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年护住隆京的中融山坍塌了一半,处处都是地陷后出现的裂痕与豁口。原是整个天穹国最繁荣的城池,犹如地狱,一半在冰霜中冻结,一半还在诸妖喷出的火焰中燃烧。
寒霜冰冻了沈鹮的发,她的眼前糊上了薄薄一层白,越过城池,能看见城墙上站着的士兵与城墙下的无数人。
远山中的两条龙咆哮声远远传来,后方暂且安全,可隆京城前依旧是一片狼藉,混乱中可见有妖异变,厮杀出一条条血路。
沈鹮飞得越来越高,能见到的细节越来越少,却更能看清隆京内外的全貌。
一座中融山脉将隆京紧紧地包裹其中,隔绝了玉中天的其他城池,可事实上魏筌霖一路杀来,早已将那些城池占领,每过一处,皆留下战火的痕迹。
层层狼烟遮蔽了远方,山川不见秀丽,一年前沈鹮也曾在这么高的地方俯瞰隆京。
那时她刚从风声境灵谷出来,听说隆京要重开紫星阁,召各地御师。御师可去州地州府处领荐信,得荐信者便能入玉中天参加朝天会,通过朝天会的人便可留在紫星阁学习。
她在风声境遇见了白容,后又重遇了魏千屿。
当时她与白容演了一出戏,坐上了魏千屿的乾坤舟,不过短短几日便跨山越水,到达了隆京城外。
从乾坤舟上往下看,山川间云腾雾绕,隆京则高楼林立。
故土依旧在,此刻却变得斑驳零碎,山川割裂,城楼倾倒。
白容不是蛇妖,魏千屿也不再是一事无成的纨绔,沈鹮亦不是沈鹮了。
世事无常,几百个日夜亦不过白云苍狗。
龟裂的地面将这原本印在沈鹮脑海里的美丽画卷一点点撕碎,雪与血终会成为隆京历史上的一页纸,可这些逝去的人却永远回不来。
她说,人族的命运交给人族解决,妖族的命运,绝不会重蹈覆辙。
这世间不论人或是妖,都该有自己的活法,人尊妖卑是错,人死妖活亦是错,要将这世间的妖都赶尽杀绝,还是错。
沈鹮不知待到战事平了,巨龙重新卧睡之后的天穹国会是什么模样,也许会很好,也许不尽人意,但眼下摆在眼前的四条路,三条皆错,剩下的那个未知,便是正确的选择。
她明白东方即明对她说的那句话的用意了。
思及此,沈鹮忽然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霍引,她有一些话想对霍引说,就现在,一刻也不能耽搁!
伏在狮虎鹰的背上,沈鹮的心还在砰砰乱跳,她看见了城门前落下几片红枫叶,也看见那些被龙主妖气压抑住却再也控制不了身体里瘴毒肆虐的妖正在崛起……待到俯冲向城门前,沈鹮终于回到了霍引的身边。
庞然的妖气带着温暖的味道,这是霍引的气息,是他用自己的力量控制住城门前魏家带来的这些妖,让它们还不至于大开杀戒。
“不愧是相公。”沈鹮抬手,擦去了一片落在霍引脸上的霜花。
霍引的脸色有些苍白,他见沈鹮的笑容忽而有些心惊,虽然她什么也没说,他偏偏就明白了沈鹮的用意。
有些画面从眼前一闪而过,那是潜藏于脑海中数千年的记忆。彼时还在妖界,她也不是如今的模样,小凤凰飞到他的面前,也曾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
带着不舍,又万分坚定。
“你想做什么?”霍引心慌,他抓住了沈鹮的手。
沈鹮回握了他,轻声道:“我想对你说些话,所以我说,你听。”
“从我第一眼看见你,知道你是属于我的妖时,我便很喜欢很喜欢你了。彼时我小,不知情爱,可人总有长大的时候。”沈鹮抿嘴笑了笑:“若我此生从诞生起便是一场阴谋,一个错误,那唯一正确的,便是让你当了我的童养夫。”
“我很爱你的,霍引。”沈鹮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子道:“我记得一些事,虽不是全都想起,但我记得妖界的海是紫色的,记得卧在你的枝丫上晒太阳时感受的温度,与现在嗅到的一样。”
她说着,突然凑到霍引的跟前,第一次抛却矜持,也不管周围有没有其他人望过来,全无顾忌地捧起霍引的脸,踮起脚,用力地吻上他的唇。
沈鹮回想起她当初将水之精融入霍引的身体里,化作他的心脏时的感受,那一次,她就想这么做了。
“我很爱你。”沈鹮用力抱住了他的腰,心中溢出不舍,只有片刻纠结,她便推开了他:“我走了。”
霍引来不及反应。
树木怕寒,在这一瞬他像是回到了十一年前被沈鹮带出浮光塔时的感受,妖力泄尽,浑身僵硬,从天而降的雪冻得他无法呼吸。
他甚至不能伸手去抓住沈鹮,也无法阻止她的离去。
她说,她很爱他。
这不是告白,分明是告别。
夫人二字卡在了霍引的喉咙里,待到他从寒冷中回神,沈鹮已经重新坐上了狮虎鹰的后背朝中融山而去。
她选择了与数千年前一样的路,往一个未知奔去。
她做好了心理准备,或许这一次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所以不留遗憾,将想说的话说给霍引听。
那他能做什么呢?
霍引跳下城墙,他想跟着沈鹮而去,可当他看见中融山外围设下的那一圈阵界,脚步再度停止。
他就像是数千年前一样被她推出危险,他又被她交代了一样重中之重的任务。之前是妖族的未来,是龙族的子嗣,而今是人族的生死,妖族的存亡。
他没有选择。
比情爱追随更重要的,是传承与坚守,是苍生。
大地再次异动,逼得霍引不得不清醒地去面对。寒风依旧,霜雪越来越大,哀嚎声从未停止过,城中又有数座高楼倒下,甚至是紫星阁的浮光塔。
龙主之气渐弱,浮光塔外的封印也不保,无数妖气各色异光从塔中迸发出来,霍引应接不暇,在隆京城外紫星阁御师所设之阵大成之时,浮光塔彻底倒下。
那些存在于云川历史与妖界濒危的远古妖兽倾巢而东,各结界散落,各结界的妖也奔走而出,霍引认得里面所有的妖,那是他带领着一个个收入浮光塔的。
数千年过去,隆京的人何曾见过这些妖?一个结界破裂的当下,便是一个妖群的出现。比楼还高的花于寒风中伸出了枝叶,比湖还大的鱼在四条街道包围的区域内翻腾,若不再控制,那整个隆京城的阵法也未必能收住它们。
更可怕的是,若它们也被瘴毒侵蚀,那人族与妖族终将一起消失。
沈鹮骑着狮虎鹰直往中融山而去。
白容不是很熟悉完全蜕化成龙的身体,饶是如此也能与比他体型大过一倍的中融打得不分上下,他虽无法立刻杀了沈清芜,却还是折断了中融一只僵化成石头的前足。
越往中融山靠,那铺天盖地而来的妖气便越让狮虎鹰痛苦。
即便小花是远古妖兽之一,妖力比之在云川人族群里生存下来的妖要更纯粹一些,可面对两条气势冲冲的真龙仍心生畏惧。它飞得越来越慢,沈鹮也知道它即将到极限,便安抚地摸着狮虎鹰的脑袋道:“就到这儿了,小花。”
它已经做得很好了。
下一瞬,狮虎鹰化作面具被沈鹮戴在了脸上,防住寒冷的风,沈鹮呼出一口气。
她跃下丛林,徒步奔走。
右腿上陈年的伤尚未完全修养好,若是寻常冬季也不会太难过,可眼见着这天越来越冷,如寒冰刺骨,疼得她半边身子发麻。
仅凭着这一股气,沈鹮越过了数道山头,待见到庞然的龙尾扫过眼前,沈鹮才松了这一口气,连忙滚去一旁的树后。
还不等她喘匀气息,被她倚靠的树便倒了。
脚下大地震颤,周围的山也不断朝周边滚落山石,一道寒光落在沈鹮的身侧,将不远处的山头削平。伴随着龙啸声传来,她看见中融的角穿过了白容的前腹部,类比人的胸膛,鲜血涌刹那出。
龙甲本是无坚不摧的,可意识被操控的中融却知道,哪里是龙最脆弱的地方。
沈鹮呼吸一窒,她本想开口说话,又怕在这个时候让白容分神,便想起一件事,于是双手比出结印,借着身边的树杈与滚滚而落的山石,总算到达了较高之处。
一道防御星芒阵拦在了白容面前,帮他抵住了中融再一次攻击。
两条玄龙各有伤势,中融缺了一条腿,白容则是腹部染血,虽伤口很快愈合,但见他状况也知道他坚持不了太久。
阵光闪过,白容回神,得以喘息后回眸朝沈鹮看来。
那双金色如宝石般的眼直勾勾地落在沈鹮的身上,将沈鹮渺小的身影倒映其中。
龙口张开,一声吼啸凛冽而来,刮过沈鹮的身侧,将朝她而落的山石吹成了砂砾,不伤人,但却有些烦躁她横插一手的怒吼,似是在对她说“滚”。
沈鹮抿嘴,忽而开口:“亏你还是龙,竟这般无用!打到现在伤了多少花花草草,竟连一个甚至没有复活,仅被人控制苏醒的石龙也打不过!”
白容似是没想到她竟敢来,还敢说这样的话。
龙尾扫来时,沈鹮一跃上了他的尾鳍上,顺着龙脊抓紧,甚至不痛不痒地朝白容的身上打去:“若我是你,现在就找个地洞钻起来,免得被长公主看见了丢人。”
似是这一句长公主叫白容发了狂。
沈鹮直接被他从尾巴上甩下,白容头上的角与方才中融伤害他一样,狠狠地戳入了中融的前腹。
同样的位置,分毫不差,甚至穿过了中融的腹腔,刺穿了她的背鳞。
沈鹮只觉得心惊,但目光还是锁定在中融眼中的沈清芜身上。
他没料到有条活着的真龙与他对抗,也没料到城中的妖竟还未完全被瘴毒侵蚀理智,没料到两方战争到最后会因他的出现而暂时偃旗息鼓。
他低估了人性中团结的力量,因为从他不愿再成为人的那一刻开始,便摒弃了作为人的一切感情与思想。
见白容处于上风,沈鹮终于松了口气。
白容似乎也才明白她方才那两句责备从何而来。
数月前东方银玥生辰的前一日,白容与沈鹮一同遇见了东方即明,彼时白容也用了这一招,假意与沈鹮争吵,吸引东方即明的注意,降低他的防备。
眼下沈鹮总算是骂回来了。
心里有些痛快,又有些怅然若失。
东方即明死了。
“长公主还没死!”沈鹮对白容道:“我见到她了,就在后城墙上的箭楼内,她受了伤,但还没死!”
琉璃长角从中融的前腹抽出,玄龙回眸,沈鹮道:“我曾送多羽石为她的生辰礼物,你看过那么多书,一定知晓多羽石的作用。它可替佩戴者抵挡一击,化作护盾护其周身,连带气息也一并敛藏,所以你没嗅到殿下的气味,但她的确还活着,还从观星台下的废墟里爬了出来。”
“回去隆京吧,白容,去守护长公主殿下,守护隆京城。”沈鹮站在高山悬崖之边,扬声道:“浮光塔塌了,群妖无主将是世间大祸,中融活不过来,你便要担起责任。”
那里光靠霍引,他未必能拦得住。
但白容是真龙,他是中融之子,虽年少,却也是妖族龙主。
至于那个藏在中融眼中的沈清芜……
沈鹮从袖中抽出一把于战场上捡来的剑道:“这里交给我。”
白容负伤,也给了中融几乎致命的一击。
她毕竟没有复活,之所以能苏醒靠得也是沈清芜十一年前从霍引身体里挖出的水之精,沈鹮想他一定还有不久前从霍引胸口抽出的血液,那是他用来让隆京人与妖换魂时所用。
玄龙化成了人,站在她面前时紧紧地盯着她。
白容不知沈鹮的身份,他甚至朝沈鹮的头上看了一眼,确定她没有带着霍引,于是问:“凭你?凭这把破剑?还是凭你脸上的狮虎鹰?便是送死,你能拦他几时?”
沈鹮眨了眨眼,一时无语:“你还真是永远都不会说好话。”
随后又笑:“但我知道,你只是嘴坏,能在知道殿下还活着时竟跑来先见我一面,便说明你是在担心我。”
白容语塞,声音卡在了喉咙里,可看见沈鹮坚定的眼也说不出任何劝说的话。
这片天空下的城池早已乱成一团,也许他们都活不成,他的确想去看东方银玥。如果沈鹮没有骗他,那他一定会守在隆京城,守在东方银玥的身边。
浮光塔的妖都跑出来了,城中已然不安全,那些封印住浮光塔群妖的界尚未完全消失,部分妖重新现世,可还有一大部分的妖尚在封印的石块中沉睡。
如沈鹮所说,若这些妖需要一族之主的镇压,他便要回去城中。
“我也不是没有私心的,你若回去,霍引便轻松了。”沈鹮笑道:“走吧,我一定能拦住他。”
她非但会拦住沈清芜,她还会亲手结束这一切。
“你要怎么做?”白容问。
沈鹮没有回答他,却又被他塞了一样东西在手中。
寒风凛冽,少年消失在悬崖边,他什么嘱咐的话也没留,沈鹮知道他急着走是想确定东方银玥的安危,不过她还是很感激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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