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其实有了答案,但需要霍引说出来,她才能彻底死心。
果然,霍引诚实地告诉她:“沈清芜。”
沈鹮知道霍引不会欺骗她,而从始至终骗她的只有沈清芜。她对沈清芜基于童年的回忆,对父亲的崇拜与尊重,都在这段时间内被击个粉碎。
霍引忽而道:“我知道他要做什么,我都想起来了。”
沈鹮望向他。
霍引开口:“当初他从我这里骗走了凤凰羽,借由人族女子的身体为炉,淬炼凤凰羽,这才让你诞生了,他说能让你复活,其实不算骗了我。可他骗我因为你是由凡人的躯体而生,所以身体很弱,若没有我的血液便不能久活,所以从那之后,沈清芜时不时从我这里取走一些血。”
“后来他要取的血越来越多,我直觉不对,可他又一次将你送到了我的面前,彼时你高烧不退,的确命悬一线,我便将水之精的秘密告诉了他。”霍引抬起一只手,轻轻盖在了沈鹮捂着他胸膛的手背上,自责询问:“你会怪我愚笨吗?明明你说要我好好保管,可我没能保管好。”
那时霍引很焦急,他告诉沈清芜他的血液之所以可以救人,是因为他的心口有一颗水之精化作的内丹。他想将这颗内丹还给沈鹮,这样沈鹮就能好转,他也算物归原主。
毕竟水之精本来就是凤主之物。
因为沈清芜用一片烧焦了的凤凰羽复活了沈鹮,所以霍引对他还是比较信任的,沈清芜很聪明,他没有立刻要挖出霍引的心,他只是持续不断地从霍引那里取血。
后来有一次霍引察觉到了他身上有瘴毒,这才惊觉自己被骗,凡是与瘴毒相关的御师都不值得信任,因为妖族就是毁在瘴毒之下,丹阕也是因瘴毒而牺牲。
“可当我反应过来时,一切都迟了。”霍引轻轻抚摸着沈鹮的脸:“我感受到了隆京群妖的变化,数百万只妖的情绪在一瞬暴涨,一如当初在妖族感受到的一样。”
他因数百万只妖一起因瘴毒疯魔而恐惧,他的妖力全都用在了镇压被瘴毒吞噬理智的妖族身上,他不想让妖族因为人的野心和计划而白白牺牲,便只能牺牲了自己。彼时霍引无法全力抵抗沈清芜,被他挖走了内丹,那一瞬他妖力倾泄,身体里只有残余的血液赖以片刻清醒。
他的意识扎根于土地,笼罩着整片隆京,也知道了沈清芜的计划。
“他在紫星阁与皇宫之间设了个换魂大阵,想要从人变成妖,此阵需要两样不可缺少之物,一为瘴毒,因为瘴毒可以使妖异变,异变中的妖便有了可乘之隙,更容易与人的魂魄融合,二为水之精。”霍引说完,满脸自责愧疚。
他的眼中写着让沈鹮骂他愚蠢无能,竟弄丢了她曾经的信任。
沈鹮暂且没空骂霍引,她听懂了霍引话中的意思。
当初沈清芜用霍引的血不断实验,害死了许多人,只有一次成功,便是瘴毒与水之精都在之时。
瘴毒改变了妖的本来形态,人的魂魄填充进去之后,再用水之精去恢复身体,这样人就可以用妖的身体成活,而原本的妖……在异变中被抽走了魂魄,死了。
当初沈清芜要沈鹮带走霍引,是因为霍引知晓了他所有的秘密,只有他在隆京乱象中“叛逃”了,那他就不是镇国大妖,即便他侥幸能活,将来说的话也未必有人肯信。
沈鹮忽而一激灵,她猛然起身,额头无意间撞上了霍引的鼻子,顿时吃痛地哀嚎出声。
闭上眼时,她望着那几乎覆盖了整座山头,遮天蔽日的梧桐树,纳闷地问:“你还要长多久?”
霍引顿了顿,轻声道:“这还未足一半呢……”
“必须得长完才能恢复吗?”沈鹮拨弄了一下闭上眼时,特地往下生长而为她遮雨的树枝。
方才她怕是就撞到了这个。
与她缠缠绵绵拥吻的,是霍引的体,而非灵,妖幻化的体肉眼可见,灵却不能见,沈鹮想见他本体,只能闭眼。
她想这株树这样高大,她真能飞上去坐上他的枝丫吗?
沈鹮问:“你能不能先长一半,剩下的之后再长?我既已知沈清芜的打算,他又将你身体里的血全都抽走,便代表他将有所行动,我得赶去隆京,找到长公主。”
再睁眼,霍引端坐在她面前。
四目相对,霍引有些委屈:“我……是长得大了些。”
沈鹮:“……”
他是树,既扎根于此养伤,若不养好怕是不能离开了。
第149章 叛徒
魏千屿第一次见到玉中天外的狼烟, 与书籍所记的蓝不同,真正的狼烟燃烧时那蓝色夹杂着灰,更像是暴雨来临前乌蒙的天,一副山倾海覆之势。
那也是他此生第一次见到乱战之下的百姓是如何奔逃的。
男子的胳膊下一边夹着孩童, 一边夹着家当, 拽着妻子的手跟随人群乱窜,实际上谁也不知生路在哪一方。但他们知道身后有火, 只要停下, 就是死亡。
尖叫声、哀嚎声、咒骂声……
这些声音打破原本热闹繁荣的城池, 方才还在玉中天境内的魏千屿不知何时回到了皇城, 魂颠神移, 他尚未清醒, 又一次见证了三百多年前预言中的隆京。
他见到铁骑踏尸而来,暗红色的铠甲与绑在他们手臂上的蓝布条,曾一度是魏千屿纠结的噩梦。他知道这是冲破皇城的士兵, 不知出自谁私养, 欲取东方皇权而代之。所以他日夜不敢停歇, 他想看看将来会发生的事,他想规避这一切,明明隆京的百姓经过十一年难得再过上好日子, 又何必多此纷争?
这世间,自是没有战乱得好。
霜花从天而降, 与远处已经弥漫了大半边天空狼烟的颜色交叠, 魏千屿置身其中,又像是置身事外。这一次他的视线很清晰, 他就站在皇宫正门前,愣怔地望向坐在马上一步步朝他而来的将领。
就在魏千屿的身后, 是带领御灵卫死守皇宫最后防线的逐云,此刻她已经被一支箭矢贯穿了臂膀,另一只手颤抖着握剑,恶狠狠地盯着来者。
高马上的人背对着光,面容并不清晰,可魏千屿的心跳很快,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风霜越来越大,天突然下起了雪,他听见身后的逐云唾骂一声:“叛徒!”
那道目光穿过他的身躯,看向逐云犹如看向一个死人,阳光闪过逐云的剑背,照在来者的脸庞上,魏千屿看到了一个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的人。
赤冠蓝缨,他臂上蓝布条的角落里清晰地绣着双鹤云腾,是他蕴水魏家的图腾印记。
而那张被剑光照亮的脸,白眉银发,面容苍老,可他目光不屈,已大权在握的自信,赫然是他那在蕴水老家里养老的祖父,被誉为满天穹国文人之师的太师——魏筌霖。
怎么可能呢?
魏筌霖抬手搭弓,一个七旬的老人眼神冷漠,明明不久前在家里还说自己手抖已经握不住笔,可此刻却拉了满弓,直直地对准了逐云的方向。他却越过逐云,将目光落在了逐云身后的人身上。
魏千屿猛然回头,目光随着那根脱手的箭看向皇宫门后正穿着龙袍脸色苍白的东方云瀚。
“不要——!!!”
他伸出手的刹那,一阵疼痛从肺腑中传来。
魏千屿眼前一黑,浑身都疼,再睁眼时他早已脱离了那令人惊惧的噩梦,而因他那一阵挣扎,也从床榻摔至地上。
目光所及是他熟悉又陌生的房间,这里是魏家安排在隆京的魏宅,他的寝室,而他已经在梵宫住了太久,许多时日不曾回来过了。
方才的画面也不全然是梦,那都是他曾在观星台上随星辰而见的未来。
魏千屿见过许多次未来,没有一次有误,即便他不愿相信那是真的,可他的确看到了祖父的脸。那支踏碎山河的铁骑是他魏家的,引玉中天境外狼烟四起,吓数城百姓奔逃四窜的,都是他魏家的兵,是他魏家的人,是他的祖父……
这怎么可能呢?
这不可能的!
魏千屿撑着身体要站起来,门外听见屋里动静的下人赶紧跑了进来,他们左右扶住了魏千屿,郎擎也走到了他的跟前,紧张地望向这短短数月便已经瘦得不成人形的人。
若只是身体上的消瘦便罢了,可魏千屿此刻连精神也变得恍惚,便是睡梦中也一直在喃喃梦呓,不知在说什么。
三日前,皇宫观星台上落了一道天雷,巨大的雷霆击碎了魏千屿所设之阵。御灵卫与皇城护卫上观星台时,魏千屿在大雨中浑身浴血,浑浑噩噩口齿不清地说着胡话,还要从观星台上跳下去。
若非逐云正巧回宫复命赶到,一手刀将他劈晕,凭着那些御灵卫和皇城护卫的身份,谁也不敢真的对他怎么样,那便有的纠缠了。
小皇帝知晓魏千屿一直在为东方银玥办事,只是东方银玥已经失踪多日,连带着长公主府上的面首雾卿也突然消失,玉中天连绵大雨,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只叫人心惶惶。
这些天,谁也顾不上魏千屿,宫里命人将他送回魏宅休养,还命了太医院正为他看病。
这几日都是郎擎在魏千屿身边照顾他的,太医说他没有大碍,只是身体弱了不少,还需好好膳养,切勿再劳心伤身。
郎擎听了魏千屿许多梦话,他在梦里落泪,在梦里质问,疯疯癫癫的,好像真的如传闻所说的那样,被一道天雷劈坏了脑子。
而今魏千屿醒来,身体虚弱得连站都不怎能站得住,口里却还在念着“不可能”,他反复纠结,可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观星推运,预见未来,并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暗示,他从未有过一刻怀疑在魏家人的头上,也不可能在怀疑中,自动给所预见的画面填上面容。
多可笑,又多不可思议!
魏家世世代代为皇室亲信,数代为官,伴君左右,东方家每朝都与魏家结亲,就是怕断此联系,用姻亲捆绑,结永世为好。
魏家手执从龙剑,是为替皇室斩妖除魔,捍卫皇权,无内扰外侵之忧。
可这算什么?他看到的这些都算什么?!
“郎擎!”魏千屿一把抓住了郎擎的手,自他不懂事的时候郎擎就伴在他的身边了,他们一起长大,魏千屿此刻也不知该信任谁,他只能抓住郎擎道:“你带我回宫,我要去观星台,我不信,我要再看一次。”
“主子还要再看什么?!”郎擎扶着他的肩膀将他按在了椅子上坐下,痛心疾首道:“主子这些天日日都在观星台,为了遇见未来而枉顾当下。你的身体已经很差,胳膊腿细了好几圈,便是外头的风大一点儿都能将你吹倒,你竟还要去观星台?!”
魏千屿的变化郎擎都看在眼里。
魏千屿自幼家族中给的压力便大,所以他一直都想挣脱魏家的束缚,即便如此,他也是天之骄子,从未吃过多少苦,任凭外人一眼看过去,谁不知他被养得很好。可如今魏千屿早已瘦得脱相,他与过去俨然成了两个人,整日设阵观星,像是将自己的命钉死在了梵宫顶上。
“前人都说,观星推运者到最后无不疯魔,当年周家也癔症发作,才会胡言乱语诅咒皇朝被赐死,主子难道也想走上那条路吗?”郎擎抓着魏千屿的胳膊,半蹲在他面前,目光灼灼又诚恳道:“主子!自上官小姐离开后你便从未关心过自己,便是有天大的事,也得养好了身体再说!别再去宫里了!”
“我要去的,我要去!”魏千屿披头散发,直摇头道:“与清清无关,此事事关重大,我一定要再看一次……”
“主子!宫里下令,不准你再回去了!”郎擎道:“长公主不知所踪,陛下已心力交瘁,若你再在皇宫出事,他怕无法对魏家交代,便下了令,在你养好伤之前都不许入宫了。”
魏千屿身子一软,竟有天意如此之感,可他仍觉得荒唐,仍然不可置信。
这天下所有人都会反,所有人都可能反,他甚至觉得那拥兵而来的必然是在朝中屡屡与东方银玥不对付的容太尉,却从未想过,隐藏最深的竟是自己的亲人……
他抬头看向郎擎,眼眶布满血丝,泪水一滴滴砸在了地上,在这一瞬,他觉得郎擎都变得不足以信任。
若持续了数千年的情谊也能瓦解、背叛,那这世间还有什么是真的?什么才是可靠,可信的?!
郎擎被魏千屿的眼泪吓得浑身发寒。
魏千屿出声问他:“郎擎,你知道吗?”
郎擎不解:“属下该知道什么?”
魏千屿怔怔道:“魏家……私养重兵。”
郎擎震惊到哑言,他定定地望着魏千屿,心中思量魏千屿疯了的可能性。
魏千屿见他那样子便喃喃:“你不知道,你一定不知道……那我父亲知道吗?”
郎擎不知要如何回答。
养私兵已是死罪,何况是重兵,魏千屿这话,与在说魏家谋反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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