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集中搞活动、办席的地方
的后门溜进去,抓起两块酥肉塞嘴里,仿佛之前的所有活动他们都参加了。
龙是请回来了,能不能送走就不好说了。
向阳新村现在没有书记和主任,新来的第一书记是票选还是委派?上面还没有任何动静,由副主任王吉先暂时负责村委会的大小事。
向阳新村现在是大行政村, 又有三美和日娃的产业加持,以后有的是肉吃。傅国平走的那一天,大家就在饭桌上讨论过这件事,傅国平预言,这个村支书和主任的岗位一空出来,村里就要出幺蛾子了。
三美和日娃不能算是道德无暇而高尚的理想主义者,最近的工作重心也转移到了产业园区的厂房建设上,不过,即便是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她们也断不能让想要中饱私囊的人来坐这个村支书的位置——喂饱一个支书倒不是问题,但是仁河水库那样的人祸,绝对不能再发生。
傅国平走后,日娃就一直在留心村里的动静,这一留心,还真让他发现王吉有点问题——他总是往甲马坎山脉里面去,每次都是只身一人。
甲马坎山脉北侧深处的地形和南侧完全不同,好几次一到翻山的地方,日娃就跟丢了。脚踩着三千多块的登山鞋,竟然还没有王吉穿对开线的老式皮鞋走得快,日娃心里很是恼火,可也没办法,谁叫他跟不上呢。
没过几天,他发现王吉不再去山里了,总往贝玛家里跑。
贝玛代表神性,代表天人合一,代表彝人的灵魂与万物连接,他是万神旨意的传递者,群众苦难的倾诉者,死者的领路人,生者的保护神。
贝玛这个身份在彝族群众的心目中,已经脱离了人的意味,长此以往,大家似乎真的忘了,每一届担任贝玛的人,在不做贝玛之前其实也是普通人,即便做了贝玛,除了这个称呼之外,依旧是肉体凡胎,有七情六欲。有了欲望,神就跌落了,而神的跌落,往往比人更加堕落。
第47章 第二十四章 物伤其类 (上)
神的跌落并不稀有,人们心里一直信仰的事物,譬如权利,譬如贝玛
彝族人的大祭司
、譬如母亲,当他们的神性被揭开,暴露出人的弱点时,信仰也就崩塌了。
三美是一个坚定的彝人,彝人信奉万物有神,神不是某一个人,而是山川湖海,树木草植,夜莺鸟语,还有云朵和风。
她的内心一直侍奉着万物之神,而不是贝玛。
村子里的人就不一样了,他们已经分不清神和贝玛的区别,所以在“咪嘎好”过去不久的第一场雷雨之后,贝玛捧着红色的井水说“龙怒”出现时,整个向阳新村的人都慌了。老人们连夜到出地下水的“神眼”进行祷告,母亲们给孩子的脚拴上了五彩结绳,男人们把母鸡在破晓时分杀死,举着断裂的鸡头跟随贝玛到“龙树”下祈求龙的原谅。
传说中上一次“龙怒”出现,已经是爷爷的爷爷辈的事情了,“龙怒”是一种诅咒,是村民在请龙的时候不够虔诚、请龙的生肖排列出现错误才会出现的噩梦,在彝人的传说里,它会使得雨水减少,庄稼在丰收前一夜之间全部枯萎,马年马月生的孩子会在12岁时突然死亡,山体会崩裂,村庄会卷进无边无际的黑夜中,直到下一次马日的来临。
之前仁和水库的事情,就有人在传可能要发“龙怒”了,这一回井水变成了血红色,更是坐实了那个传言,村庄里没有一个人能安稳睡觉,除了三美、芬姐和日娃。
好戏即将上演,三美得提前做好准备,这些天,除了安排底下人做事之外,别的时间净在木屋里跳舞了。她跟着芬姐,从零开始学习步法、练习吟唱,跳得人都瘦脱了几斤。
终于等到要去平息“龙怒”的日子,“请龙”时舞龙的人和平息“龙怒”的人不能重复,这天晚上,全村把平日里知道能跳舞龙步法的人都推举出来了,就连70多岁的老婆婆也顶上了一个位置,可凑来凑去,还是差一个人。
大家都知根知底的,平时谁能跳步法,谁不能跳,人人心里都有数。这一次的12生肖、24个人,是肯定凑不出来的。
队伍凑不出来,最后的希望只能寄托在贝玛身上。在熊熊的篝火旁,人们围作一圈,一同低吟着祈求龙原谅的哀歌,注视贝玛用一根藤条紧紧箍住自己的身体,手持带刺的荆棘狠狠鞭笞自己的小腿和胳膊,口中念着咒语,一阵突如其来的抽搐把他甩倒在地,不像是自己跌倒的,更像是有什么外力在拖着他翻滚,人群里传来紧张的嘘声和小孩的尖叫声,篝火一下接一下地爆着炭花,贝玛在地上痛苦得仿佛即刻就要死去。
突然,他直挺挺地立了起来,朝人群快速跑去,揪出了站在村民之间的王吉。
三美冷笑了一声,铺垫了这么久,重要的情节终于开始了。
王吉被贝玛拖着向前,一脸意外夹杂着茫然,贝玛把鸡血喷在王吉的身上,用荆棘鞭笞他的后背,王吉隐忍着疼痛低沉地喊叫了几声,贝玛念道:“救世之人,平息龙怒!”
说完,把自己脖子上的虎牙和脚链扯下来,挂在王吉身上。
人群欢呼起来,只要王吉能带着缺失的队伍走回龙潭,再请一次龙,问题就能解决了。
就在人群即将出发时,日娃在队伍里大喊了一声:“刘三美属马!能跳舞龙步法!生肖能凑齐!”
人群齐齐转身看着日娃走出来,“把刘三美算进舞龙队里,就不缺角了,王副书记也不用去龙潭流血!”
这下人群更躁动了,听着大家的议论声,贝玛和王吉四目相对,交换了一下眼神,王吉当即站出来:“从来没听说过三美会跳步法,日娃,你不是我们的族人,不知道的事最好别乱说,你根本都不该来这里!”
“我能跳”,三美挤出来,“12种步法我都会。”
明明是算好的缺一角,现在跑出个刘三美,贝玛和王吉大眼瞪小眼,可也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演下去,村里人又一次劳师动众地往甲马坎北面去。
仲春时节,天气还不算很热,可高原的阳光已经很强烈了,王吉和贝玛皮肤上ᴊsɢ都有荆棘打出来的创口,太阳光直射着,再一出汗,浑身火辣辣地疼,疼着疼着变得痒起来,三美看着贝玛的脚步因为创口发痒已经变得凌乱了,憋着笑,跟着队伍,边唱边行。
从黑夜走到白天,队伍终于到了目的地,森林里几乎没有阳光照进来,气温骤降了几度,龙潭水还是绿幽幽的,看起来深不见底,十分渗人。
贝玛还是跟上次一样的步骤,一边念咒语一边舞蹈,舞着舞着,他的表情越来越不对劲,王吉焦急地等在一边,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贝玛的嘴唇,只等他说出那一句“救世之人,王吉请来!”谁知等了快半个小时,贝玛却一点要呼唤的意思都没有。
众人见贝玛看起来惊慌失措,难道“龙怒”真的无可挽回了?一种不安的情绪无声地围绕在绿树与人类之间。
贝玛心里也没谱了,按理说,就是应该在这里,王吉就可以显现神力被大地吸住才对啊,可这地底下,怎么没有反应呢?
就在此时,三美突然仰面朝天,展开双手,手心朝上,像要抓住什么东西,随后说起了一些奇怪的语言。听着听着,贝玛的脸色“刷”一下变白了——她念的是古老的经文。
一句句不明所以的经文从三美口中源源不断地流出,众人看贝玛神色慌张,慢慢退开,把三美围在中间,只见三美的双手青筋暴起,在地上四足爬行,一直爬到龙潭边,对着龙潭大喊一句:“度里哒,度里哒”,即彝语的“请出来吧,请出来吧!”
芬姐听到讯号,立即不可自控地跳起了舞步,她舞得如此热烈,仿佛一个提线木偶,旁人终于反应过来了:神降旨了,贝玛不再是贝玛,芬姐成为了下一个贝玛。
意识到这一点的村民立即跟在芬姐后面,维持和她一样节奏的舞步,直到跳得远离龙潭,到达一颗巨大的红杉树下。一瞬间,芬姐身上的镰刀、匕首、腰间装饰的铃铛和身上的钥匙,通通被牢牢吸附在红杉树下,直到此时,芬姐才像解脱了一般,软软地躺在地上。
人群中一个长者带头吼了一声“过勒多!”(彝语的启程回村),众人齐声反覆喝唱起来,抬着龙珠的壮年小伙把芬姐背在背上,巨龙又舞起来了,紧紧跟在她们后头……
看着浩浩荡荡离去的村民和巨龙,王吉和贝玛呆呆地立在原地,迟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不仅没有顺利地把王吉打造成村庄的救赎之人,还把贝玛的位置搞丢了,如今又回到了一百年前才有的女人当贝玛的局面,老贝玛怎么可能乖乖接受。迎龙仪式还没结束,他就急冲冲到王吉家里去讨要说法。
没想到王吉也正在来找他的路上哩!两个人正好在村子中间的柿子树下碰面,异口同声道:“你怎么搞的?”
一听这话,两人都来气了,又异口同声道:“我还没问你呢!”
老贝玛没好气地挥了一下手,把祭祀穿的长衫挽起来,蹲在树下懊恼地抓着头皮:“我咋就信了你嘛。”
“咋就信了我?你问你自己撒,拿了我的钱,还说一定成事,成个鸡枞!你不是说你安排好了的嘛?”
老贝玛把旱烟叼在嘴上,猛吸了两口:“我觉得我们叔侄俩,是被那两个女人耍了。”
听到这句话,王吉才冷静下来一点,也在树下蹲着,他琢磨了一阵,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之前他找老贝玛的时候,有一次撞到日娃了,当时日娃拿着渔具,他没多想,现在回忆起来,那天他的桶都是空的,钓一上午啥也没钓着打空军?要不就是实在笨,要不就是有鬼。
老贝玛去龙潭埋磁石的时候,保准是让那个日娃看见了!
俩人一合计,这村支书的位置落空了还是小事,可向阳新村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外地人和女人来搅和了?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王吉当即放下狠话:“他们把我当猴子耍,丢这么大的面子,我也要给他们几个哭上一回。”
“呜哇哇哇”,哭声从何家的院子里传来,何云道的女儿哭得停不下来,每次奶奶一抱她,她就挣扎着往何云道怀里钻。何超平把孩子还给何云道:“她妈妈呢?”
“上班去了。”
何超平拿起桌上的婴儿湿巾,仔细擦了擦自己的手镯,那是一个透出水的玉镯子,被孩子抓了几下,留下了口水印子,何超平不喜欢这么大点的小孩,尤其不喜欢她们身上那股子奶腥味。
“罗丽的事你不用管了,我来处理。还有,把你老婆叫回来,小娃儿才这么点大,上哪样班?拿着那小点工资有哪样意思?把她叫回来!”
何云道把女儿反抱在怀里拍着背慢慢哄着,没有搭话,何超平问了一句:“给听见了?”
这时他才点点头。
何云道的手里又只剩菌厂了,春天的菌厂没什么要紧事,他喜欢带孩子,愿意带,老婆也愿意让他带,他真是不明白这有什么问题,孩子是俩人一起生下来的,怎么母亲就非要他老婆回来带孩子不可呢?
不像别的富二代讨老婆要讨门当户对的,何云道的老婆就是县医院一个普通的财务,可他就愿意和她在一起,就愿意听她说单位那些小事情,他不知道他在老婆身上寻找什么,但不管是什么,他的母亲肯定是没有的。
有时候他会觉得,他不应该对母亲抱有太大的期待,毕竟母亲并非为了满足他的期待而存活于世,但是每每察觉到母亲的情绪变化,他就会止不住地紧张,期待母亲能够拥有传说中母亲才会有的那些特质。
把孩子哄睡着交给保姆后,何云道没叫司机也没开车,而是在家门口打了一辆车,他打算去菌厂把第一季度的报表带回家里来看看。出租车司机半道认出他来,跟见了大明星似的:“哎呀,哎呀,哎呀”,呀着呀着觉得不合适,紧紧闭着嘴巴没再说话。
才到厂门口,就看到保安拦着一个人,看起来像是要打起来了,他走上前:“喂,干什么呢?不要在这里闹事。”
保安一看是他,底气更足了,用叉棍叉着来人:“他说他认识您,非说要和您说很重要的事,我不让进,他就硬闯!”
何云道打量着面前的矮个子男人,一看就是个庄稼汉子,古铜色的皮肤,脸上有几块长期烈日暴晒晒出来的斑点,脚踩绿色劳保鞋,腋下夹着一个老式金色拉链公文包,他直接问道:“你是哪个村子的主任?”
男子把保安的叉棍用力推开:“看到没,我就说何总认识我。我是向阳新村的副书记王吉呀,您有一次给傅国......傅支书打电话,他不在,我说我会通知他回电话,您还说了‘谢谢’呢!”
何云道不想搭理他,指一指马路:“送他出去吧。”
王吉急了,架着保安的肩膀喊:“傅国平和刘三美私底下占您便宜哩!您吃着亏呢,吃着亏呢!”
何云道转回身子,把他叫进保安室,保安没想到他会进来,着急忙慌地藏自己的杂志和爆米花。
“你别收拾了,出去吧。你有什么事,快点说。”
王吉站在保安室里,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傅国平是怎么骗取林地托管,又怎么低价把菌子采摘权租给三美的。
一直以为美好商贸的菌子销售量不大,按照王吉的说法,那美好商贸的资金流动至少是自己预估的三倍,没想到她们的菌子,就是从自己的林子里来的。
徐客应该知道这件事才对,为什么从来没有汇报过呢?
此刻,何云道有些紧张起来了,现在他手里只有菌厂,产业园的厂房正在盖着,如果美好商贸把他的优势夺走了,母亲会不会把菌厂也收回去?
还有,母亲要自己应付罗丽,她会怎么做?这一次她会牺牲谁?会不会为了整个何家,把自己当做筹码压进去?
何云道没有信心,他无法确定母亲会不会把他当做斗争中的一环。想到这里,他有些悲伤,思绪再一次回到小时候那棵酸木瓜树下,即便日娃因为损坏了自己的皮鞋遭到他母亲的斥责,可那时候,他的母亲也是蹲在他面前,拉着他的手责骂的,就连道歉,日娃的母亲也是先把日娃拉在自己身后。
在何云道看来,只要还拉着手就不算责骂,而自己的母亲......也许他对日娃这种又羡慕、又憎恶、又好奇、又向往的感受,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吧。
王吉还在呱呱地说着,何云道回过神来,直接了当地问:“你要和我换什么?”
王吉的手还架在半空中,听到这句话,心里又惊又喜:“我想当向阳新村的支书。”
“就凭这么一件小事?”
“不是,我能把林子给您弄回来呀,只要您让我当支书ᴊsɢ,我把那托管一归还,那刘三美不就没有那么大林地了嘛。谁不知道她和省里的老板签着合同的,没有了您的林子,我看她交不交得出来菌子!”
说着说着,王吉的嘴歪朝一边,那神情就像三美挖了他的祖坟还在里面种上了魔芋,看着这张歪脸,何云道就觉得眼睛累,他走出保安室,淡淡地说道:“你先回去,有事我会联系你。”
要回林子,美好商贸就会受创,菌厂的未来也就暂时安稳了。可这事一办,各边的情况又会发生什么改变?目前最要紧的,就是猜出母亲究竟要做什么来对抗罗丽,这样他才能判断这林子收与不收,究竟会有多大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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