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六叔听说那个寡妇是朱娘子叫来的,便叫丫鬟去请朱娘子。
过了一会儿,丫鬟回禀道:“六爷,朱娘子醉死过去,不知人在哪。”
姜茶感觉不对劲,猛地站起来,一双眼盯着顾六叔, 言语不善:“你耍我?”
“好端端的让她喝什么酒!在你家里, 还找不到人了?”
顾六叔见他不是个好性子,且少年冲动若一时火气上头, 今夜必然不得安宁, 于是连忙安抚道:“莫急莫急, 我一个生意人,最重诚信, 耍你作甚?小相公请稍等, 那朱娘子是我侄子的小妾, 我要去他那里找人,须得去知会他一声。”
“侄子?不是说外甥么?”姜茶拉住他, “你想跑?”
顾六叔被他捏的手疼,不知他哪来的力气, 不过还是好脾气道:“那是他对外的说法,我也不瞒你,如今你要是信不过,姑且就随我一道。”
姜茶松了手,斜眼看着他:“你说的,走罢!”
跟着顾六叔的几个长随见状有些不满,顾六叔却叹了叹气,负手走在前面,边走边道:“罢了罢了,难为他半夜找过来,人之常情,不可无礼。”
姜茶哼了一声,要是搁在以前,他的刀早就架在这个徽狗的脖子上了,哪里还会这样好声好气地跟他说话,这老东西也真不嫌命长。
顾六叔到了东边顾兰因住的院子,咳嗽几声,让自己身边的丫鬟先过去禀报一声。
“何必这样多此一举,咱们几个都是男人,他也是男人,有什么不能给人看的。”姜茶把丫鬟推开,快步往前。
顾六叔拉扯不住他,小跑着还想阻拦一二,嘴里喊道:“这是别人家,你却像个强盗一样往里头冲,成何体统!”
姜茶嗤笑了一声,头也不回,懒得搭理这个老东西,他将正房的隔扇一脚踹开。
这正房里灯烛明亮,挂着鹅黄幔帐,摆着各色菊花,幽兰翠翠,香烟袅袅,铺设的很是精致,唯独不见人。他掀了珠帘向里,闻到空气里的酒气,另外还有一股掺杂在胭脂中的花香味。
这不大像是一个男人的屋子,姜茶心里存了疑惑,待继续往前,便瞧见了一扇极素净的屏风,两侧珠灯映照出干净而单薄的剪影,他皱着眉,用匕首轻轻划开。
但见一人正背对着他坐在梳妆台前。
铜镜昏昏,衣衫单薄的年轻人低着头,饶有兴致地为怀里靠着的人描眉画眼,他修长的手指沾了朱红的口脂,一点一点从唇角挪开,随后重重落在她的眉宇之间。
听到声音从后逼近,顾兰因缓缓回过头。
“你是谁?”
“老子是你隔八代的祖宗。”
姜茶下手从不手软,但他此刻抱着何平安挡在身前,姜茶一时扑了个空,那锋利的匕首掉转了方向,最后狠狠插在了地板上,像是一颗钉子,将他雪白的袍子牢牢定住。
“原来是个莽夫。”
姜茶一拳打过去:“照打你不误!”
顾兰因挨多了打,仿佛是预料到他会这样出拳,偏头躲过,单手将醉死的何平安捞住,翻身又躲开他的下一拳。
未几,院子里其他人听到响动,一起进门阻止。
“快快!把这粗鄙无礼的竖子赶出去!怎么还动起手来了,荒唐。”
顾六叔顶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不忍心看自己这个侄子。
“你……今天把谁带回来了?”
顾兰因将怀里的人放到里面的床上,随意拂了几下袖子,余光撇见一道寒光,话未出口,忙闪身避开,只是他身上那件白色的袍子被姜茶的匕首彻底划烂了。
“你这狗东西,装什么傻充什么愣?快把人还给我!”
几个长随制服不了他,众人见他身手了得还带着匕首,纷纷去外面找帮手。
而姜茶死死盯着顾兰因,最后被他莫名的笑容激怒,恨不能将那碍事的顾六爷踹飞,上前给他两巴掌把脸打歪。
“你有什么可笑的?”
“如果她是你姐姐,你该喊我一声姐夫才对。”
姜茶吸了口气,差点怒火攻心,身后那些护卫见状一拥而上将他按住。姜茶一刀掷过去,指着他破口大骂:“放你娘的屁,你算我哪门子的姐夫,她那个死鬼丈夫早就死了!”
顾六爷听了也愣住了。
“你不是娶了那个赵家小姐吗?这个胡寡妇在九江开食肆,跟你是八杆子打不着呀。”
顾兰因冷冷笑了一声,却是朝着姜茶道:“她糊弄你这个傻子,你也是真信,又莽又蠢。”
“她是不是告诉你,她死了丈夫为夫家所不容,从徽州过来投亲,谁知道此地的亲戚又搬去了别处,不得已只好自己干些小营生,挣些日用嚼度?对了,她姓胡,是不是叫平安?”
姜茶点点头:“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就是你口中说的那个死鬼丈夫,我可没死,如今还在找她,不想竟在这里。”
姜茶难以置信,就连他顾六叔也是如此。
“那个赵家小姐我听你爹说,不是去了娘家就再也没回来了么,竟是跑了?”
姜茶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欺骗,恍恍惚惚,不过顾六叔下一句话又叫他生出一丝希望。
“你那个媳妇年纪轻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赵家败了后怎么会流落此地呢?是不是弄错了?”
顾兰因摇了摇头,黑沉沉的眼眸映着几点烛光,缓缓道:“我和她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那张脸,我死都认得,六叔不必再问了,若是实在信不过我,大可修书一封寄给我父亲。他喝了她的茶,也是认得她的。”
顾六叔见状,倒也不再追问,只是姜茶不甘心,奈何此地人多势众,顾六叔好说歹说,将他劝了出去,说是等明天他姐姐醒了,大家一起做个见证,要真是他媳妇,大家还都是亲戚,何必弄的如此难看。
姜茶当夜就被安排在一处客房住下,一夜翻来覆去,好不容易捱到第二天。
第二日一早,天灰蒙蒙的,看样子是要落雨。
昨夜何平安醉的厉害,是以今日醒的极晚,约莫都要到日午了,伴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她扶着脑袋慢慢坐起身。
她看着周遭陌生的一切,头疼的厉害,尤其是嗅到熟悉的味道,她满脑子都是昨夜见到的最后一幕。
何平安低头摸着自己身上的衣料,心情坠到谷底,这不是她来时穿的那一身。
守在外面的丫鬟听到这屋里传来响动,撩开帘子进来伺候她洗漱。
“醒了?”
何平安怔怔地看着小丫鬟身后的人,一时顾不得宿醉后的头疼,摇摇晃晃捡鞋,却是连鞋也忘了穿,抱在怀里就想从这里跑。
顾兰因并未拦她,不等何平安出门,竟又撞上一人,顿时头晕眼花,差点一屁股倒在地上。
原来是姜茶,他一早就在屋檐下等着,顾六叔说他跟顾兰因一左一右站着,跟门神似的。
如今见何平安醒了,顾六叔连忙赶过来。
明间里,随着顾六叔一起来的还有成碧山明两个,见了她当真喜出望外,纷纷喊了声少奶奶,偏她沉默极了,只是瞧着门外的雨点。
“你如今醒了就好,醒了就好,省的他们两个打起来。”
顾六叔坐在一旁,见她模样极标致,与侄儿分外般配,不是朱娘子那样的老女人,心下便有几分喜欢。
坐在上首的少女还是昨夜顾兰因给她的打扮,一身粉白的宁绸团花圆领袄子,鸭卵青的妆花插金宽襴挑绣裙子,乌云叠鬓,粉黛盈腮,眉眼间带几分倦意,仿佛是娇养的小姐,与食肆里整天忙碌的样子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姜茶看了她许久,狠下心开口问道:“这个徽狗说你是他媳妇,是吗?”
何平安当然矢口否认。
“之前上赶着要来嫁我,如今与我成了一对夫妻,却又想方设法逃走。可逃来逃去,竟又到了我跟前,你还要骗这傻子多久?”顾兰因温声道。
“我不是赵婉娘,不曾与你做过夫妻。”
何平安恨不能与他一刀两断,如今被抓了正着,她抵死不认。
顾兰因岂不知她心思,愈发装出一副痴心模样。
那一头姜茶拉着她就想走,偏又被一群人拦着,他不悦道:“昨夜是你们说的,若她不是你这侄子的媳妇,就放咱们走,这会子你也听见了,耍什么赖?”
“这……”顾六爷犹豫道,“确实,既然她说不是,就让他们回去罢。”
顾兰因偏过头,目光落在何平安那张脸上,良久,他笑道:“今日让你走了,改日你还是要回来求我的。”
何平安将穿上的绣鞋又脱下,朝着他就砸过去。
“你做梦。”
她走的决绝,却不知已然一脚踩到了他的圈套里。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何平安光着脚走出来, 她气自己蠢,白白又送到他跟前,路上人来人往, 她什么也看不清,险些撞上了别人的马。
姜茶一直在后头跟着她, 见状, 道了声得罪, 将她背起。
“这地方不能待了,赶紧收拾了换个地方。”何平安抱着他的脖子说道。
“你就这么怕他?”
她顿了一下,伸手拍了拍他肩膀,语重心长道:“这可不是怕他,你不知他的为人,今日这样轻易放过了我们,来日定有一番逃不去的刁难。”
姜茶问:“所以你和他, 当真是夫妻?”
何平安被他问住, 姜茶又道:“你还骗了我多少?”
“不多。”
她俯下身,在他耳边道:“其实我叫何平安。”
姜茶撇过头, 心中仍有气, 于是闷声往前, 直走到食肆。
只是两人到了地方,何平安进了卧房尚未将衣裳换下, 前头忽然传来一阵摔打声。
她忙推开窗朝外看, 却见一伙人如狼似虎一般, 穿着捕人的衣裳,粗看便有十几二十几人, 将食肆里挤满了不说,仿佛早有准备, 大喊抓水贼,纷纷如潮涌向姜茶。
才熬过一晚的少年人单力薄,落了下风,被绳索捆起,他慌忙看向身后。
“平安!”
何平安来不及做准备,急急想从后门逃走,不想那里也堵了三个差役,见了她,大喊道:“快抓这淫.妇!”
几个差役一拥而上,将她捆的结结实实。
何平安脸贴着地,她微微抬起头,见坊间巷口停了一辆马车,有人撩开了帘子正远远看着她。
“快,把她押回去!”
“跟水匪勾结,胆大包天!”
天上落雨,地上泥泞,她一身锦绣衣裳滚满脏污水渍,忽然明白过来。
……
何平安被押到捕厅,关在女监里。
眨眼间落到这等光景,她头疼欲裂,似乎昨夜的酒劲还没过去,看眼前一切都是模模糊糊。
这捕盗厅现押着几个女囚,都是爬龟妇。这伙人丧尽天良,结伴而行,不久前又残害了几个家境贫寒的孕妇,剖腹取胞衣,一尸两命,知府将人抓捕之后上报了刑部,现押在牢中等候凌迟判处。
这些人见今日又来一个,打量面貌,不是与她们一伙的,当下便划出楚河汉界。
牢里潮气甚重,雨天漫着一股腥臭味,藏在稻草、砖缝下的爬虫探出头,神色恍惚的女子盯着脚边那条蜈蚣,一点不知道害怕,那些爬龟妇看在眼里,凑在一起小声嘀嘀咕咕。
最后有一人道:“大姐,你是犯什么事被关进来?”
何平安缓缓抬眼,面无表情靠在身后的砖墙上,伸手作刀,朝着空气狠狠挥下。
“我杀夫。”
年纪稍大的爬龟妇见她如此,往边上靠了靠,好奇道:“大姐有好胆量,只是女人力气不敌男人,你怎么杀的?”
“我有个奸.夫,事情败露后,我们一不做二不休,趁夜将他绑起来,一刀捅死。”
“啊……”
何平安将头发彻底揉乱了,一张雪白的脸被遮了大半,又有一身淡淡的酒气,她懒懒坐在那里,旁人问什么,她就胡言乱语。
几个爬龟妇半信半疑,又不敢真的上前试她。
等到傍晚差役来放饭了,何平安这才往门边上走了几步。
牢里的饭没有油水,堪堪能填个肚子,几个爬龟妇将饭菜分完,何平安眼尖,抢过饭最多的那碗,也不用什么筷子,狼吞虎咽。
“你这个人!抢什么!饿牢里出来没吃过饭?!”资历最老的爬龟妇拿着筷子指她,气急败坏道。
何平安专心吃饭:“我就是饿牢里出来的,吃碗饱饭有何不可,你们不服?”
这三个爬龟妇听人这般挑衅,一时纷纷递去眼色,朝她围过来。
“我听说过你们干的勾当,专挑乡野贫家妇人下手,生人活剖,一尸两命,只求一味叫紫河车的药材,这样的钱挣着你们也不嫌脏。”何平安边吃边说,目光逡巡,见有动手的趋势,一脚先踹过去,将那年纪最大的踹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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