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鹮展开手心,看向一滴化作珍珠大小的龙血,一时感慨万千。
当初她多想要白容的血来研究研究他,如今临到关头了,他又把血送上门了。
这东西若是重伤服下能保命的,只可惜啊,沈鹮用不上了。
霜雪越来越大,目之所及皆是一片白。中融山早已被破坏得不成原形,无数秘境被破,无数阵法打散,沈鹮所处之处正背对着隆京城,悬崖峭壁上,碧衣女子一手执剑,迎风而立。
她望着中融眼,也知道中融眼中的人在看她。
若说很久之前,沈鹮对沈清芜还有父女之情在,那现在她面对沈清芜便清晰地认知到,这是一个没有感情被执念操控的怪物,他们不是同类。
“阵外设阵,你回不去隆京,龙主再现,那些妖也不敢作乱,对立之兵亦团结起来,你还能怎么办?”沈鹮问。
她说的这些,沈清芜自然都看在眼里。
他原是坐收渔翁之利的那个,却坏在小看了沈鹮。
“你应当与我是一路人才是。”沈清芜于灰色的中融眼中逐渐癫狂:“为了妖,为了人,你都该与我站在一起!你可想过若妖与人共存于世,总有一方被奴役,总有一方会被另一方吞灭!我这是在帮他们,是在救他们!只有人的意志,妖的身躯,才会有更好的未来!”
什么是更好呢?
沈鹮的确不知将来隆京会如何,但沈清芜所说的更好,都是他的妄想。
她知道沈清芜疯了,也知道自己劝说不动他,更懒得费口舌告诉他,即便所有人都变成了妖,妖亦有妖力强弱,亦有种族差异。他们因为拥有了人的灵魂,不会如在妖界那般淳朴,不可能由着龙凤二主守护万万年。
他们依旧会出现如魏筌霖这般的人,为了权势而造反,也可能出现的第二个沈清芜,为了执念而疯魔。
他们依旧会分阶层,会歧视,会折辱,所有的恶并未摒除,可在这些到来之前,云川必先生灵涂炭一番。
人族身躯的灭亡,妖族灵魂之死,这都是一个疯子无法预料的。
中融受创,即将坚持不住,沈清芜却还不肯放下执念。
沈鹮看见中融前腹直穿脊背的伤逐渐愈合,便知道沈清芜用了霍引的血在疗愈她。
记忆里曾跟在她身后从小小的慢慢长成足以支撑妖族的玄龙中融,如今变成了沈清芜一己私欲而操纵的傀儡,那双眼不再明亮,她的身躯也不再闪闪发光。
她曾那么爱美,必然接受不了自己死去数年,再度被人掘坟挖尸,成为摧毁妖族子民的工具。
沈鹮丝毫不畏惧,她从下定决心开始,目标就很坚定。
她要沈清芜死。
长剑于风中挽了个剑花,闭上眼睛,沈鹮听到了巨龙的哀嚎。
——丹阕姑姑,救救我吧。
沈鹮问她:如何救你?
那道声音回复道:让我回去该去的地方。
再睁眼。
凌厉的目光似乎能穿过灰暗的中融眼,看透那道中融眼屏障下沈清芜癫狂的模样。
利剑于手腕上割出血痕,数道金色的符文围绕在沈鹮的身侧。从她脚下绽放的矩阵往外延伸,符文所过之处,带动着她的血液燃起一簇簇火焰。
这一道秘术,沈清芜绝对不会陌生。
“你也疯了,你也疯了!!!”
沈清芜用意念控着那一头巨龙朝她扑来。
下一瞬,长剑贯胸,尖锐的疼痛传来,五脏六腑在这一瞬被燃烧。这感觉很差,就像她当初在妖界西面,用身躯将两界之间烧开一道豁口一样。
东方即明曾对她喊:只能是你。
烧干自己浑身血液而撕碎黑暗,这秘术,源自于凤凰牺牲自己烧出两界界门,所以若这世上有一个人必定要承受沈清芜的癫狂带来的牺牲,那也只能是她。
沈鹮庆幸自己过目不忘,所以东方即明在她面前使过一回,她就全都记下了。
血液化作了烈焰,在中融朝她扑来的刹那点燃了龙角,火光窜入中融眼中,一道道烈光于悬崖往四面而射。灰暗的天地间于这一刹,又像是迅速恢复到了天明。
中融若化作灰烬,那这被她妖力引来的漫天大雪也该停了。
没有霜雪作为瘴毒的载体,那些尚未被瘴毒侵染的妖,也都有救了。
人不会有变成妖的那一刻,因为人就是人。
妖也不该被剥夺意识与性命,他们都有自己的灵魂。
沈鹮遇见过许多好人,东方银玥、上官清清、魏千屿、洛音、古念……他们都是她的朋友。
沈鹮也遇到过许多好妖,白容、蛙妖小童、凌星河、她的小花与小蓝……
甚至是半妖林阅。
他们都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存在,相貌、脾性差异,才成为他们自己,任何人都不可改变这一事实,也无权干涉旁人的生命。
疼痛持续蔓延,沈鹮的眼前已经被一片红光覆盖。
她最后的念头只有一个:好舍不得霍引啊。
真的好舍不得……
第157章 尾声
中融山的火只迅猛地燃烧了那么一刹, 待红光散去,零落的灰屑与最后一场大雪交错在一起,扑洒在破乱的山间。
一声龙吟从城门前吼过,那些于浮光塔内跑出来的妖霎时安定了不少。
霍引微有些愣神, 他望向远方的山川, 黑沉沉的乌云逐渐散去,天光乍现, 若非中融山已不复以往, 他险些就要以为中融从未被唤醒, 而那耀目的火光也从未出现过。
上一次他还能抓住她一片烧焦了的羽毛, 可这一次, 什么也没有。
霍引见白容归来, 便不继续留在城门前。他迫切地想要去中融山中去寻找些什么,即便他知道那样一场大火连中融的身躯都被烧成灰烬,沈鹮必然什么也不会留下了。
可他依旧要去。
城门前的身影化作了一阵风, 那股风与白容擦肩而过, 待到玄衣少年站在城墙上时, 所有人都愣怔地望向他。
他们都看见了那条与苏醒的石龙对抗的玄龙,也听到了玄龙退去,紧随而来的龙吟声。
谁都没敢靠近白容, 白容也没空给他们眼神,他只望向相距一整个隆京城的后城门箭楼处, 后城门的城墙上已经站着御灵卫, 城中阵界落成,他与东方银玥只这么一点距离, 短时内也无法跨越。
远远的,白容嗅到了东方银玥的气息。
与他之前在皇宫观星台下的废墟前所感受的不同, 彼时他发散身上所有妖力也感受不到任何东方银玥的存在,也许那个时候她正被多羽石护住。
此刻能感受到东方银玥还活着,她还是安全的,白容心中的急切暂时可以放一放了。
他从高处往下望。
隆京城被毁了,城墙坏了许多处,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远古妖兽还在城中翻腾,浮光塔下落了满地碎裂的石壁,灵光闪烁,封印幸存。
中融山中的一场大火,也将沈鹮烧了个精光。他尚未离开那片山川便嗅到了沈鹮血液的味道,杀血之术将烧干身上的每一滴血液,直至化为灰烬为止,是无解的。
而他送给沈鹮的那一滴血,她也用不上了。
白容的心境在此刻有了些许变化,他想东方银玥为了天穹国可以赴死,沈鹮也可以为了云川毅然决然地刺穿自己的心脏,她们都有心中的坚守。
他不太懂人的思想,也不太懂这些牺牲的意义,可白容知道天穹国是东方银玥耗尽心力守护的,隆京是她的故土,是生她养她、她长大的地方,虽如牢笼,但决不可破。
为了这个,白容也会拼尽全力,让浮光塔中的一切回到正轨。
玄龙在隆京城墙上一跃而下,跳入城池中的刹那,庞然的妖气便让城中的妖纷纷匍匐跪拜,被压得抬不起头来,更不敢嚎叫。
大雪转为纷飞的冰霜,要不了多久就会彻底停下。
隆京的颜色一分为二,一边的火势尚未被压下,另一边的冰冻也未消融,冰与火将一城割裂。
魏千屿在城墙上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番画面,与他于观星推运中看到的像又不像。
他在星象中见过被一半冰封一半被烈火燃烧的隆京城,也见过魏筌霖兵临城下血流成河,但有些画面不曾出现,这是否说明星象中的预见也可更改?
此念头一出,魏千屿刹那醍醐灌顶,冷风吹得他瑟瑟发抖,却是这些天让他头一次有了真正活着的感觉。
他在观星推运中看见沈鹮骑着玄龙而来,可事实不是这样的,有什么人,什么事改变了原来的发展。
魏千屿仔细去想,魏筌霖攻入隆京的变化是什么?若非要说一个他的始料未及,那便是风声境的境卫军。
是了!就是风声境的境卫军!
他不曾在观星推运中见到过风声境的军队,他甚至能在那些有限的画面里看见角落中的沉狮,也没见过大片大片坐在羽族背上越过中融山赶来的古家御师。
在原本的轨迹中没有人去风声境通风报信,风声境的人未及时赶来,魏嵊便能立刻破城,待魏筌霖的大军赶到时,所有人都死光了,血流成河的画面比眼前所见要更为惨重。
魏筌霖坐在高马上,弓箭发出的,东方云瀚彼时死还是没死魏千屿不知道,他只看到了后来的画面。
后来沉狮与祸乱的妖互相撕咬,瘴毒未被控制,盛夏的隆京还是在飘着鹅毛大雪,隆京内外生灵涂炭,便是魏筌霖胜了也没能占到便宜。
有什么危险冲入了隆京城内,沈鹮骑玄龙冲破了城墙踏入城中,她想救所有人。
她救成了吗?
魏千屿不知道,他只知道那一切都没有发生,原来预见的未来也是可以被改变的!
魏千屿忽而觉得欣喜,此刻在场的所有人中,好像只有他一个人还记得三百多年前周家所说的预言。
预言说玄龙闹城,原来不是玄龙要杀了所有人,而是坠入城中,以龙吟声威慑八方,压制住浮光塔内的众妖,将他们逼回封印之中。
预言说的冰封半边隆京,这被冰冻的半边隆京城也的确是因为中融苏醒才会变成这样,但中融已经被大火烧尽,再厚的冰也有融化之时。
预言说至亲至爱之人的背叛,臣反君,就在眼前。
魏家与东方皇室本是至亲血脉,这世上所有至亲的血缘关系便如他们。臣反君,臣是三朝太师魏筌霖,君是魏千屿眼 前这位虽未长大却已有飒爽英姿的少年帝王。
预言一一应验了,那子弑父呢?
魏千屿恍惚间想起他被沈鹮提到狮虎鹰背上时,飘在风中的话。
沈鹮告诉他,人族的祸乱由魏筌霖而起,他是魏家的人,他要肩负起他的责任。眼下魏嵊被士兵看押,城下的魏家军已经降了大半,只有魏筌霖的亲兵围着魏筌霖,护住他,不让人靠近,却也迟迟没有说投降。
风霜吹过魏筌霖的发丝,魏千屿突然觉得他的祖父很老,那些亲兵的目光所及便是被冰霜盖发的魏嵊。
他或许不足够了解自己的祖父,可他却十分了解自己的父亲,魏嵊不是个残忍的人,也不是个有多大也野心的人,他做不成枭雄。魏家军之所以没有完全跪地求饶,便是因为他的父亲还活着,是因为他还活着,若非如此,东方云瀚也不会将魏嵊押上城垛。
预言中的子弑父,是在说他吗?
如若他此刻拔出长剑,砍下魏嵊的脑袋,那魏家军便再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魏千屿已经料想到他们投降的结果。
老者命不久矣,壮年者自食恶果,他这个小的还不愿反抗,持续数十年谋反的大计,终将止于魏嵊人头落地的那一刻。
城下魏筌霖看上去淡然镇定,可那双眼也紧紧地盯着魏嵊,只等他的下一步动作。
短时间内隆京内外发生了太多事,浮光塔坍塌,妖兽跑出,隆京城外双龙对决,大火绵延,谁都未从这一个接着一个的震惊中回神。如今绝大部分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城中吼叫的玄龙身上,无人注意到魏嵊的举动。
除了魏千屿。
他看见魏嵊卸掉了受伤的那只手的腕骨,于疼痛中清醒,他看见魏嵊拔出身边护卫腰间的长剑,大喊一声朝东方云瀚扑了过去。
少年帝王还在看自己的国都,只察觉到一阵寒风凛冽袭来,待回眸,魏嵊的剑已经近在咫尺。
“不要!父亲——”
魏千屿的手中也有武器,可他的刀尖始终无法对准自己的亲人。他预料到了自己没有看见的关于他魏家的结局,可他知道,预言原来是可以更改的,他不必顺着预言而行。
他只要做他自己。
穿过胸腔的长剑上鲜血淋漓落下,魏嵊震惊地看向拦在东方云瀚面前的魏千屿,他颤抖着的手松开了剑柄,下一瞬魏千屿便在他面前跪了下去。
他穿得很单薄,身上早已染满了这些日子救过的那些士兵的血,他看见了战争给一个国家到底带来了多大的伤害,也看见了被权势与执念蒙蔽的双眼。
那双眼就在城门下,冷冷地盯着魏嵊与他,那双眼中没有丧失亲人的悲痛,只有大势已去的死寂。
“我儿!”魏嵊接住了魏千屿的身躯。
臣反君,子弑父,都是大逆不道之行。
魏千屿做不了大逆不道之人,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的父亲不要再一错再错下去。
鲜血涌出口鼻,魏千屿于心中想了许多劝说的话,可真当张口的那一瞬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了。血水堵住了他的喉咙,他看见魏嵊的眼泪,魏嵊用那只废掉了的右手揽住了他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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