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美把车窗关好后,车里顿时安静了,她整理了一下乱七八糟的发丝,反问道:“你不也没有嘛?”
董国华笑了,她其实是有过的,差不多就是三美这么大的时候,她曾经放弃过很多很多志在必得的人事物,如今回头想一想,其实当时的困境又算什么困境呢?只不过因为能力小,就觉得变成了梦魇,实际上仔细分析之后,当时所畏惧的不过是情绪和感受罢了,并没有真的到需要放弃那一步。而三美,她从来没有见过三美因为情绪或者感受的原因去放弃什么东西,她的人生似乎没有“困境”这回事,即便很糟糕的局面,她也没有消沉和退缩过,她只是去做而已。
自然而然地行动,然后不怜悯自己。
“你打算找何云道怎么办呢?”
“先问了情况再说,如果只是资金还好办......”
“你就没有害怕过吗?”
“害怕什么?”
“害怕问题解决不了。”
三美惊讶地看着董国华,好似她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解决不了就解决不了呗,看看会是个什么局面,再看看能做点什么就行了。这世上解决不了的事情多了去了,要是件件都害怕,我还活不活啦!”
这句话让董国华豁然开朗,她爽朗地笑起来:“行吧,解决不了就解决不了,管他妈的。”
何云道没在公司,说是中午就去县政府了,现在还没回来过。
看来罗丽也在担心三美担心的事,所以早一步把他叫了去。俩人坐在车里等了一会儿,何云道也没有回来,三美把安全带一系上:“咱们直接去县政府吧。”
周双双已经回来上班了,样貌看起来和生产之前没有太大变化,但还是能一眼辨别出当了妈妈,她的眼神变得疲惫,并且蒙着一层因为责任心而产生的薄雾,仅仅只是眼神的变化,就像老了好多岁。她把俩人带到罗丽门口,敲敲门进去说了一声,一会儿就出来把二人叫进去了。
一进去就看何云道坐在椅子上,桌上的一杯茶,在杯壁上形成了一圈褐色的茶渍,他的样子看起来倒是还好,也是眼神憔悴了一些。
罗丽把周双双叫出去,自己站起来给俩人倒水,看到何云道的茶杯,拿起来倒了,换了一杯。
“我就猜到你要来”,罗丽把茶水递给三美,“李教授和你妹妹什么时候下来?”
“说是下星期。”
“嗯。到时候我去找冯玉斌,在镇上和她们碰一面。”
“我把她俩带进城就得了。”
“不,别叫教授跑来跑去。到时候你给双双打个电话,我安排好时间再告诉你。”
两位女性的对话如此平常,这样的平常让何云道如坐针毡,他一直抿着嘴听着,握着双手没有说一句话,董国华坐到他对面,降低音量平静地问了一句:“还好吧?”
他点点头,端起茶水一口气喝完了。
这时三美和罗丽才坐下来,罗丽开门见山地说:“何氏在日本那边遇到了一点问题,现在我们坐在一起讨论一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我们一起来把这个问题给它平稳地渡过去。”
何氏和山下商社的合作一直很好,何氏的品质高,供货稳定,山下智久也讲信用,从来没有拖欠过货款,但是今年山下商社遇到了一个问题。
山下商社一直是日本最大的连锁超市“八井”
虚构
的供货商,和他们合作快10年了,从前年,也就是山下智久到中国考察之前,八井开始向所有供货商收取一些费用,店庆费、促销费、进店费......
因为金额不算太大,只是利润低了一些,所以山下没有拒绝。毕竟一个大的超市下面是成千上万的供应商,竞争十分激烈,供应商要供货,就得守超市的规矩:品种、价格、质量、结账方式、供货条件等等。单家供货商势单力薄,根本不具备和这些商业大鳄对话的条件,于是从今年开始,八井向供货商提出一个条件:报价减少5‰。
千分之五,听起来是一个很小的数字,然而具体落到每个供货商头上时,就变成了至少5%的利润蒸发。
我没有仔细算过,懂行的大佬请指正。
减少5%的利润,意味着背后更多的企业要经受更大的冲击。
因为在供应商的背后,是更多的企业。山下商社只做农副产品,可它需要农副产品(农业)、机器(工业)、电力(能源)、包装(化工)......等等企业,才能维持正常运转。在这个产业链中,处于最高的就是零售商八井。
八井的市场占有率实在是太大了,它下面,类ᴊsɢ似山下商社这样的企业只有跟提线木偶似的,随着它的手指动作,调整自己的姿态。
这样的垄断,变相把经营风险转嫁到所有供货商身上,与八井的利润相比,山下商社挣的都是辛苦钱,可已经合作十年了,山下商社已经太过依赖于八井,现在八井要求降价5‰,山下商社要是答应,那就是抽自己的血为八井染嫁衣。
可不答应,就只能解除合约,一被解除合约,就只好破产。
山下商社破产,何云道就得跟着遭殃。
他的生产线投入太大,前期成本已经垫进去了,如果不能尽快找到新的合作方,那么生产线停一天的损失,比它空转一天的损失还要大,更别提还有劳动力的事情。
关掉电源,增加生产线时投入的贷款,利息还在滚着走;继续开着,生产出来的东西没有人要,也是亏。
现在何云道是停下来也不行,继续走也不行,好好的一单生意,没想到会变成一个死局。
现在何云道的困境已经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困境,他一倒下,那么多的员工怎么办?依赖给他供货的菌商和菌农怎么办?世平的经济怎么办?
现在上到县政府,下到普通菌农,大家都站在浪涛里,究竟如何逃出被淹死的命运?
想到这里,董国华倒吸一口凉气,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三美,见到三美紧紧皱着眉头,惊讶和后怕让她忘了考虑何云道的感受,直接对着三美道:“你当初是不是想明白了这一点,才放弃山下智久的?”
何云道听到这句话,猛地抬起头:“我以为你只是不想竞争了。”
几个人都看着三美,期待着她能说出一句什么振聋发聩的话来,三美的眉头渐渐地松了下来,她“呃......”了好一会儿,才不确定地说:“我就是觉得,林子里只长松茸也不是好事,什么菌子都长一点,才会每年都有更多的菌子......”
三美的大白话,却说出了市场竞争的真谛。
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才是健康的市场。每一家大型垄断企业的出现,背后就是300家小店的灭亡。
可买东西的人还是原来那么点儿,原先开小店的这些劳动力又不可能全部被大企业吸收,他们只能要么成为雇员,收入下降,要么失业,经济上陷入贫困。
经济贫困的人多了,社会问题只会增不会减......
三美没办法讲出如此学术的理论,但她心里就是一直有一个相当朴素的概念——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所以当美好商贸可以扩张时,她选择了急流勇退,退回山林里,专注于最开始的目标。
董国华的谨慎来自于经验,何云道的进取来自于野心,而三美对于生意的理念仿佛来自于天然。似乎她总是天然地遵循着森林里的法则,并在每一次选择出现时,根据天然的本能做出选择。
何氏的困局怎么解?这一次三美的本能还会管用吗?
第65章 第三十三章 共射一招(上)
巨大的危险自有其迷人之处,因为在我们挑战失败时,还是可以得到一些光荣。而平庸的危险,除了可怕之外就没别的了,因为名誉的丧失总是和失败相随。
从夺权成功之后,连何云道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身上还是残留着母亲的痕迹,尤其随着女儿越来越大,他渐渐开始模仿母亲说话的方式,做事的方法,强行假装自己也是一个那么强硬的人,似乎只要假装就能获得母亲一样的影响力。他骄傲且主动地参与三美在协会里的每一件事情,仿佛那是他与生俱来自带的权利。
他也实现了自己的愿景,扩大的菌厂和最先进的PVDC膜封生产线,省内的市场占有率,人们对他的尊敬......无一不标志着他走上了受誉的大道。
通往美德的路和通往富贵的路似乎是同一条路,何云道在道路上走了很远,时至今日,他才失望地发现,他期待在道路的终点享有的快乐幸福,其实从一开始就并不存在。
他自己也不知道把世平菌子推向日本这一举动,究竟是巨大的危险还是平庸的危险,他现在只觉得浑身不自在,面前坐着的三美、罗丽、董国华,这三个女人慢慢变成母亲的影子,再一眨眼,又变成了酸木瓜树下的那只强壮的蛐蛐。
然而他已经没有勇气、没有意愿、也不可能再通过把强壮的蛐蛐踩死,来获得失败后的抚慰,他静静地看着罗丽,带着一丝商量的语气询问:“银行说明天再给我答覆。生产线不能停下来,我已经联系了过桥公司
过桥资金是一种短期资金的融通,期限以六个月为限,是一种与长期资金相对接的资金。提供过桥资金的目的是通过过桥资金的融通,达到与长期资金对接的条件,然后以长期资金替代过桥资金。过桥只是一种暂时状态。
,实在不行就先过个桥......”
“不行”,董国华首先反对了这个想法,“那么大的资金量,按天算利息,比你把机器停下来也好不了多少,最后结果还是拖垮。”
罗丽点点头,“银行贷款也不是很好的方案,现在山下商社还没有正式发文件嘛,先不要乱了阵脚,都再想想。”
三美一直没有说话,听着她们讨论过桥垫资和利率,心里总觉得不对劲,可是又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不对劲,只觉得现在这间屋里的每个人都先入为主钻进了一个牛角尖了,她在想,一定有别的角度能看到这件事的另一些出口。
恰巧此时周双双轻敲了两下门:“书记,要不......先去吃饭吧,6点多了。”
罗丽抬起手腕看了一眼,确实是6点多了,她才记起今天本来是要去办另一件事的,周双双看出来她的意图,抢先说道:“报表我收啦,四点多交给崔主任拿走了。”
罗丽松了一口气:“你先回去吧,晚饭我们自己解决就是了。下班吧,快走,路上慢点。”
也许是吃不下,也许是连锁反应让何氏乱作一团实在事多,何云道并没有和她们一起去吃晚饭,董国华准备订饭店,罗丽摆摆手:“别了,吃碗米线算了。”
三美熟练地把茶杯拢在一起,才拿上手机跟上两个姐姐:“吃砂锅米线吧。”
董国华边走边回应:“大热天吃哪样砂锅米线。烫嘴。”
“她想吃随她嘛。吃哪家?六娘吗?”
“黑五家吧,他家有烤鸭舌,我请客我请客......”
临近夜晚的世平城市里,焦香味成为了小吃一条街的主旋律,滋滋冒油的烤五花和鸡美丽被高温炙烤后滴下油脂,烤炉里烧得通红的碳火“呲”地冒出一阵烟,焦香味更重了一些,三美麻利地占了一张桌子,快速收拾好桌面上店家没来得及清理的狼藉,对着烤东西的阿姨喊:“娘娘,一盘鸭舌,一盘粉肠,五花拼牛干巴,还要一盘小瓜拼人工菌。”
“小豆腐和洋芋给要?”
“要,一样10点
个
。”
她刚把烧烤点好,董国华已经端着一个托盘过来了,一碗米凉虾,一碗木瓜水,一碗酸梅汤,罗丽则从对面的便利店跑过来:“湿纸巾,要不要。”
三美接过湿纸巾,痛快地擦了一把脸,瞬间感到一阵清爽,擦完脸手又把桌上残留的油渍擦了擦,董国华笑道:“你现在讲究得很嘛。”
三美嘿嘿笑着:“我变了撒。”
“来了来了,小妹子你把脚挪一下不要把你烫到了。”老板一边喊着,一边把还在沸腾的砂锅米线放在了罗丽面前,她似乎并不知道世平的县委书记长什么样子,又或者她知道,但是对她来讲,她和她并么有什么不同,大家都要吃米线,都会被砂锅烫伤,都可以根据年龄决定叫姐姐还是叫小妹子。
焖肉的香味和韭菜的鲜味勾得罗丽的肚子咕咕叫,她没有客气,先吃了起来。
吃饭还是要和女人吃,才觉得痛快,说事也要和女人说,才没有那么多一套套的废话。三人一边吃各自的米线,一边继续讨论何氏的事。
“您该不会帮他去找银行的人吧?”
罗丽摇摇头:“我找了也没用,他们的指标弹性没有那么大。明天还是要和几个部门碰一下......刘三美,你刚才在办公室里时,欲言又止的想说什么?是不是不方便让何总听?”
三美被烫得吐舌头,拿起手边的酸梅汤喝了一口,细细的冰渣子从牙尖钻进喉咙,凉意很快把升温的口腔安抚了一通,才好了一点,她咳了两声眯着眼睛说:“叫他把生产线匀几条给华姐不就好了......”
董国华气得拍了一下她的背:“你倒是会想办法,我的钱是风吹来的吗?”
三美扭了两下:“不是,现在他最大的问题就是停ᴊsɢ不了生产线,本来那个机床就是封膜机床,又不是只能封PVDC,你那边这么大的货量,整个菌季都要招人倒班,加班加点,干脆就把规格调整一下,封普通标准膜应该可以吧......”
她把一块刚端上来的鸭舌放进嘴里:“我觉得我们刚才想得太极端了,现在又不是只有‘停’或者‘不停’这两个选项,还可以选择出租、换机床出膜规格等等,反正都在一个园区,最多就是加个围挡的问题,那也比现在亏得少。只要他想得开,愿意这样干,起码不用去过桥嘛,过一趟桥说不定就真的完蛋了。”
边上俩人一听,是啊,本来就不是只有两个选项,罗丽放下筷子,正准备接话头细细展开讲一下,兜里的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她掏出来看了一眼,示意了一下三美和董国华,走到行道树旁接起电话,对面的男声听起来很焦急:“书记,紧急情况,何氏那边出群体性事件了。”
关于何氏工人维权的小视频在全县各个微信群迅速地传播开来,视频里,一排工人站在厂房楼顶,手里举着横幅,工人有高有矮,口里喊着听不清的口号,身子也站得不稳,以至于条幅举得十分不平整,歪歪扭扭,只看得到“何氏”和“草菅人命”几个字。
日娃正和杨俊在向阳新村的野潭里夜钓,他的手机消息提示音叮叮叮响个不停,杨俊那个才动了两下的浮标一下子就没后续了,他气得把竿子一扬:“狗日的黄日姚,手机不静音,你钓个杰宝钓,老子的大鱼都脱了,傻逼。”
日娃转头更大声回过去:“傻逼”。
他们之间总是这样对话,似乎一切信息,尽在一句“傻逼”中。
杨俊还在身后骂骂咧咧,日娃走到车边,坐进车里打开了驾驶室灯,他看到何云道被一群人围在中间,视频里,警察和政府的人似乎还没有赶到,应该是在场的员工流传出来的。
视频太摇晃了,看不清楚何云道的脸,只能看到他梳得整齐的头发被拽散了,垂落在一边,几秒钟之后,几个男人跑到他边上,用手臂把他护住挪进了一旁的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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