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走多久,就听到不远处一片嘈杂声,他赶紧蹲下来,藏在杜鹃花树丛后面,只露一双眼睛出来,看到底是啥动静。
只见路下方的工地上有两拨人正在干架,男男女女的,分不清谁是哪一边的人。刚开始的时候还在讲规矩,每个人的动作都算有点章法,到了后头就变成乱斗了,这种时候,那些年年参加祭龙活动和摔跤比赛的人就占了上风,舞龙和摔跤的人都是下盘稳、胳膊有劲、动作灵活,比一般人战斗力高不少。其中一个女人个子不算大,倒是动作快得很,三两下就放倒了两个男人。
刘德成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惊得紧紧缩着脖子。可他又舍不得走,毕竟这样的热闹,谁遇见了不想多看两眼呢?
刘德成把头探出去一点点,才看清整个工地的全貌,旁边就是仁河水库,那这里就是郑德多正在修的基地嘛,就是吴老师生前的材料里提到的那一个。想到吴老师,他的心紧了一下,抹了一把脸,继续看下方的战况。
大约十来分钟的黄土腾飞之后,算是分出了一个胜负,以那个很能打的女子为首的一边算是胜利方,至少有一半人还站着,不像对方,蹲着的蹲着,躺着的躺着,溃不成军。女子跳上一辆挖掘机半举的翻斗里站着,左手叉腰右手指着底下的人大声地喊:“不要以为你们人多,我就怕你们,告诉你们几个憨日楞
等同于“傻逼”
,我董国华既然敢出来带人,就不可能让你们这帮没屁眼的占我弟兄的便宜。你们回去告诉郑德多,他和王明祥两个黑掉的钱,老娘今天就要拿东西抵回来!”
话音未落,几个男女开始动手搬运工地上的水泥和石料,这下刘德成看明白了,这是铁娘子大闹郑德多基地呀!这个董国华他听说过的,是镇上一个干工程的女人,也算是个名人了,一个女人不嫁人就算了,带着一帮强壮年到处做工程,镇上说她的闲话,多难听的都有。
刘德成心里只觉得敬佩,倒不是真心觉得董国华有多聪明能干,他就是十分佩服她能在这样的场合打了一架还能够中气十足地喊话,他觉得自己下辈子都做不到这种事,一想到底下那么多眼睛盯着自己,就算对方十恶不赦,他也没勇气如此这般喊出话来。
他手扶着草帽,弯着腰准备走,就听到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两辆皮卡车停在董国华面前,跳下来十几个男人,郑德多从其中一辆车上跳下来,穿着他雷打不换的尖头鳄鱼皮鞋,金链子一闪一闪的,脸上的痘痘多得像麻子一样,刘德成曾经一度怀疑他可能是雄性激素过剩,所以才这么暴躁。
刘德成又蹲回去了,刚蹲下就听到郑德多卡了痰似的大嗓门:“董国华,日妈你今天头有点铁哦?老子的人你都敢打。”
董国华鸟都不鸟她,跳下挖掘机帮着手底下人一起搬材料。
郑德多吐了一口痰,走到董国华旁边,“放起,你爹我叫你把水泥放起。”
董国ᴊsɢ华转身一脚就踏在郑德多的尖头皮鞋上,鞋尖一下就陷下去了,这一下才知道,郑德多的脚其实很小,几乎只占了鞋子的一半长度,比例极其不协调。
他没想到董国华真的胆子这么大,下句话到嘴边反而骂不出来了,他一把扯下她手里的水泥,董国华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皱着眉头问道:“咋个?你以为我是空着手来的嘎?”
她从兜里掏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在郑德多面前晃了两眼,这一看,可把郑德多惊着了。
“你咋个会有这份报表?哪个给你呢?”
“郑德多,我带起我的弟兄到处做工程,不是运气好,是我们自己有本事,给
云南话,整句话的意思就是“知不知道?”
晓得?你别以为你和王明祥做的那点假账我不知道,你们虚报工人人数、材料以次充好”,她边说边拿起一圈堆在一边的线,“5方的线,你做10方的价格,还有这个,20一块的广东砖,你报60,郑德多,你的心够黑的呀。”
郑德多顿时有点慌了,整个身子都往回缩了一些,“你要咋个嘛?”
“我不咋个,你们这些日楞自然有人收拾你们,我没有那么大的心,也不想管,我只管拿回我弟兄的工钱。走!”
她一声令下,自己翻身跳上货车的货兜,拉住围杆,拍了两下驾驶室的玻璃,驾驶员得令,启动车子,董国华对躺在地上的工人们喊了一句:“120一天的工钱,不是80!”
“日妈郑德多你和王明祥分得还不够多吗?连老子工钱都要吃一道!”不知道是谁带头喊了一句,剩下的人强撑着身体站起来,渐渐把郑德多和他的小弟围在中间......
“刘德成!你鬼鬼祟祟的在这里干什么?”
这一声差点没把刘德成的胆吓破,他没心思再看郑德多到底挨没挨揍,捂着心口坐在地上,仰头看着面前的日娃,背着光看不清他的表情,黑乎乎的脸、长长的身子,头上不知道戴着啥,脖子上还挂着一串铁链子,活像来索命的地鬼。
日娃把他拉起来,看他手里拎着一大包东西,猜到他是要去找三美结果走错路了,他没有点破,而是很自然地问,“刘老师天都快黑了,你要去哪儿呀?”
刘德成拍拍屁股上的灰,“入冬了嘛,我去给刘三美送点东西。”
日娃毫不客气把他手上的东西拽过来,“电热毯,山上通电还早呢,审批程序都还没走完,你拿这个去有鬼用。”说完就转身走了。
刘德成楞在原地,一阵冷风吹来,撩起他的帽子,他感到一阵寒冷,还有一点害怕。虽说他也时常走夜路,可那都是骑摩托走公路,要说走山路,他是真的做不到。看清日娃头上戴的头灯和手里的电筒后,他小跑着追上去,“弟兄,你带我去呗,我还带了别的东西,你看嘛,她肯定用得上。”
日娃只管快步朝前走,嘴里念叨着:“别人就是山里长大的,自己认得准备东西,要你送?”
刘德成不管日娃嫌弃的语气,一直跟着他,日娃烦死了,回头问:“你真的要去?天要黑透了唷,我不管送你下山的唷。”
果不其然,刘德成犹豫了一下,日娃撇撇嘴继续走,刘德成依旧小步追上去,“我要去呀,我要去。。”
他就等着刘德成上当呢,最近一直在等手续,正愁日子过得无聊,这个冤大头送到手边来,不耍他玩一玩都对不起老天爷的安排。
日娃嘴角带笑,把铁链拿下来绕在腰间,手电递给刘德成:“跟好了!”
其实从仁和水库走到象沟路线很简单,就是下山坳子,再沿着山腰爬一会儿就到了,路本来就是通的,这日娃故意带着刘德成左一圈右一圈地绕,一会儿是从荆棘丛穿过去,一下又带他去踩人家的坟头,他在前面走得飞快,刘德成拎着东西,又没穿耐刮的衣裤,身上几下就刮破了几处,火辣辣地疼。日娃告诉他山里到处都是暗洞,一定要跟着自己的脚步走,吓得他只敢踩日娃的脚印,可日娃穿的是防水的高帮鞋啊,刘德成的休闲鞋一脚踏在泥浆里,几下就看不清本来面目了......
等到他们终于走到三美的木屋,刘德成看起来整个人都破碎了,活像被雷劈过之后,再用钉板滚了一遍。
三美听到狗叫拿着手电出来一看,日娃得意得几乎要笑出来,她一下就明白怎么回事了,瞪了日娃一眼:“这么晚来抓鬼嘎?”
刘德成真的是累坏了,没讲出话来,把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地放在木屋门口,才解脱一般席地而坐:“累死我了。”
看着三美把东西拎进屋里,日娃着急忙慌脱了鞋跟进去:“你不会又要和他好吧?”
三美把手电照在他脸上:“你急什么?”
日娃把手电拿开,放下铁链子,大步跨到书桌旁拿起油灯,他看到三美还在看英语书,问道:“英语二你不是已经考了吗?哦哦,我听那个......额......凤丽说的。”
“又没考过。接着看,接着考呗。”三美边答话边倒了一杯水拿出去给刘德成,刘德成喝了水缓过劲来了,徒劳地整理着已经无从整理的衣服,他看看三美身后的日娃,放低声音,有点请求地冲着三美说:“我俩能谈谈吗?”
三美点点头,日娃也跟着点点头。
刘德成扯扯袖子:“咱俩去那边说?”
日娃提着灯走出来,“就在这儿说呗,啥好事我也听听。”
三美接过灯坐在碳火旁,扔了几块木头进去,加了一点干燥的松针叶,火一下子腾起来了,刘德成终于觉得身上舒服多了,藉着火光才看到自己的身上好多血印子,应该都是让刺挠破的,他抓着发痒的创口,“我要说私事,咱们上那边去吧。”他指着远处的树林。
三美转身看着日娃,再指指树林。日娃噘着嘴拉好衣服拉链,往树林那边去了。
三美和刘德成面对面坐在火堆的两边,火光印着两人的脸庞,三美胖了一点点,齐肩短发让她五官更突出了,平时看起来有点长的脸蛋子现在圆了一些,感觉十分温和,这让刘德成的胆子大了一些,他单刀直入地说:“之前我妈在村里乱讲你的事情,我冲她发了很大脾气,她以后不会再乱说了。”
三美只淡淡“哦”了一声,刘德成坐直身子,接着说:“三美,我之前......算了,过去的事不说了,今天看到你,我比过火把节都高兴,我来这一趟就是想看看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什么事都可以。”
三美看他的样子,心想,“你又能帮上什么忙呢”,想了一阵之后,有的事还真可以,她也不客气,直接说:“你帮我催一催通电的事吧,你不是认识镇上那帮领导嘛。”
刘德成没想到是这件事,他支支吾吾,三美抽了一根柴,火堆暗了一点:“没事,也不算很急,反正最近也没有事做,我打算去省城找陈欣玩一玩,顺便办点事。”
听到陈欣的名字,刘德成有点尴尬,他挪动了一下屁股,心里万般纠结该不该向三美表露现在的心意。他还是喜欢三美,三美的每一次行动,对他来说依旧有着无穷的吸引力,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臣服于天性,亦或该压抑住自己,继续等待一个理想中“合适的人”。
刘德成半天不说话,三美笑着说:“我看你也没有什么正事要说,回去吧,时候不早了。”
刘德成怕三美要走,伸手想拉住她,火苗烘到他的手臂,疼得他往后一缩:“郑德多和傅国平现在矛盾很大,还有镇上的董国华,和郑德多结梁子了。”
这事三美早知道了,不过她没有接话,起身喊了一声日娃。眼看着日娃屁颠屁颠跑过来,刘德成忍不住脱口而出:“三美,咱俩和好吧?”
这时日娃已经跑到了火边,搓着手烤火,三美对日娃说:“你送他下山吧。走直路哈。”
“凭啥,我不。”日娃拧着身子不看刘德成,却看到三美抱着手看着他,这才不甘愿地站起来,“走吧刘老师。”
刘德成轻声请求:“你考虑一下,好不好?”
三美点点头:“等我从省城回来给你答覆吧。”
通电审批需要很长时间,冬天森林也要休息,三美把狗子托付给芬姐,自己一个人进省城去了。陈欣到客运站接到她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她去看电影。
这是三美第一次看电影,电影散场了,她还抱着爆米花桶在座椅上坐着,回不过神来。陈欣看她的样子,乐坏了,生拉硬拽把她拖出去,又带她去逛了商场、主题公园,喝了咖啡,天黑了才带她回学校。
陈欣最终在工作和读研中选择了继续读研,住ᴊsɢ两人间,舍友是本地人经常不在,三美就省了一笔酒店钱。俩人虽说很久没见面,但话题从刘德成开始就停不下来了,一直聊到夜深人静,三美在黑暗中瞪大眼睛,抱着枕头望向陈欣的床:“你们学校真大、真好,你说凤丽能考上这里吗?”
听到这话,原本已经迷糊的陈欣“腾”地坐起来,“你说什么傻话呀,她成绩那么好,肯定上更好的学校啊!”
三美一听来劲了,也坐了起来:“咱们省还有比你们学校更好的?”
“刘三美,你得把眼界放宽点,中国那么多好学校呢,国外的学校更多,你咋能只盯着省城呢?”
三美的脑瓜子像被陈欣拉开了一条拉链,她是知道世界上不止省城这几所大学,可一听到“外省”、“国外”,总觉得那都是电视里的词,和现实生活没有多大关系,直到这些词从近在咫尺的朋友口中说出来,三美才头一次产生一种具体感。
是啊,凤丽如果能考去北京、上海、香港,甚至出国,那她的人生,肯定就和自己彻底不一样了。想到这里,三美有点激动,不知怎的,鼻子一酸,眼泪滚珠子似的往下掉,她悄悄抹去眼泪,对陈欣说:“困了,睡吧。”
三美在省城一共待了4天,第二天第三天基本上都在木水花野生菌交易市场和各大特产店转悠,她挎着黑包,戴着陈欣送她的墨镜,抹着陈欣带她买的口红,活像个神秘的富婆在考察市场。
果然,这身装扮引起了一个男人的注意,他不动声色地跟了三美小半天,直到三美走进一家特产店。店里有晒干的菌菇、冻干菌菇、直接食用罐头以及一些礼包,乍一看和何云道那里的没什么不同,只是包装不太一样,她绕来绕去,找了半天,才在一个犄角旮旯里找到何云道的产品,价格只要显眼处那些产品的一半。
三美拿着两种菌菇:“老板,这两个价钱咋个差得这么多?”
“哦,一个有认证,一个没得认证。你要送人就买这个有认证的,自己吃就买便宜的就行了,其实都一样,就是城市的人比较迷信这些认证。”
一个认证就能差那么多钱?三美盯着看了半天,也没什么特别的啊,就是一个绿色的图案罢了,她还想追问,老板忙着接待别的客人去了。
那陌生男子一见有戏,凑到三美跟前指着两包菌菇说:“您拿的这个,比这便宜的多了一个‘有机食品’的标识,城里人就喜欢吃有机的。”
三美从墨镜上方把眼睛露出来一点点:“啥叫有机?”
男子一听这话,心里乐开花了:“有机就是好,贵,甭管你是不是有机,只要你能申请到这个标志,就能卖高价。”
“那不就是骗人嘛!”
“嗐,你这话说的,心理安慰也是安慰呀,有钱人的钱不就是用来买各种各样的安慰嘛?老板,我看你对这个感兴趣,要不你跟我去我们公司看看,我那什么标识都能弄,量大从优。”
三美将信将疑,上下打量男人,他看起来四十不到,个头和自己差不多高,比例十分奇怪。再不济就是五五分吧,可他更像六四分,身子占了一半多,穿一身运动装,什么饰品也没戴,脚上却配了一双红蜻蜓大头皮鞋。
三美眼睛滴溜一转,把菌菇放下:“行啊,那就带路吧。”
第29章 第十五章 借力打力(上)
男人领着三美,穿过市场,左转右绕,走了十几分钟才到一个小区里,说是小区,实际上就是从前的集资房,如今已经破旧不堪了,地面上甚至连硬化都没做,一走路裤子就粘上红色尘土。
三美心想,“省城还有这么破旧的房子呢”,跟在男人身后进了一栋楼,顺着黑暗且随处可闻见尿骚味的楼道爬了6层,才终于到了男人口中的“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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