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平安扭过头,忍不住抓着他的头发,被他狠狠咬了一口,疼得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唐心正要叩门,被吓得不敢动作。
师父他……
直到傍晚,唐心也没见那门开过,闵先生还以为顾兰因回去了。夜幕低垂时,顾兰因出来掬水洗了脸,他在库房里找了件女人的衣裳,唐心那时候出来撞见他,好奇问了一句。顾兰因拣了件朱红的袄裙,微微顿住。
“你都看见了?”
“什么?”唐心一脸懵懂,抓着头,仔细回想,不解道,“我就听到她叫了一声,师父您打她了?”
顾兰因摇了摇头,他回到屋里,将衣裳丢给何平安。那身男装撕的破破烂烂,顾兰因点起一盏灯,灯下看她一举一动。
何平安翻遍了衣裳,怔怔地抬起头,随即又像是被羞辱了一遍,她咬着牙,一双眼熬得通红,穿好衣裳推门出去。她走在僻静的路上,偶尔会有一两个路人,这会子天黑,又快下雨了,何平安抱着双臂,脚步沉重,顾兰因不远不近跟在后面,分明是故意要看她的窘迫。
袄裙里没有亵衣,她一身斑斑点点的痕迹,天要再亮一点,她怎么办呢。
好不容易到了别院,何平安低着头,快到卧房门口,一旁回廊拐角有个小厮忽然出声叫住她,吓得何平安腿一软,连忙冲进屋把门关死。
成碧:“……”
夜里果然下了雨,何平安回屋换好衣裳,那窗台上有些动静,等她开窗户,成碧已经走了。
何平安看着一匣子的瓶瓶罐罐,误以为是顾兰因叫这小厮送来的,啪地一声将窗户狠狠再关上。她浑身难受,身上黏糊糊的,睡也睡不着,听着雨声,强撑起来去厨房里烧热水。
如今已经到了十月,何平安望着灶膛里渐烧渐旺的火,脑袋昏沉,今年再过去,她也要十八岁了。
火光照在脸上暖烘烘的,穿着白绫袄的少女在灶膛前小鸡啄米,昏昏欲睡。
不知是到什么时候,那柴火被烧得噼啪一声响,与此同时,她嗅到一股酒香。
何平安强撑着精神睁开眼。
一个穿青衣的小厮站在厨房的橱柜前,似乎在偷菜。
她盯了他许久,而他也终于挑出了满意的凉菜,端出来时瞥了她一眼,没有平日的嬉皮笑脸,似乎有些沧桑。
“成碧?”
成碧看她醒了,点点头。
“何平安,知道你喝酒,我也送你一壶,接着。”
他抛过去。
成碧夜里看见那窗台上的匣子还在,心里就有几分明白了,实在是难过,便翻墙出去买了酒,回来想去松风馆的厨房端点菜,见她在这里,一时放轻动作,就跟做贼一样。
“你不是不喝酒么?”
成碧笑道:“少爷说你明日大抵是去不了当铺,我呢,自然也就闲着,买些酒喝几口。”
何平安托着脑袋,打了个哈欠:“他为什么要你送那么多药?真是猫哭耗子假慈悲,你等会把药拿回去。”
成碧酒在嘴里,眼珠子转了转,忽然呆住,好笑道:
“少爷什么时候要送你药了?那是我给你的。”
何平安呆呆看着他,询问缘由,成碧吞下酒水,嗓子如火烧一样,他道:“这不是看你经常在少爷跟前吃亏,我现如今又用不上,怕药效过了,就送给你,谁知道你还不领情。”
“我没有钱。”
成碧摆摆手:“知道你是穷鬼,但是我又不是缺钱的主,我每个月十两的月例呢。”
何平安说了声难怪。
何平安入了夜便有些浑浑噩噩,一口酒喝罢,落泪道:“我被扣了一年的俸金。”
“你一个月二十文,一年连一两银子都没有,有什么可伤心的。那些在当铺里做学生的,谁图这点钱,多的是觉得在当铺里体面。”
成碧安慰了她几句,大抵是见她今夜可可怜怜,又不如前几天那样冷漠,便道:“你要是真舍不得,我替你补上。”
何平安摇摇头:“我能挣回来。”
“你如今这样的局面,怎么挣?”
何平安拿着空碗,开玩笑似的递到他面前。
成碧拍了拍脑袋,大悟。
她可是在少爷眼皮子底下当了三个月乞丐。
他看着何平安,脑海里又想起一点有关她的事,只是这会记不清是那一日了。
两个人一人一壶酒喝罢,各自醉醺醺忙自己的。
翌日,日上三竿,何平安悠悠转醒。
她穿好衣裳,想出去绕着树走一走,出门却看见有人在台阶上坐着晒太阳,脸上被晒的微微泛红,想来是有一会儿了。
成碧穿着一件月白的直裰,脸上带着一丝稚气,他小时候长得太像女孩,被白泷认作了妹妹,后来越长越大,喉结明显,声音粗了,还粘着她,白泷就烦死他了。
何平安把他喊醒,成碧见她今日精神尚可,拍了拍自己袖子里藏的碗,朝她使了个眼色,小声问:“出去挣钱?”
“我怎么出去。”
成碧熟知顾兰因的脾性,他掐指算了算日子,指点道:“少爷今日可不在当铺,他一个月里只在月底休三日,如今月底了,昨日陈公子来找他,估计今日是要出城去。你等会去当铺露个面,就当是找少爷,而后我们再去要饭。少爷要是问起来,我替你圆。”
何平安看他真带着碗,一时猜不透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他除了忠心之外,也有些奇怪。一个月月例这么多,出去讨什么饭。
何平安留了个心眼,但先按着他说的,等出了当铺,何平安把成碧拉到一户人家屋宅后面,昨夜下雨,屋后黄土烂泥随处都是,她抹了一脸,顺便也在成碧脸上抹了两下。
但两人这一身衣裳……
成碧在烂泥里滚一滚,地上滚一滚,把好好的衣裳撕破,故意做旧,何平安正要如法炮制,成碧却拦住她。
“我只有一个碗。”
何平安看着一旁放的碗:“当乞丐哪里有这么多讲究!”
成碧嘻嘻笑了一声,摆摆手,两个人挑了个人多的地方。何平安拿着闵先生给她的十文钱,路上买了个饼吃,心想要是成碧讨不到钱,她就请他吃一碗馄饨,但讨到日中,成碧满载而归。
他把一碗铜钱摆在她面前,在这户人家的屋宅后面,他又跟变戏法似的端出一碗面。
何平安未曾预料到,她端出一碗馄饨。
两个人捧着碗,一时都安静如鸡。
成碧似是不确定,他将干净的筷子摆到她面前,忐忑道:“今日应当是……你的生辰?”
第51章 五十一章
何平安其实自己也不大记得了, 她整天忙忙碌碌,娘死了之后一心想挣大钱,如今成碧陡然问起来, 她头一个想起的还是赵婉娘的生辰。
“少爷叫我去打听你的底细,我去九章村蹲了几天, 从你们村一个接生婆那里知道的。”成碧道。
他打听了何家三代人, 发现是一家子的短命鬼, 轮到何平安这儿,家里几块水田都卖了,一贫如洗,她到处做短工,一年到头也挣不了二两银,后来赵家出二十两银子,她就心甘情愿替婚。
成碧接过那碗馄饨, 见她脸上没有喜色, 反倒是心不在焉,还以为是她嫌自己过了界。
他蹲在一旁讪讪笑了声, 小心道:“我也不是有意打听此事, 少爷吩咐, 不能不仔细。”
何平安背靠着墙,闷头吃面。
“那今天咱们出来闲逛, 等他回去了, 你会告诉他么?”
成碧摆了摆手, 小声道:“其实我有时候也会偷个懒。”
何平安:“我不信。”
成碧笑着道:“那我带你去我偷懒的地方看看。”
顾兰因来这浔阳城已有一年,成碧闲来无事, 用手中的余钱在城里买了一座小小的院子,这院子偏僻, 有正房三间,左右两间小小的厢房,因久无人打理,墙角杂草都有半人高了。
成碧掏出钥匙把院门打开,他身后的少女望着门上褪色的楹联,故意道:“我还以为你多忠心,没想到也有私心。”
“心长在自己身上,当然要为自己这具臭皮囊存一些私情。”
成碧把她喊进来,这屋里家具都是旧的,不过他时常偷懒过来,里头扫的干净。他平时一个人过来睡觉,一睡就睡个大半天,眼见今日时辰还早,顾兰因一时半会儿不会回别院,成碧就带着何平安把这屋里的厨房收拾了一番。
两个人用那半碗铜钱去附近的市集买了一篮子菜蔬,成碧说她今日既然是生辰,少不得要他来露一手。何平安坐在灶膛前给他的油锅添火,半天工夫过去,成碧被油点烫的一蹦一跳,手忙脚乱。
何平安吃着手里的玫瑰果馅蒸糕,只是看着,见他终于忙活好了,问了一句:“你今儿改了性,不在白泷那里讨她欢心,怎么献殷勤献到我跟前了?”
成碧一贯是笑嘻嘻的,闻言并不生气,他给何平安盛了一碗热米饭,坐下后不紧不慢道:“自己动手才有些滋味。”
“白泷那儿……”
成碧有些羞赧道:“她满心都是少爷,我哪配的上她。”
何平安朝他竖起大拇指,夸赞道:“聪明人才知道及时止损,你头脑灵光,其实不必妄自菲薄。”
成碧笑了笑。
何平安于是接着道:“说起来,咱们天生的一对。”
成碧抬眼看她,被勾出一丝好奇心,问道:“这怎么说?”
对面的少女眉眼弯弯,笑起来十分温柔,指着自己,又指了指他,道:
“你一个下人,我一个穷鬼,生下来就是矮人一截,怎么不是一对呢?”
成碧微微愣住。
何平安吃着碗里饭,自己倒酒,捏着杯沿,与他碰了一下,方才的笑像是昙花一现。
午后日光绚烂,晒在被褥上暖和极了,正房里,何平安酒足饭饱,睡在成碧的床上,对他竟一点都不设防。
那坐在桌上的少年看着她,觉得自己像是在伺候一个大爷。
她说话有时候真是扎人心窝子。
他盯着外面的天,等到日头偏西将至傍晚时,将何平安叫醒。两个人从别院后门偷偷溜进去,彼时顾兰因还没回来,成碧换了干净衣裳,出来放水,他有好几日没见白泷,偏偏提裤子时被她看见了,从廊下走过的侍女投来一记嫌弃的目光,成碧抓着头发,重重叹了口气。
入夜,山明从外盯梢归来,将璧月那汉子近来的举动仔仔细细告知顾兰因。
顾兰因白日才去平荆村见了璧月一次,她这些天跟陈俊卿厮混在一起,得了不少好处,就是肚子没反应。
“她那个老相好收拾好了家中细软,这些天在平荆村外不远的湖岸边泊舟,像是要跑路。”山明道,“可要提前绑了他?”
顾兰因摇了摇头:“陈俊卿把璧月看的跟眼珠子似的,轻易不会叫她跑掉。况且我今日提醒过他一回,想必会多留个心眼。他母亲十月就要回浔阳准备儿子的婚事,这还有一个月。璧月这婊.子要是还不见怀上……”
顾兰因笑了笑,似乎很是无奈,山明却听懂了他的意思。
“少爷放心,她还有个妹妹呢。”
“她这个当姐姐的要真能狠下心,我只怕是要动那一丝恻隐之心了。”
沐浴后衣着闲散的年轻人坐在官帽椅上,他捏着手里的一串念珠,微微仰着头,想起陈俊卿白日虚弱的模样。
昔日的翩翩公子,明日的红粉骷髅,都是活该。
何平安躲在陈家那几个月,依着陈俊卿的本性,他有什么做不出来的,那一日柳惠娘说的恐怕还只是冰山一角,旁人看不见的地方,也不知他是如何下流龌龊。
顾兰因看着自己案上摊开的孤本,十分惋惜。
孤本之下,赵婉娘的小像被挡住了半张脸。
眉眼清隽的男人抬手将另半张脸也挡住,扭头问起何平安,山明哪知道她的事,扭头就想把成碧叫过来,快到门口了,身后的顾兰因叫住他。
“少爷?”
顾兰因沉默片刻,开口道:“算了。”
——
时间飞快,展眼到了一个月后。
陈太太朝圣回来,喜气洋洋,正要着手准备儿子的婚事,把柳惠娘风风光光娶进门,哪知道一到家差点就被气昏了。
原来顾兰因拿璧月的妹妹威胁她,见她是铁了心要跟老相好私奔,就先剁了她妹妹的一根手指送过去。在看到妹妹的断指后,璧月刚狠下的心便碎的稀烂。妹妹是她身上的软肋,生下来又聋又哑,爹娘嫌弃她们姐妹两个是累赘,七八岁便卖给了老鸨子。老鸨子嫌弃妹妹是个傻子,而璧月为了妹妹不被那些男人糟蹋,拼了命学那些取悦男人的本事,好不容易站稳脚跟,能护着妹妹了,偏又遇上了顾兰因。
他让她勾引陈俊卿,在他成婚之前怀上孩子,明摆着是要毁了他的亲事,顺带着毁了他的名誉。
璧月看着妹妹的断指,强忍着泪,心想若要在这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怀上,不下点猛药是决计不成的,于是将风月场里最烈的药喂给了陈俊卿,一连三天之后,他竟就不中用了,一病不起。
陈老爷常年不着家,年前正好去了外地做最后一桩大宗买卖,知道这事时还比陈太太要迟些。
陈太太回到家见儿子一副要死要紧的模样,又惊又怕。明明她走的时候,儿子还好端端的,怎么这会儿虚成这样。
她将陈俊卿院里人喊出来,一眼就看见璧月。
38/91 首页 上一页 36 37 38 39 40 4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