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感情微妙,霍引有些失落,他期待丹阕能再向往常一样多看他一眼,再与他分享妖族中各种趣闻。
他能看见的地方很少,因为他是一株扎根于微月山的树,丹阕曾说过他见不到的山河万里,她来替他去看,而后带回消息说给他听,其实也是一样的。
可一株生命线为红的梧桐树,好像也没什么与众不同。
霍引作为一株树,本应该不会觉得孤单,可他的生命里出现过一个健谈的声音,于是漫长的安静岁月里,都显得那么冷清。
直到中融长大,比她的父亲还要优秀,成熟后的中融也像她的父亲一样,在盛年之时便要为龙族的繁衍而努力。凤族与龙族不同,虽然他们都是独根独脉,却是不同的传承方式。
丹阕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那时霍引已经不太能认得出她了,她的羽毛变得暗淡,目光也不再明丽,虽还是一团炽火的漂亮模样,却可见憔悴了许多。
丹阕是来向他作别的,她飞上了霍引的树枝,感慨一句:“你好高啊。”
又抚摸过他的叶:“但还是很漂亮。”
凤凰一族的传承,是由死而生,丹阕的生命走到了终点,便要用最极端的方式重新降临。
那一天霍引陪着丹阕看了落日,山川之间隔着一块石,他有些惋惜自己没能陪她看海。
丹阕似乎能听到他心中所想,她飞上了他最高的那株枝,衔着他的叶,越过远山间的那块石头。枝叶颤动,丹阕飞走了,霍引也终于借由那一片叶,短暂地看了一眼海。
他没见过凤凰陨落是什么模样,但微月山又重新归于安静。
很久、很久。
久到他已经长得足够高,越过了前面的山,最高的那片枝丫也超过了微月山的高度,他成了整个微月山涧中特有的异类,高不可攀的巨树,远在山林燃烧。
中融带来了小凤凰,再一次与丹阕相见,她正啄着他的根,衔着他的叶,从他的肩上学会飞翔。
她问他:“你怎么长得这么大?像一座山,不,比山还大。”
所以她后来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岚梧。
一座山一样的梧桐。
她会坐在他的肩头去看海,她说她喜欢中融,她觉得中融很温柔,所以她喜欢海洋,偶尔还会飞去海面上与海生妖们戏耍。
她会慢慢记起她自己的名字,慢慢记起红色的梧桐,也会记起微月山,记起凤主的责任。
她依旧在年少时不喜欢顶着凤主的压力行事,总将该她管辖的事务推给中融,再向中融撒娇,说她年龄还小,什么都不懂,需要中融照看。
中融温柔的脾性,肉眼可见地变得急躁起来。
霍引想,当初云岐数落丹阕大约也是经过了这样一个心路历程,毕竟她在小的时候不是个听话的孩子,长大了也更向往自由。
丹阕记起霍引时,妖界已经发生了变化。
妖界资源匮乏,瘴毒蔓延,致使妖族异变、惨死,丹阕与中融肩负妖界的未来,在无法挽回妖界的情况之下,丹阕率先提出离开妖界这一项选择。
彼时中融已有身孕。
丹阕正值凤凰盛年,妖力最鼎盛之期,她的脑海中记得许多妖族古老的传说——这世间的界远不止一层。
她要破开妖界,去往一个不会有瘴毒,且与妖界相差无多的地方。
那个地方,叫云川。
丹阕用自己的凤凰之火,烧干了浑身的血液才撕裂了妖界与云川之间的界门,她不愿让中融冒险,便只能牺牲自己。
她对霍引说:“待我烧去自己,你或许便是妖族最年长的了,你比中融年纪大,可要替我照顾好她。”
“龙族的繁衍与凤族不同,中融好不容易才有了身孕,她腹中的宝物藏了数百年之久,千万不能有一点损失。岚梧,若我回来看见你没有保护好中融腹中的宝物,我可是会生气的。”
霍引问她:“你会回来吗?”
丹阕其实也有些胆怯,她曾经历过许多次生死,凤凰之火烧去老朽的身躯,再从灰烬里重生,这是凤凰延续血脉的方式。但她不得不撕开界门,不得不担起死亡,这也是她身为凤主的责任。
“会的!”丹阕信誓旦旦道:“凤凰不死,我肯定会回来的,无非……时间久点?”
时间短或久,霍引不在意,他相信丹阕的话,因为小凤凰从来都没有骗过他。
他也答应了丹阕,一定会替她看好中融腹中的宝贝,那关乎着妖界的将来,若千万年后凤尚未归来,至少留有一主保全妖界的万万条生灵性命。
丹阕在焚烧牺牲自己之前,凑近了霍引,她说:“我总算知道,你的生命线为何与众不同了。”
她道:“我也想起来我为何不喜欢吃梧桐果。因为我啄你的果心时咬破了舌头,你拥有我的血,所以才能在微月山上成活……但还有一件事情对不住了,我咬掉了你的果心。”
“所以岚梧,你没有心了。”她的手轻轻按在了他的心口上道:“没关系,我送你一个,保护好它。”
一道力量推远了霍引,他在那一刻,不是丹阕的朋友,而成了她的子民。他与千千万万个妖族一样,化作了界门中的尘埃,看向那一团盛放的火焰。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凤凰涅槃。
伸手时徒劳,刹那被凤凰火烧焦了枝干,而他眼中的小凤凰生命殆尽,灰屑随界门关闭而纷飞,霍引抓住一片焦枯的凤凰羽。
转瞬即逝。
再后来入云川,史册有记,虽细枝末节不同,但大致未差太多。
中融与人族做了交易,将木之林广撒天地,沉睡于隆京城外,身躯化为山川,滋养山河。
霍引记着丹阕对他说的话,他要保护好宝物。所以他镇守着隆京,以妖力和血脉压制,控制着隆京的妖不要轻易与凡人造次,他牢记他们是寄人篱下,而这来之不易的生存条件,是丹阕以命相换的。
若说,他与丹阕是何关系?
在离开妖界之前,他甚至只是一株大树,他们之间并未确立任何关系,他因她而生,也目睹了她的死。
这是一个漫长的故事,经历许多个万年,但霍引说起来又很短,因为故事的最后,正如史书所记,至于过程……并不复杂。
沈鹮听完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便抬眸朝霍引看去:“凤凰,会涅槃重生的吧?”
霍引也看着她,眉眼弯弯:“会的,她是凤主,不会骗人的。”
所以,凤凰重生了。
第133章 红月
此刻望着沈鹮的眼, 霍引空洞的胸腔仿佛还传来初填心脏的炙热,有些回忆于他每一夜的梦境中重现,而过去无数岁月间的种种,在这短短时间内迅速重来了一遍。
在霍引说出过去故事之前, 沈鹮还怀疑过他是否对传说中的凤主动情, 可在知晓他的故事之后,心中亦有怅然若失之感。好似有什么重要的情绪呼之欲出, 她也像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重要的人……
可她的记性分明很好, 从来都过目不忘的。
就在这短暂的对视下, 霍引突然觉得胸腔中的感受愈发强烈, 而沈鹮那双近在咫尺的眼中他的模样逐渐变幻, 倒映出不曾出现在他脑海中的画面。
“如果你想让她活下去,就将你的血液交给我。”
鹤发紫袍的男人站在他的面前,分明霍引位处更高, 可他们之间的气势却是霍引处于下风。
他认得他, 眼前之人是紫星阁的阁主, 一个失去了一切的男人。
他的家人在疫病中丧生,他的妻子也在生产的过程中自焚,霍引不知前者, 却知道后者之死与他息息相关。而站在他面前的人拿捏住了他的弱点,要用他的血液去行一场惊天密谋。
霍引记得他最初要他血的原因, 那时沈清芜还愿意说谎言来骗他。
从未被人欺骗过的镇国大妖天生懵懂, 也不知人的本性中便有狡猾,因为沈清芜说过会让他见到他想见到的人, 所以霍引轻而易举答应了对方的要求。
沈清芜答应,让他重新见到丹阕。
凤凰浴火重生, 涅槃又燃于灰烬之中。
霍引曾在离开妖界的时候抓住了她焚烧身躯后焦枯的一片羽毛,那片羽毛被他护了数千年,沈清芜认出了那是凤凰羽,他说他可以让凤凰重生。
霍引原应当不在意他说的话,可他在浮光塔中实在待了太长的时间,远久于丹阕先前在妖界涅槃重生的时限。即便他相信丹阕不会欺骗他,可他的心里任有一丝担忧,与一丝期盼。
他被沈清芜说动,将凤凰羽交给了对方,从那之后,沈清芜便会定时来浮光塔中取霍引的血。他告诉霍引这是必经的过程,小凤凰还在生长,极需养分,而霍引的血液可以修复妖的伤势、中毒等一切病症。
凤凰羽都交出去了,没道理他会吝啬那一些血液,可几年过去霍引也不曾见过丹阕,他便是再单纯,也该猜到自己被沈清芜骗了。
画面再转,便是沈鹮的血液解开了浮光塔的封印,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之时。
那一次,沈清芜才从他的身体里取走了许多血液,所以霍引很虚弱,他的眼神不太好,却依旧能够看到沈鹮的生命线。熟悉的颜色,如火焰一样的心脏就在他的不远处跳动,而他嗅到的熟悉的血液气息正从眼前女童的手中散发出来。
那不是霍引曾见过的模样,她不再有鲜艳亮丽的羽毛,甚至长得与沈清芜有几分相似,骨外是细腻的皮肉,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说道:“你好漂亮啊。”
一如大梦初醒。
霍引憋住的那口气在此刻深喘,意识回笼,他与沈鹮还飘在无边无际的海洋深处,天色已经暗淡了下来。
漫长的故事还没有结束,因为凤主不会骗人。
沈鹮不知何时趴在霍引的怀中睡了过去,夏日的海风吹在人的脸上也一点也不冷,带着干涩的暖意,偶尔夹着一阵腐朽腥气。
霍引捂着心口位置,他有那么一瞬好似想起来他丢的到底是什么了。
不是心脏,因为他的心早已被丹阕啄去吃下,所以他从来都是没有心的,而他来到人界之前,丹阕在他的身体里填上了一样东西,说那是补给他的心。
他回想起沈鹮的由来,这才意识到丹阕当初塞入他身体里的东西丢失,与沈清芜有关。
沈鹮曾问过他,他有没有想起来关于沈清芜的事,霍引彼时摇头,是因为他的确回忆不起关于沈清芜的点滴。如今想起,沈清芜却不再是沈鹮口中那样正直端方、大义凛然的隆京英雄的形象,更多的,是对方那双阴寒无情的眼。
“夫人、夫人!”霍引拍着沈鹮的肩,他怕等会儿他想起的事全都忘了,便迫不及待将自己记起的沈清芜告诉沈鹮。
沈鹮睁开眼,瞬时清醒地坐起,左右四顾,还以为自己深入险境,发现周围除却涛涛海浪什么也没有,她才松了口气。
再朝霍引瞧去,便问:“怎么了?”
霍引愣怔了瞬,他定定地望着沈鹮,那些原本不该属于他的踌躇与犹疑,却在这一瞬爬上了脑海,像是疯长的藤蔓缠绕了他的口舌。霍引突然想,他若告诉了沈鹮沈清芜并不是好人,她会不会难过?
在沈鹮的心里,她一直当自己的父亲是楷模,即便她的出现也不过是沈清芜对霍引展开的一场骗局,可至少在沈鹮离开隆京前的那九年,沈清芜还算是个称职的父亲。
就在这短暂的犹豫间,海上的风浪变了。
沈鹮嗅到了风中浓烈的腥臭味,霍引也立刻警惕起来,目光直直地盯着沈鹮身后的某个方向,压低声音道:“它来了。”
沈鹮应声,抽出腰间的黄符,一只手伸直将霍引拦在身后,另一只手已经悄悄扶在腰间的刀柄上,拔出一截。
海龙王似乎还记得霍引的妖气,在察觉到海上有小船飘来时便迅速靠近,又在察觉到霍引的妖气后,盘桓于不远处。它偶尔露出一截黑漆漆布满鳞片的身躯,像是蛰伏于此,只等小船上的人露出破绽。
沈鹮见海龙王没有靠近,也没有因为饥饿做出攻击,便将手中的黄符贴在船身上,走向船头,站高了去看那条完全异变成可怕模样的妖。
整片东海靠近岸边的海域都被瘴毒侵蚀,就连海风中都夹杂着几丝瘴毒,那些瘴毒全都出自于这一只妖的身躯。
沈鹮觉得不可思议,因为不论什么妖,只要吸噬了过量的瘴毒最终的结局一定会爆体而亡,可海龙王身上有这么多瘴毒,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外扩散,竟能活这么多年。
腰间的重刀释放出湛蓝的妖气,沈鹮突然觉得刀柄处有些发烫,让她握出了一手心的汗,她眉头微蹙,手掌轻轻抚摸着平平无奇的剑鞘道:“小蓝,你想出来?”
沈鹮突然想起她当初带着沧鲸离开灵谷的原因。
灵谷中有一口巨渊,渊口很小,之下却是一面广阔的湖,在那面湖中只有一只妖来回游动,便是沧鲸小蓝。
沧鲸是海生妖,身形庞然,不擅化作人形,很难与鲛人一样越过千山万水去往东海另谋生路。且妖界海域最先被瘴毒污染,沧鲸也险些绝迹,紫星阁史书有记中的沧鲸一只手便能数得出来,而小蓝此生从未离开过灵谷。
他想回到海水中,庞然的身躯被困湖中数千年,他向往海洋也向外灵谷之外的世界,所以他才愿意被沈鹮炼化成一把重刀,随身携带在身侧,用自己的妖力为沈鹮护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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