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嵊以为魏千屿不会死,他料定了东方云瀚与东方银玥一样,是个心软之人,不到最后关头,他们都不会对自己的亲人痛下杀手。
可他没想过,魏千屿也有一颗重情重义的心,他可以为自己的父母而死,也能为东方家牺牲。
魏千屿看向从天而降的雪,他忽而听见了许多声音,那些来自他生平所听的无数句话,最清晰传入耳中的,也就只有重要的那几句。
父亲说:“若你再这样不争气我便打断你的腿!你可知你旁支的兄弟都更得你祖父喜爱,再看看你,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废物!”
母亲说:“知道疼了便哼一声,你爹不是硬心肠,他听见了,下回就不会打你这么狠了。”
彼时父亲与母亲看他的眼神,一生走到了尽头了魏千屿才反应过来,原来一切早就有迹可循。
幸好啊,幸好他是个废物,没有踏入魏家的漩涡。
“表哥……”
“千屿——!!!”
魏千屿被这一声叫回了神,便见隆京的天空上云开见日,这回雪是真的停了。
刀剑架在了魏嵊的肩膀上,他只抱着自己孩子的尸体泣不成声。
那哭声从城墙上传下,魏筌霖终于吐出了一口气,心如死灰,也无力反抗。
他没等东方家的人来处置,而是从腰间取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昂起头看向一束落在隆京城门上的光,缓缓闭上双眼,将匕首贯入喉间,鲜血喷涌,甚至来不及听见周围人喊的一声“主将”。
隆京城的后城门箭楼上,卞翊臣带御灵卫赶到时东方银玥正躺在一团凌乱的衣衫里昏睡着。从箭楼小窗处可见隆京城内的一貌,闪烁着异光的玄龙踏上了紫星阁前的通碑台,再朝诸多妖兽一声怒吼,那些妖兽便连滚带爬地钻回了从墙面上剥落的封印之中。
这一声声龙吟声叫东方银玥睡得尤为不安稳,她眉头紧皱,身体发着热,嘴里还喃喃着梦呓,像是说着什么胡话。
自知东方银玥生病后,卞翊臣也稀里糊涂地看过许多医书,眼下没有太医,他顾不得其他,连忙跪在东方银玥身边扶着她的手腕把脉,也将她那些梦呓全都听进了耳里。
断断续续十数声呢喃。
皇兄两声,云瀚一声,剩下的全是白容。
卞翊臣的指尖微颤,最终将她的手腕放下,再对跟来的御灵卫吩咐,要将公主安置到一个足够安全且温暖的地方,再从那些于隆京撤离的人群里寻找到民间的大夫。
隔着一座城池,忽而呼声从城门前方响起,卞翊臣听到了号角,那是敌军投降的喜讯。
一声声长号穿过了城中的大街小巷,一道传着一道,沿着城墙直至后城门方,连着那些被孟家兵护着的百姓都能听得到。
乌云渐散,皇城的护卫军扑面了城中的大火,阳光渐渐透过云层照洒在城中。
隆京仍是一片狼藉,满地焦褐或冰霜,中融山彻底变了模样,从一座巨大的龙形山川化作了零零散散数座山峦,辨不出原先的形状。
中融化为灰烟时的那场火很快便熄灭了,袅袅黑烟从中融山间各处飘出,待到阳光晒下,寒气消散,大地回暖。
东方云瀚井然有序地安排好了城门前的一切,投降的士兵也要分批看押。魏筌霖虽造反,东方云瀚恨其入骨,但看在魏千屿为他挡刀的份上,倒是可以酌情留个全尸。
至于魏嵊,东方云瀚虽知便是将他放回蕴水,他也掀不起太大的风浪,可这个险不必去冒。
为绝魏家军死灰复燃,最好的办法便是将魏氏赶尽杀绝。
这也是这几日东方云瀚才学会的道理。为帝王者,最忌讳心软重情,便是因为他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舅公,从未怀疑过魏家,才招来了眼前祸事。
既为一国之君,那这世上……大约没有什么人是真的值得信任的。
前一刻还要杀了他的人,他绝不会留。
太阳出来时,冰雪渐渐消融。
浮光塔中掉落的封印于蓬莱殿前排列,玄衣少年站在那些剥落的墙面上看向其中封印着的远古妖兽,那些都是妖族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也将是他接下来需要肩负的责任。
一只比人还高的蝴蝶原本躲在石墙之后,眼见祸乱平息这才慢吞吞地飞了出来,蹑手蹑脚地似要离开紫星阁。
但蓬莱殿外有阵,是白容亲自设下的,若无他解阵,谁也破不了。
他望着那只蝴蝶,又在这些封印中仔细寻找关于它的封印,目光扫过一排排石壁,蝴蝶飞到了他面前,一双圆圆的眼睛盯着他,歪着头似乎发出了一声低吟。
白容目光微顿,再看向它:“你要出城?”
蝴蝶挥动翅膀,等待他的允许。
“去找沈鹮?”白容道:“她死了。”
蝴蝶只缓慢地飞来飞去,过了好一会儿白容才听懂它那声音中的含义,豁然抬头望去中融山的方向。
他从不知沈鹮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他一直以为沈鹮是沈清芜的女儿,可原来不是吗?
难怪镇国大妖要听她的话,难怪遇见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她总能化险为夷,又难怪她敢叫他回来隆京,自己独自面对石龙与沈清芜……
不过这些现在都无所谓了。
白容轻轻挥了一下衣袖,将蓬莱殿前的阵全都撤去,他没看蝴蝶飞去的方向,也不知道它在离开前对着白容的背影颔首,做出他们妖族才有的叩拜姿势。
它唤他龙主,它说它叫丁香。
白容被一声若有似无的龙主惹得心脏微微颤动,他没应下这一声称呼,可还是默默地将这些石壁炼化,收入囊中。
做完这一切他才往城门后方的箭楼跑去。
这一次,他终于可以心无旁骛地去找东方银玥,也是那么一瞬他才稍微有些理解为何东方银玥永远都无法将他放在第一位。
在白容的认知里,他没什么责任可言,没有在其位谋其职的任何道德性约束。
他见人不爽便杀,遇事不顺便破,坐上了蓬莱殿主的位置上也是特立独行,若非有东方银玥的叮嘱在,他根本不会管这些紫星阁人每个月的考核或修习。
可他如今突然有些明白了东方银玥与沈鹮的坚守,每个人生来都有其职责,并非人人都能潇洒度日。若无规矩,无自我约束,各个散漫如他,天穹国早就亡了。
东方银玥还是他心中的第一位,但加身的琐事也不得不背,不得不扛,那是属于他的责任。
白容高兴自己又理解了东方银玥几分,他距离她更近些一些。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她,告诉她,她不必再担忧他会胡来,不必担忧他会破坏她的安排与计划,这一次他是真的懂她所求。
白容赶到箭楼处,卞翊臣正准备将东方银玥抱走,他还没碰上东方银玥的身体便见到了匆匆赶到的少年。
悬起的手缓慢松下,卞翊臣起身看向他,又回想起东方银玥昏迷时的呢喃,顿了顿道:“你来得正好。”
白容小跑至东方银玥身边。他看见她还活着,心跳重新恢复,身体也渐渐回暖,可见她满身是伤,又如被揪了一下心头,满眼心疼。
他将人小心翼翼地抱起,离开前路过了卞翊臣的身边,一声轻轻的“多谢”脱口而出。
这大约是白容第一次对人道谢,卞翊臣亦震惊望去。
他们没往安排好大夫的住处方向走,白容似乎另有想法,可卞翊臣没有拦住他。
最终只是望着那两道身影离去。
-
中融山间的火灭了,可那一场大火还是在山间留下了一道焦黑的伤痕。
中融彻底死去的地方,化作了漆黑的山脉,如龙形,似河流,或许将来寸草不生。
红色的梧桐叶飞过了山川各处,最终落在一座山崖旁。
这里有风,霍引的发丝被风吹乱,火烧过后的灰屑在风中飞舞,他接起一片握在手中,似乎残留余温。
“咕。”
背后传来妖声,霍引刹那回头,他看见了浑身黑漆漆的小花,它像是钻过灰屑洞,鼻尖蹭得全都是黑。
霍引深吸一口气,怔怔地盯着小花的嘴巴,他轻声道:“我还能感觉得到她。”
小花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又发出一声“咕”后朝霍引走去。
它垂下头,龇牙咧嘴地似是笑了一下,而后张开嘴巴伸出舌头,朝霍引的手心里吐出了一颗黏腻却又被舔的光滑无比的石头。
说是石头也不完全算,这比鸡蛋还小还圆的东西更像一枚赤色的珍珠,但其上温度灼人,像是方从大火中捞出的一般。
霍引见状终于庆幸地笑出了声。
他将那枚赤色的石头捂在心口处时双眼落泪,再抚摸小花脏兮兮的脑袋,轻声道:“烫坏了吧?”
小花有些委屈地点了点头,又有些好奇为何霍引不怕烫。
霍引只紧紧攥着手心。
他曾经被她的火焰灼烧过的,在他们要离开妖界的时候,那时他想过要和她一起留下来,最后却被她推走。
那样近的距离,看得那么清晰,凤凰涅槃时周身燃火,最后烧为灰烬,那么烫的火焰都能承受得来,他又如何会怕尚未孵出壳的凤凰温度。
霍引很有耐心,他不怕等。
他早已等了对方数千年,能得她说一句爱便已足以。
他见过凤凰涅槃,见过小凤凰还不会飞时的软糯笨拙,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烧光了之后化作一粒精魂凝结的丹。
“咕。”小花展开双翼。
霍引一怔,抹去一滴挂在下巴上的泪,翻身而上狮虎鹰的背道:“走吧,我们回家。”
回去他们安心的地方。
回去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他知道,终有一日她将破壳而出。
凤凰只有一个魂,却有无数条命,浴火重生不过是大梦重来。
这一次,有他寸步不离地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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