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面积不大,火把节用剩下的杂物堆在一旁,占了不少空间,十几个人坐在一起显得有些拥挤。桌上放的是少水镇本地的梨子、山楂、小苹果和白饼,一人面前摆一个大茶缸——不像开新兴项目的研讨会,更像离退休老干部中秋茶话会。
会议由冯玉斌主持,主要就是一起讨论“向阳新村野生菌驯化临时综合试验站”的相关事宜。其实文书环节早就完成了,实验站选址、水电网三通、人员安排和建筑规格、资金细项等等都已经形成了文件。这一次的研究项目,从上到下要到的资金不少,钱是完全不愁了,现在就是需要沟通一下每个环节的具体对接和落实,再就是看看教授的团队还有什么需求。
世平县政府会重视这个项目,这是李教授实现就预料到的,但是她没想到她们能重视到书记亲自来跟进,她默默地打量着罗丽,早就听三美说过她的事,这一见面,果然是个实干家,眼神坚定,讲话利落,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教授去过数不清的地方,接触过的各级官员、干部也不少,罗丽这样的,实在是只有一二罢了。
在教授此刻的感受中,罗丽就像红烧肉里的西梅一样爽口。
细节都落实好以后,临时试验站就开建了,在这期间,教授团队同步推进采集菌种的步骤。
野生菌驯化是一项十分复杂却不确定性极高的实验,菌种采集时,要记录下它们的生长环境,包括温度、湿度、光照程度、土壤微量元素极酸碱度等等,不仅如此,菌种的保存也有很多种方法,斜面培养、穿刺培养、疱肉培养基培养,液体石蜡覆盖保藏,沙土保藏、滤纸保藏,冷冻干燥保藏......
光是采集菌种和分类保藏这一步,就耗费了团队大量的时间,试验站的主体工程完工了,开始搬运仪器时,菌种采集才进行了1/3。李教授倒是不急,凤丽可就急了,照这个进度,等她该写论文时,别说驯化了,恐怕连实验室环境培育都没谱,能不能发期刊,就指着这些菌种呢。
可是李教授和其他师姐、师兄本来就不是农村人,加上不熟悉地形,每次进山都要有人带,还要人指着找菌窝,体力又不好,上山爬半天,下山又是大半天,要求她们有多快,也实在是不现实。
可凤丽心里急呀,这进度也太慢了,一不做二不休,她打算干脆自己去海拔更高的地方采集菌种。
于是在一个刚下过雨的凌晨,她就一个人戴着头灯出发了。
狗子年纪大了,汪汪两声以后最终也没有强留住她,她穿着高帮的登山靴,手杵着一根竹竿,摸索着朝深山走去。尽管已经进城这么几年了,凤丽对山的了解还是刻在记忆里,她都不需要动脑子思考,四肢就能自主判断哪里可以踩,哪里不能去,哪棵树是空心的不能做攀爬支撑点,哪种植物会让她长皮疹。
她走得飞快,太阳出来时,就已经到达目的地了。
这是一片阔叶林和小阔叶林混杂的森林,前几天刚刚完成一轮采摘,最近正在封林保育。雨后的森林凉如地窖,凤丽小心地辨别着脚边的每一个可疑的小鼓包,每每看到几片叶子看起来像是要被什么东西顶翻了,她就会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把叶片翻开。
在森林里翻鼓包就像盲盒,里面什么都有,有时候是巨大的蛞蝓,有时候是躲着睡觉的四脚蛇,有时候是一整个腐坏的板栗还残存着几根坚挺的刺,张牙舞爪刺她一下,有时候是散发臭鸡蛋味的鹅膏......需要连续开几次以后,才会遇到可食用野生菌。
每每遇到质量很好的菌子,凤丽就小心地拿出容器,完成采集工作。
在翻到今晨的第三十多个鼓包的时候,森林里突然传来一阵树叶的摩擦声,“刷刷刷”,动静很大,凤丽猛地回过头,发现自己已经完全走进林子的腹地了,身后空无一人,只有密密麻麻的树,和树与树之间看不到边际的黑色延展,一阵不易察觉的凉气拂过凤丽的额头,她一动也不动,静静地听着、观察着。
声音不见了,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环视了一周,蹲下来继续采集。就在此时,“刷刷”的声音再度出现,凤丽猛地站起来,把背靠在树干上,从包里拿出小斧头,机警地左右观察。
声音一下子又不见了。
她的心突然咚咚咚地跳起来,不知怎么的,一些早已经记不清的儿时邪典童话的记忆,又在这一瞬间重回她的大脑:“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年轻的母亲......后来母亲把孩子的手指当作蚕豆吃了.....”“在很远很远的山上,有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每年最冷的时候,就会有99只羊、99只鸡被风吸进去......”“在刘家山的村子里,有一户人家......女儿被挂在了宰猪的挂钩上血都被放干了......”
紧张一寸一寸爬上她的皮肤,手臂上的汗毛竖起来,激出一排密密的毛孔鼓包,她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没有信号。这下她可就真的害怕了,她终于意识到她和大山已经没有那么亲近了,自从复读那年离开村庄,大山就慢慢记不清她的味道,如今似乎,正在想办法赶她出去。
她把斧子拿在手上,辨认了一下下山的方向,开始慢慢移动。一开始还是一步接着一步踩实了才走,到了后头,听着自己的脚步声越来越大,她心里越来越慌,脚步越来越快,拔腿跑起来。
就在她跑起来的一瞬间,“刷刷”的声音也跟着变大了,越逼越紧,越来越快,凤丽紧张得快要哭出来,一百个后悔涌上心头,她忍不住带着哭腔大喊起来:“姐!姐!”
就在此时,一个看不清模样的黑影从身后飞来,速度之快让她来不及反应,巨大的攻击力把她掀翻在地,她整个人都趴在地上,脸着地那一侧沾满了腐叶上的粘液,只觉得自己的肩膀火辣辣地疼,刚想抬起头看清楚,不明物体再度向她袭来......
第68章 第三十四章 野渡无人舟自横(上)
凤丽的后脑勺又挨了一下,这一下打得太重,她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一阵眩晕顶上脑袋,求生欲让她强撑着身体爬起来,踉踉跄跄往前跑。
这时,一个声音朦朦胧胧地传来:“把包给它!把包扔了!”
凤丽努力睁开眼睛,想看清楚来人,却什么也辨认不出,只看到一团紫色在朝自己移动,声音越来越近:“把包扔了!”
这回她听清楚了,听从指令把包摘下来扔在原地,跑两步,跌一步,朝着来人跑去。
“退!退!狗杂种!退!”
来的人是秀姨,她大步走到凤丽前面拦住,把镰刀拿在手里,用力地挥舞,凤丽躺在秀姨身后,捂着脑袋努力辨认,才发现攻击自己的竟然是一只巨大的猴子。
那猴子站起来恐怕有一米六七,长长的手臂掏来掏去,龇着可怕的牙齿,露出牙龈,对着秀姨发出“呲呲”的恐吓声。秀姨把凤丽的包捡起来,朝着猴子一扔,口中依旧不断地骂:“死开!死远点!”
猴子迫不及待地捡起包,“叽叽叽”叫着,和另一只稍小一些的猴子一起跑开,只留下一老一少两个女人。
凤丽的身上实在是太疼了,她伸手摸了一下肩膀,手心里全是血,头晕也没有缓解,她望着秀姨,眼神朦胧:“歪日,哪儿来的猴子……”话音未落,软绵绵地晕了过去。
秀姨拍着凤丽的脸蛋:“凤丽,凤丽,喂,凤丽!”
连拍几下,凤丽都没反应,秀姨急得原地跺脚,跟着蹲下,俯身把耳朵放在凤丽胸口听了一会儿,心还在跳,她吃力地把凤丽放在自己背上,凤丽个子要比她高得多,一下就把她压倒了,血流下来滴在她的脸上,她的声音颤抖着:“好姑娘,耐起点,耐起点
忍耐,坚持
……”
连背带拖走了快半个多小时,秀姨才终于带着凤丽走出密林,手机有了一格信号,她握着手机,慌乱不已,第一反应就是给刘德成打电话。
刘德成一听,这还得了,立刻通知了三美,可三美早上起来没看到凤丽,还以为她还在赖床里,交代了芬姐几句就进城了,现在正在半道上。听到消息,她整个人都呆住了,刘德成说得不清不楚的,也不知道凤丽是啥情况,她重重地拍了几下自己的胸脯,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日娃今天也不在,陈欣,对,ᴊsɢ找陈欣。
陈欣带着人到山上接应,半道就遇到了俩人坐在一棵巨大的水杉下休息,凤丽已经醒了,靠在秀姨的肩膀上,秀姨正在用叶子折成的四方形小碗给她喂水喝。
“现在感觉怎么样?”陈欣跑上去扶着凤丽焦急地问,凤丽“呲”了一声:“肩膀,姐,放开肩膀。”
秀姨下意识打掉了陈欣的手,这时俩人才面对面,有些许尴尬,秀姨语无伦次地说道:“猴子抓破肉了,流了好多血。”
好端端的,哪儿来的猴子?陈欣纳闷极了,她让带来的男人背上凤丽,一行人慢慢往山下走。
背着凤丽的男人分析:“应该就是水库出事那一回,郑德多的基地跑出去的那些猴子吧,在这林子里安了家......平时我们去捡菌子都是一窝
群
人,它们不敢出来,今天凤丽落单了,它们肯定要出来撵她......”
郑德多基地的猴子?还有这么回事?这可不行,这里的生态链条里从来没出现过猴子,还是大青猴,没天敌的!陈欣在心里盘算着,首先要带凤丽去打疫苗,然后得和林业和森警反映这个猴子的事情......
她想得入神,一言不发,看起来不太好惹的样子。秀姨默默跟在旁边,以为陈欣是在记恨她——记恨刚才那一下,也记恨从前那一下,脸上的表情是既尴尬,又无所适从,走了一段之后,秀姨终于按捺不住了:“陈支书,我头先
刚才
不是有意的,凤丽的伤口太深了,我怕你弄疼她才打你......”
“嗯?”陈欣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因为她压根就没留意被打的那一下子。
秀姨的话憋在心里实在难受,干脆横了心,叭叭地把想说的都说了出来:“欣啊,好孩子,你别记恨,当初是我脑子糊涂......其实我那个刘德成根本配不上你。”
陈欣笑了,这都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您还想着这事呐?”
“我怕你心里跟我过不去......”
“哎呀秀姨,老想着过去的事可怎么过日子,我早忘了。你家刘德成现在和董国华好着呢,没几天就办事了,您可别再在他们面前说这事啊。”
“那不会那不会,国华那孩子心宽着呢......你,你真不记恨?”
“您又没把我怎么着,我恨您干嘛。秀姨,您放松点,别琢磨那么多事。”
凤丽又晕又疼,还顾着偷听俩人的对话,艰难地转过头搭野白
啊我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个词,就是,胡乱接话?
:“秀姨,那我还提刀去找过您呢,您今天不也把我救了。”
陈欣咂了一下嘴巴:“你不疼了是不是?不疼了自己下来走!”
背着凤丽的男人作势要放她下来,凤丽连忙辩解:“不是,我也怕秀姨记恨我啊,人要学会抓紧时机嘛!”
秀姨的嘴只在骂人的时候最狠,这种场景,又是这么特殊的情况,她反而不知道怎么办了,“呵呵呵”地干笑着,没再说话,伸着一只手在凤丽背后做保护状,直到走到车前。
三美和李教授到卫生院的时候,病房睡满了雨季限定的中毒患者,她们找了一圈才找对地方。凤丽已经没有大碍了,正坐在病床上吃一碗清汤氽肉卷粉,陈欣守在一边,拿着手机不断地忙碌着。
看到三美慌慌张张的样子,凤丽急忙把嘴里的卷粉嗦进去,把碗放一边:“我没事我没事,你先别骂。”
三美才不管她说了什么,上前就是一阵检查,检查完了才开始发飙:“你一个人跑那么远去干什么?等两天不行是不是?”
凤丽自知理亏,不敢搭话,陈欣在一边:“哎呀算了算了,还是个娃娃......”
“二十多岁的人了,自己心里没点数是不是?”
“不是,我咋个认得里面会有猴子嘛,你长这么大,不也没在里面见过猴子。”
三美的话被她堵住了,心里又来气,抓起她的手心,用力“啪啪”地打了两下,凤丽委屈极了:“我都疼死了你还要打我!”说完往陈欣背后钻。
陈欣握着那只挨打的手,轻轻摸了两下:“行了,谁也不准再说了。当年我来的时候不知道这事,这猴子估计已经在里面发展成一个小族群了,三美,你和员工说,最近就不要去哪个范围,我把人安排下去,把警示牌立起来。凤丽,你可不准再这样了,你要把你姐吓死了......”
凤丽探出头,小声地说:“教授,菌种让猴子给抢了......”
教授并没有不快的意思,她慢慢地坐在看护的塑料板凳上:“你们姐妹俩,说到底还是一个样。人没事这事就算过去了。”
“教授,您得骂她两句!”三美指着凤丽,怒气未消。
教授摆摆手:“骂不得骂不得,很多年轻人的科学精神就是被上一代人骂没的。你也说她二十多了,自己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要干涉她呀,没用。科学不仅要严谨,也要冒险嘛,三美,你不也很爱冒险吗?当人害怕犯错误的时候,就会限制自己去冒险和抓住机会,吃一堑长一智,吃一堑长一智。
看凤丽没有大碍,教授拉着气头上的三美去镇政府找冯玉斌,一来是三方汇总一下情况,好互相配合,二来冯玉斌打算把三美整出来的农户承包大棚方案在全镇范围内再推一推,想让她总结一下经验教训,好做个章程、指导手册之类的东西出来。
陈欣不放心凤丽一个人,留在病房陪她观察疫苗后的反应,俩人聊来聊去,还是回到三美身上,干脆就把三美当成一个话题,认真聊了起来。从过去说到现在,从开心事说到困扰......说着说着,凤丽的神情有些不满,她揪着一团眉毛,问陈欣:“姐,为什么我姐非要和那些当官的搅和在一起呢?就安安心心做自己的事不行吗?每回我看她和那些人说话,我心里就别扭......”
“别扭哪样?”
“就是,就是......觉得她变复杂了。我不是说女人不应该参与政治......我只是希望她的生活单纯一点,她少想点事,就少累,少累才活得长嘛......”
陈欣听到一半就明白她的意思了,自古,政治、官场,总是和被普世价值观所唾弃的行为和事件联系在一起,一说到官和商,人们就回本能地想到“勾结”,似乎除了这个词语,也没有别的词来特意形容这种特殊的关系了。凤丽正是正义感、荣誉感最强的年纪,也难怪会在心里种下一粒疑问的种子。
陈欣思考了一会儿,哈哈笑起来:“在我们国家呀,经济等于政治,政治就等于经济,你有空了,可以先去看一本书,叫《置身事内》,看完你就明白我们的政府和每个人的经济、生死存亡之间的联结有多深,比谈恋爱还要缠绵和深入,就是想逃也逃不开的,只会互相纠缠不休。”
“那......那要是我姐其实内心并不喜欢这样呢?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脱离官场,就不能发展了吗?”
“有啊,当然有办法。现在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我来为她解决这些行政、政治层面的事。我也很希望,以后咱们大家,想搞经济的认真搞经济,想搞政治的认真搞政治,想保护野生菌的,就保护野生菌。这就是你理想中的完美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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