但因周围太安静,清晰地传入了一跪一站的两个鲛人耳里。
凌星河从安王妃跪下之后便一直看着沈鹮,他的眼底有震惊,有探究,还藏着些许琢磨不透的期许,却不是安王妃那般诚惶诚恐的恭敬。
凌星河以为沈鹮是从隆京而来调查瘴毒的御师,实则沈鹮的确是这个身份,只是她拥有了一个了不得的契妖。
“安王妃请起吧。”沈鹮见对方跪了许久也不敢动,率先开口替霍引做了决定。
安王妃犹豫着抬起头,望向霍引再看向站在霍引身侧的沈鹮,眼神中明晃晃的疑惑,像是不明白这么厉害的大妖,为何要成为一个凡人的契妖。
疑惑自有,却不敢轻易问出。
安王妃起身后再去看自己站在一旁的儿子,与这兰屿主山中空的石壁上一滴滴往下滑落的瘴毒,心中怅然若失,突然明白了自己或许命数将至。
妖族为何会离开妖界,陨丧了凤主的性命换来在云川生存的机会,全都拜于瘴毒,而今,她却身处于瘴毒之中,为瘴毒所累、所控。
“世子带我来找你,想必安王妃能告诉我,为何兰屿会变成这般模样,瘴毒从何而来,水中鲛人收集瘴毒,又要将它们送往何处?”
沈鹮问话,安王妃看在霍引的面子上也不得不答。
安王妃本名叫玉灵,在妖界的海底时她还年幼,最喜欢在夜里上岸趴在礁石上吃几朵清甜的九色花,看紫海波涛,红月入水。
后来妖界出现了瘴毒,首先侵染的便是海洋,他们这些海生妖无可避免地躲避瘴毒,四处奔逃。
可瘴毒之势不可控,最后变成了妖族的祸患,凤主破开两界之门后,龙主首先要安置的便是他们这群无法长时间离开水源生活的海生妖。
以鲛人族为首,他们奔向了东海。
她活得太久了,从妖界来到云川已有数千年,这么多年她都是生活在深海之中的。所有的海生妖在东海中寻一隅安置,海底也渐渐变成了他们曾在妖界熟悉的模样,虽无木之灵,水之精,无法助长他们修炼,至少海水干净纯澈,能让他们繁衍后代。
玉灵经历过瘴毒,东海出现瘴毒的第一时间她便察觉到了,彼时她只想着带领族人逃离,但这一次瘴毒蔓延的速度比以往在妖界时要更加迅速,她避无可避,又遇兰屿设阵将海水分界。
安王府为了保护东孚的人,将绝大部分的海生妖都阻隔在深海之中,与海龙王生存在一起。
玉灵已是如今海生妖中最年长的那一只,她为了自己的族人也要做出决定,于是她化作貌美年轻的女子,与彼时才坐上安王之位的凌天栩陷入爱河。
“兰屿中空,是他为我而办的。”安王妃道:“他一直都知道瘴毒的存在,也痛恨瘴毒,为了我的族人,为了那些无辜的海生妖灵,我只能将兰屿化阵,成为吸噬海中瘴毒的口,再想办法将那些瘴毒运出东孚。”
“你找了银地林家?”沈鹮记得东方银玥说过,银地的商人比普通人更容易进入东孚,甚至可以登上兰屿。
“是。”安王妃道:“林家经商,需海中珠贝珊瑚,但因海龙王肆虐,海中所生的宝物越来越少。我与林家定下协议,他们帮我将瘴毒运出东孚,运入银地沙漠掩埋,我便赠与他们珠宝。”
沈鹮闻言微微一怔:“将瘴毒送入银地沙漠掩埋?”
安王妃点头:“万物生长皆离不开水,水是万灵之根,妖族生存也赖以木之灵,水之精,木之灵类云川的气,水之精便是云川的水,你们人离开了气与水,也不可活命。”
一阵夜风将天井洞口处的山茶花吹落几片,绯红的花瓣与霜花一并飞舞。
安王妃倚靠在冰树之下,告知沈鹮:“瘴毒的本体也是水,它曾在妖界最先污染的便是妖界的水源,水之精可保妖族康健,为了避免水之精也被瘴毒侵染,我们才会离开妖界另寻他处生存。而今云川的瘴毒也生于海,所以我劝动了族人,于兰屿底下设阵,其他族人负责引海龙王前来,兰屿的大阵会将它身上的瘴毒吸走一部分通过土壤浸入山体,再顺着石壁缝隙流出,汇聚于兰屿中心。”
沈鹮看向布满瘴毒的天井石壁,的确如安王妃所说,这里被瘴毒侵染,而那些仅剩的鲛人族正在收集瘴毒。
安王妃道:“只有将这些瘴毒送入银地沙漠,那里没有人烟,也没有妖族,烈阳暴晒之下,一滴瘴毒十年可消,瘴毒虽多,却也只有这一个办法可行。”
“若一切如你所说,却也是稳住局面最好的办法。”沈鹮沉下脸:“可你运出东孚的瘴毒,从银地绕了个圈,去了玉中天隆京。”
安王妃闻言一震,慌乱道:“这我并不知情!”
“你真不知?”沈鹮盯着她的脸。
有那么一瞬,安王妃无法维持容貌,耳后显鳃有被她控制了回去。她摇头惊恐道:“我本就深受瘴毒所害,又怎会用它去害人?”
她踉跄地走至巨石平台的边缘,只差一阵风便能将她吹入海中。她指着那些如行尸走肉般取瘴毒的鲛人道:“我的族人只剩下这些了,这几十年来,每天都有鲛人被瘴毒害死,我又怎会用我族人的命去冒险?瘴毒一旦祸乱云川,我们又该去哪儿?”
沈鹮蹙眉,心里乱成了一团:“我暂且信了你的话。”
也许安王妃所说是真,她是鲛人,不能离开水源,更何况瘴毒出现后安王府还需她来把持着,她更不能轻易离开兰屿,即便外界有她的眼线,却也不会事事皆知。
林阅曾告诉上官清清,林家与某个神秘人做出协议,他们的协议目标并不是将瘴毒埋入沙漠,而是借由瘴毒还人族清净,将云川彻底重新掌控在人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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