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你不能过去!”卞翊臣拦在了宫门内,他已经疲惫至极,手中一直握着那把未杀过人的剑瑟瑟发抖。
“到了如今,还有什么不能?”东方云瀚道:“难道真要等他将刀剑架上孤的脖子,再要孤向他求饶吗?”
退位?不可能!
玉玺就算被他啃下来嚼碎了咽到肚子里,也别想让他交给魏筌霖!
他只是恨!
恨魏筌霖,恨他为权势,亲人不顾!为皇位,杀人无数!
东方云瀚大步跨向皇宫正门,少年堪称纤瘦的身躯走到众人面前,身上背着一箭的逐云抵挡在宫门口,大骂骑在高马上的人一声:“叛徒!”
这种辱骂,于魏筌霖而言不痛不痒。
他拉满了弓,这一次箭头不是对准逐云,而是对准站在逐云身后的东方云瀚。
一箭发,卞翊臣握紧手中的剑拦在了东方云瀚的面前,他大喊一声,用孱弱的身体冲挡了过去,那把剑终究是劈歪了。
卞翊臣心口砰砰乱跳,他以为自己要死了,可低头看去,胸腔无箭,再抬头,那柄箭距离他的眼前也不过寸余,正被一堵沙墙拦截。
冰霜越落越大,犹如白雪。
一道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引去所有人的目光。
来者披散着发丝,一席鹅黄暖裙,那双凤眼冷冷地落在魏筌霖的身上,却是在对卞翊臣开口。
“卞大人,未开封的剑杀不了人,多谢你替云瀚挡这一次。”
东方银玥缓步走来,她瘦了许多,气势却如高山压下,此刻她手中举起一块银符,上刻图腾衔剑狮。
为卞翊臣挡下那一箭的沙粒纷纷落地,顺地而滚,最后在东方银玥的身侧化作一头金沙而成的狮子,利齿如银,正是极北银地,六大氏族之一孟家的契妖。
卞翊臣所握本就是文人府上挂着的装饰用剑,此刻他双腿一软,已然坐地。
东方银玥终于走到魏筌霖的跟前,她抬头与苍老却稳重的长者看去,眼中有失望,有痛心,却也不算完全无猜测无准备的震惊。
“你以为你来了便能阻止我?”魏筌霖居高临下地问。
东方银玥忍住胸腔嗅到寒气冷意欲出的咳嗽,低声道:“极北孟家为旧时武臣,自御师兴起时便退于黄沙境,为我天穹国练兵练器,无符不出。”
“但孟家沉狮百万,舅舅胜算如何?”
第153章 伏狮
不可一世的魏筌霖, 如何会承认自己将要败给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更何况他已然走到这一步,没有任何退路了。
十数万铁骑一路攻入玉中天,几乎没有损耗, 此刻围堵隆京里里外外数层, 皇城本就已是他囊中之物,即便银地孟家有沉狮百万, 精兵无数, 可距离隆京也数万里之遥, 如何能赶得过来?
魏筌霖丢掉手中的弓箭, 拔出腰间佩剑直直地朝东方银玥砍了过去。
东方银玥并不畏惧他, 她从容往后退了两步, 拉开与魏筌霖的距离之后数头金沙堆砌而成的狮子顺着魏筌霖的高马攀上。闪烁着银光的尖齿咬上了魏筌霖的铠甲,还未咬伤魏筌霖便有魏家的紫袍御师纷纷赶来,将魏筌霖从高马上拉下, 护在身后。
衔剑狮的银牌落地, 数十头金沙银齿的狮子拦在宫门前, 箭矢穿过它们的身躯,被沙粒吞没后再被丢出,竟伤不到它们分毫。
东方银玥转身, 大步朝皇宫走去,逐云砍断身上的箭跟随其后, 听从安排。
“孟家兵在城后五十里开外, 沉狮与孟家御师先行,兵队紧随其后, 此番本宫调来三十万兵马,从后方包围隆京城, 至于城中御灵卫与皇城护卫——”东方银玥只顿了一下,她朝逐云瞥去,道:“由你领队,疏散人群,让城中百姓从隆京后方撤离。”
“是!”逐云领命前去,她对东方银玥完全信任,什么也没多问。
东方银玥路过卞翊臣身边时,顺手扶了这腿软的帝师一把,再朝头发未束的东方云瀚走去。待到他的跟前东方银玥才发现少年眼眶猩红,像是濒死前泣出血泪般,怔怔地望向她。
东方银玥忍下心中愧疚,倒是伸手往他头上揉了一把道:“你我姑侄俩竟一样披头散发,不成样子。”
她入了宫,快步直往观星台的方向而去。
东方云瀚跟在东方银玥的身后,忍住哭腔哑着声音问道:“姑姑这些天去哪儿了?!”
东方银玥脚步一顿,回想起数日前还在风声境永安城中感受到的花香与小雨,只低声回了一句:“去做一场梦。”
但梦有该醒时,她早该醒来了。
这么多年东方银玥一介女子能在朝中坐稳,与容太尉一党分势,便是因为她的手上有可调银地孟家兵马的衔剑狮令牌。早在妖族入云川之前,孟家便是云川境内最凶猛的一支队,世代忠于皇室,只是后来御师当道,于朝中几乎占小半官职,云川合并为天穹国,无外战纷扰,孟家便去了极北银地沙海练兵。
东方银玥想,十一年前魏筌霖险些得逞,彼时他没真的出兵大约也是因为计划不算成熟,东方即明未死,而衔剑狮令牌也未寻到,他总想保守一番。
如今愿意出兵,除了有了万全准备之外,大约就是因为魏筌霖老了。
人之寿命有数,魏筌霖能活多久他每日都能感受得到,他已然是七旬老者,即便身子骨再硬朗也活不过百岁。眼下东方银玥失踪,朝中容太尉虎视眈眈,而小皇帝尚未成气候,紫星阁御师又被放出去找人,往北银地太远,往西风声境亦鞭长莫及,往东东孚早已被他掌控,此番造反,正是他最好的时机。
东方银玥已经走到了观星台下,她见东方云瀚还跟着自己,回眸道:“你一个皇帝不去管他们打仗,跟着我做什么?”
东方云瀚还未完全回神,愣愣地问:“姑姑要干什么去?”
“我自有我要忙的。”东方银玥顿了顿,她又认真看了东方云瀚一眼,轻声道:“你长大了许多,云瀚,如不是你足够机警,恐怕便是我带来了银地孟家的兵也未必能及时赶上。”
他已经是个足够优秀的帝王了,知人善用,坚毅果敢,唯一不足就是年纪太小。但没关系,年幼正说明他还有得可长,将来也会将天穹国带领到更好的方向。
东方银玥没与他多说,两步并一步往观星台方向去跑,待上了这隆京最高之楼,她已气喘吁吁。
观星台上还有魏千屿前不久设阵留下的裂痕,引动天雷,将地上深刻的符文染黑。
东方银玥一步步朝边缘走去。
观星台旁无围栏,平台边只有不足膝盖高的雕花石墩,她过去无数次仔细看过这里的每一寸,去研究当年东方元璟从此地坠落的真相,如今,真相已然呼之欲出。
寒风凛冽,隆京完全没有盛夏的半分模样,灰蒙蒙的天上厚厚的乌云卷出数道漩涡,在那像是随时能沉下来的天里,一片片雪花飘零,随冷风吹上脸庞,冻得东方银玥呼吸一窒。
她的眼直勾勾地盯着紫星阁的位置,双眸在密集的人群中扫过,只偶尔分神去看乱战的两队人马。
妖气纵横,夹杂着些微瘴毒气息,祸乱燃烧着隆京的西角,那里已经有数座大楼冒出了黑烟。
“殿下从什么时候怀疑魏家的?”
突然一道声音从身后响起,东方银玥猛地捂住心口,待回眸时,一记眼神瞪过去,没答只问:“中融山中的阵可设妥当了?”
白容不知何时换回了那身玄色衣衫,马尾高束,暗蓝色的发带上银纹与他的皮肤一样白,那是他身上仅有的一点亮色。
东方银玥许久不曾见过他这样装扮,仔细回忆,好像从年前他有意避开她开始,少年便规避了所有黑色,即便很爱穿深色的衣衫,他也没再套上这身玄衣了。
“自是安排妥当了才回来。”白容说出这话时抿了一下嘴:“我何曾不听过殿下的话。”
他从未拒绝过东方银玥的任何要求,哪怕他不愿,也还是本能地顺从她的安排。
其实他回来得要更早一些,因知道东方银玥会回皇宫找东方云瀚,所以他一早便在皇宫前等着。他看见了魏筌霖的那根箭矢朝东方云瀚刺了过去,那一瞬白容的心里闪过阴狠又残忍的想法。
他想这个小皇帝若是死了,天下易主,东方银玥是不是也就不用再为从不属于她的皇位操劳,是不是就不用再回到这座宛若牢笼的城池,是不是……就可以与他回到时间错位的幻象中。
可白容又想,若东方云瀚真的死了,东方银玥大约会为他流不少眼泪。
殿下的眼泪,不可为旁人而落。
那根箭朝东方云瀚而去时,白容催动妖力让箭偏移了一寸,不过终究被沉狮化作的沙墙阻隔。
东方云瀚问她,这些天她去了哪里。
东方银玥说,她去做一个梦。
白容听到这话,心中难以言喻的痛苦再度溢满了胸腔。
那何尝不是他的梦呢?是他求而不得,战战兢兢也无法完全沉溺其中的梦,是他亲自建设,亲手摧毁的梦。
东方银玥在那场梦境里的雨中抱住了他,她说她要回去了。
白容撤下了幻象,应下东方银玥的所有要求。
皇城中饲养玄马可日行万里,那时魏筌霖的兵马才入玉中天,不过短短三日她便能将远在银地沙海的孟家三十万大军调入玉中天境内。这世间玄马稀有,即便东方银玥能在一日间赶到银地,也不可能让银地的兵马整装待发地等她号令,更何况才短短三日,三十万大军就已经走到了隆京后方。
除非,她一早便知道这一切,孟家的兵也不在沙海,而在银地临近玉中天的边境等待。
白容从未看懂过东方银玥的心机,他心潮澎湃又酸涩痛苦,澎湃于她是这样聪明优秀的女子,殿下果然无懈可击,吸引着他,让他越来越爱,越来越着迷。
可酸涩痛苦于,他知道这样的人,在她的心里,他怕是永远也排不上第一位的。
她或许也永远……不会像他这样可以不顾一切地爱上他。
白容有些许恍惚,又被东方银玥拉住了手。她的手很凉,他们的体温在这短短的一年内调转,触及手心的冰冷让白容回神,他捧起东方银玥的手放进怀中捂着。
东方银玥微怔,下巴朝紫星阁抬去:“以你之见,可能瞧出紫星阁与观星台间有道木石之阵?”
白容一愣,目光看去。
霜花飘落,在隆京的屋顶上铺了一层白,这样的白倒是将当年隆京冬至时分皇宫与紫星阁间更改之处显现了出来。
“是有木石之阵,从紫星阁前的通碑台连通皇城后方神卧殿,观星台虽在阵中,却不含于阵。此处极高,阵形易被风向所改,且观星台上原有引星入阵的符文,与前阵相冲。”白容说完,眨了一下眼道:“我不曾在书上见过这样的阵法,阵中生转死,天地颠倒,倒是那一排杨柳树似镜,分裂阵为两面。”
东方银玥嗯了声:“我猜也是。”
她猜,当年沈清芜所设阵法,并不包含观星台,因为东方元璟由此而死。
东方家颇为情深,爱之则不移,只是东方元璟爱的不是自己的皇后,而是羽族献上来的雀妖绫妃。东方元璟死后,绫妃也被人发现自缢于梵宫中,他们二人死得扑朔迷离,有人说是绫妃推东方元璟去死,再畏罪自杀,如今看来,是沈清芜将东方元璟骗了。
沈清芜一定带东方元璟看过这个阵,也一定向东方元璟说过人与妖的换命之说,他若想在紫星阁与皇宫处设阵不可能瞒得过所有人的眼睛,除非有人纵容。
东方银玥此刻只觉得酸涩又可笑,酸涩东方元璟聪明一世,为情所困,可笑他竟相信沈清芜会将他变成妖,去与一个绫妃,求什么永远。
冷风依旧,东方银玥被白容握在怀中的手终于渐渐变暖,她将自己的猜测说给白容听,因为除了白容,她竟无一个能倾诉内心荒唐的人了。
“他身为帝王,铤而走险,不顾江山社稷,也不顾天下百姓,只要他情谊圆满,是不是很可笑?”东方银玥苦涩道:“无人推他下高台,是他自己觉得此身若死,便能从另一个身体里活过来。”
白容见她眼眶含泪,想伸手去擦,可东方银玥并未真的哭出来,不过两息再眨眼,她便将眼泪收了回去。
“我倒是有些羡慕他。”白容低声道:“因他有驭妖之术极盛的兄弟,有聪慧过人的妹妹,他之死不会倾覆山河,所以他不算孤注一掷。”
东方银玥微怔,白容只是看着她,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可彼此都懂。
东方银玥不能孤注一掷,她也不会如东方元璟一样毅然决然地跳下另一个观星台。
“殿下。”白容忽而道:“我不是绫妃,虽求能与殿下长久,但更希望殿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欲言又止,后半句话卡在了喉咙里。
东方银玥未等他的话酝酿出口,她抱住了白容的腰,闭上眼在他的怀中安心了片刻。
“你不是问我,何时知道魏家或有反意的吗?”东方银玥微微蹙眉道:“我在十一年前隆京出事时,便对魏家留心了。”
“我曾在宫中见过从龙剑的绘图,那是四百多年前的先祖与魏家联婚,娶了一任能握从龙剑的皇后,彼时画师将皇后握剑英姿飒爽之姿留在了画纸上,收宫中旧书楼中。后来父皇命人整理旧书楼,那幅画便翻了出来,画角生霉,在殿中挂晒了三日。我见过那把从龙剑上的龙鳞为三片,可十一年前魏嵊带领魏家御师前来相助隆京,从龙剑于我眼前而过时,上面就只有两片龙鳞。”
东方银玥低声道:“后来我再去翻那副画,旧书楼已被大火摧毁,画卷烧成灰烬,无从查找。可能是我年幼时记错了,也可能是当时的画师画错了,可我的心里始终有个印记……十一年来魏嵊求官两次我皆未应允,便是因为我有心结,高堂危危,皇权未定,我可给魏家荣耀,但不可给他们实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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