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村子二月二这日还是春社日,一村父老都在社坛祭祀。
此刻,天光明媚,一个少年骑驴从乡野小路走过,身上带着香烛气息,他刚从土地庙出来,此刻漫无目的望着萧条的春景,路过老地方,他将先前丢下的拐杖踢的更远,见那东西顺着小溪流往茂林深处飘去了,他拍了拍毛驴的脑袋,笑着走开了。
被顾兰因取名小平安的毛驴在后头不情不愿地跟着,这下也不让人骑,走走停停,最后被牵着绳子拖了回去。
顾兰因骂它倔驴,踢了几脚,这一路到家耽误了些功夫。
顾老爷等他很久,见他穿着白衣裳,冷淡淡不近人情的模样,骂他是给人奔丧去了,顾兰因倒是没有反驳,堂厅里穿桃红洒金圆领袄子的少女为他说了几句话,结果顾老爷骂的更厉害。他抬眼瞥她,何平安朝他温柔地笑了笑,丝毫不觉得自己在火上浇油。
周氏从厨房过来,见状,护着儿子就道:“我不过去厨房里端一碟炒虫,你就骂上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个外人。”
“他要是外人,我早跟打发乞丐一样打发走了,你别拎不清。”
顾老爷催促着将供品摆上,一家人按照习俗在堂前拜了土地,何平安因为腿脚不便,只用弯腰即可。
事后,顾老爷让人扶着她小心照顾,言辞之和蔼,与对着顾兰因时态度天差地别,这一幕落在少年眼中,就像是眼里进了刺。
第12章 第十二章
傩戏在中午唱,晌午时分,家里家外的亲戚、爱瞧热闹的丫鬟小仆们都凑来等候着,半天,却见一个青头白面的小童气喘吁吁到家来报信。
说是一行人在路上碰上了些意外,不知哪来的两伙人打起来,将路堵的死死。
细问起来,又跟这顾家有那么一二分牵连。
原来江右人告讦成习,有的贪官审理词讼只看两方钱多钱少,不看当中理长理短,碰上负气之人,群情激愤,揭挺围署,两败俱伤的算倒大霉,几年前就有个县令被逼的上吊自尽了。这一次赵家跟吴家打官司,那中间经纪人黄胖子正月里喝酒遗漏了风声,被人传出赵家贿赂县令五百两的事,吴家人将败诉的缘由都安在这上头,怒不可遏,招了族众打过去。
戏班主在路上见走也走不了,索性就爬到树上看热闹,差了个小童报信,只说来到时约莫要到申时。
顾老爷听了倒是不生气,瞧着座上的何平安,她垂着头饮茶,一言不发。
周氏本就瞧不起这个亲家,听了话,自认倒霉。
眼下家里人散去,到了傍晚重聚首在一起,彼时四周都挂了多盏彩灯珠灯羊角灯照的屋里屋外亮堂一片,台上戏只唱四出,班主带着手下人焚香叩拜神灵后方才开腔,四周锣鼓大作,鞭炮齐鸣,满眼的热闹。
丫鬟小厮们将台前挤的满满当当,厨房那头少了好多闲人,这会子该到给少爷送晚膳的时辰,厨娘将饭菜装到食盒中,因老爷有吩咐,少爷是什么样的份例表少爷就是什么样的份例,那桌上便搁着两个一样的食盒。
厨娘叫洗碗的小丫头去喊个人来,不多时,一个穿着粉白裙子的丫鬟进来,厨娘见她装扮,知道是少奶奶边上伺候的,堆上笑脸道:“姐姐现下来的正好,少爷今晚上不看戏,晚膳是单独的,这里盛好了,烦请姐姐送过去。”
七尺笑吟吟点头,说道:“那真是巧,表少爷今日也不看戏,我正好都送过去,是这桌上的吗?”
厨娘道:“都一样。”
七尺便先提了一个出门去,眼下宅子里人十之八九多在前面,她走到僻静树下,将袖里藏的药倒入了汤中,不想远处传来一声喊。
她手哆哆嗦嗦,连忙合上盖,抬眼定睛一看,是穿着鸦青色对襟袄子的六尺。
“你找我有什么事?”
六尺指了指前院,气喘吁吁道:“宝娘姐姐找你呢,让你去村里那个小木匠家里讨新拐棍,别让她等急了,你这手头事我来替你。”
两人在一处共事,七尺几乎是跟着宝娘鞍前马后,她的话比少奶奶的话还管用,果然,做贼心虚的女孩有几分犹豫。
“那个木匠家里就在村头往西走百来步的位置,家门口有个幌子,另养了一条小黑狗,你走近了就能听见狗叫。我这会子要给表少爷送晚膳,你替我去拿如何?”
六尺挑起一边的浓眉,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狐疑道:“宝娘姐姐是个急性子,你不知道吗?你让我去拿,我哪知道什么东南西北,你快去快回,给人送饭又不是什么费脑子的活,我给你送过去顺便去看戏。鬼知道我刚刚占了个多好的位置,就这么没了。”
七尺还要说话,六尺不耐烦道:“给我罢,表少爷那我熟悉。”
七尺怕她看出什么名堂,到底是给她了,临走又道:“厨房里还有一个食盒要送到少爷那里,你要记得送过去。”
“知道了!”六尺着急跟表少爷去看戏,满口的答应。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六尺哼了一声,拎着东西先送给少爷。
她平日跟七尺甚少打交道,两个人都是各干各的事,只有一次宝娘让她喊自己,她找到外书房。
七尺模样干干净净,又穿着少奶奶送她的旧衣裳,打扮的清丽如水,让教她拳法的表少爷看的低下了头,竟是连拳也不教了,一个人躲回屋里,浪费了她一日学拳的工夫。
六尺将东西送到,少爷正在案前看书,懒得理她,她放下了食盒就跑。而后就将厨房里剩下的那个顺路送到表少爷那头。
今日李小白本该随着商队一起走,不过因为戏唱在了晚上,要多留一夜。他趁着傍晚时候将自己的行囊都收拾好,门外传来女孩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他不必抬头就知道来的人是六尺。于是笑道:“难为你等我,到时候只能站外面了。”
六尺放下食盒,故作轻松:“不妨事嘞,戏唱一两个时辰,咱们就吃饭这点工夫,一点不耽搁。”
李小白知她性格,放下了手上杂物,拣了几口饭吃,六尺眼馋碗里的鸡汤,李小白笑着让她都喝掉。两个人吃完去看戏,早已没了好位置,六尺生的矮,看到的都是人的后脑勺,李小白想给她搬个凳子过来,谁知六尺摆了摆手,用手拍了拍廊柱。
“你看我怎么上来。”话说着,身子跟猴一样灵活,三两下抱柱爬到高处。
李小白一旁接着,见她确实抓的住,关心道:“若是力气不够了,我扶你下来。”
六尺耳根一红,人前见他这样说,连忙嘘声,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往前看。
戏台上唱的还是第一出,蓝脸獠牙的魁星手持宝剑,劈天地诛鬼怪。李小白看了一会儿,听着周围的锣鼓声,久违地陷在红尘中,忘了来时的初衷。
等到换第二出戏了,台下不起眼的角落,一身玄衣的年轻人悄悄抬眼,夜色中,灯火璀璨通明,春光暗度,坐在窗边的女子打了个哈欠,支手打着瞌睡。
宝娘给她找了新拐棍,何平安试了试,见戏没意思,拄拐慢慢下楼去了。
家里人生怕她再摔,楼梯上下都挂了灯照着亮,她一边走一边道:“你晚上走把拐杖带走,免得人手欠。”
“平日里你要出去走动,叫个有力气的婆子背你就是,何苦要自己这样。”
“我又不走远路,麻烦人家这些做甚。”
宝娘摇了摇头,到了屋里等她洗漱,真就把拐棍带走了。彼时不见顾兰因的身影,何平安以为他回了那边的宅子,乐的自在,将灯烛吹灭,先睡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隐隐约约还有唱戏的响动,有人砰地一声推门而入,惊醒了熟睡的何平安。她眯眼,借着廊上微弱的光芒,见是顾兰因,复又闭上眼。
屋里不曾点灯烛,四处仿佛都蒙着昏沉沉的雾,少年跌跌撞撞躺到自己的床塌上,嗅着屋里漫开的药香,愈发觉得头疼。
顾兰因沐浴之后又在外头吹了会儿风,如今面上是冷的,身上却一直发热,心尖上像是爬了蚂蚁,一直啃噬着肉,让人抓不着,只能苦苦忍着,火气直往上窜。
他解开衣裳,无奈抓挠几下,谁知却如火上浇油。
这种感觉有几分似曾相识。
少年红着脸,将脸埋在枕上,许是忆起曾对赵婉娘起的那些心思,手下用了些力。如今何平安想来是在前面看戏,他克制不住,露了些声响出来,身上发汗后隐隐有些畅快的感觉,却远远不够,面浮潮.红的少年一拳砸在了枕上,翻身而起。
他在自己的柜子里翻找东西,那一头,已经歇息的何平安不知他干什么,听着窸窣不断的响,就觉得屋里像是来了个大耗子,心里厌烦的不得了。
只是听他后头的声音,她忽然觉得不对劲。
床上的女子悄悄爬起身,生怕自己听错了,只是着屋里并无其他人,少年压抑的低..喘清晰无误传来,让她吃了一惊。
何平安蹙着眉,视线投去,隔着半扇折屏,背对着她的少年人将被褥都弄皱了,衣衫极为松垮,他紧闭着眼,脖颈修长,喉结在滚动,随着胸膛的每一次起伏,喘..息加重,仿佛在经历一种酷刑。
他这是……
何平安被自己的猜测吓到,低头看自己的衣裳,生怕自己被占了便宜。毕竟顾兰因趁着她睡着,确实干过几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比如有天夜里给她画了个死人妆,将第二天进屋的宝娘吓了一跳。
不敢打草惊蛇的少女抓着帐子,思索再三,屏住呼吸,等那头声音弱了些许,又看了一眼。
平日待她甚是恶劣的少年如今像是堕落进了污浊的泥里,秀气的长眉似蹙非蹙,一身肌肉绷紧了,那折屏后模糊的影子让人浮想联翩。
何平安瞧了一会儿,心里冷笑,见他久久没有停手,忽然生出一丝坏念头。她盯着他面上的神情,趁着他将要登顶时陡然叫他的名字。
猝不及防的叫唤果然惊到了他,顾兰因睁大了眼,难以置信看过来。
“我还以为屋里窜了条野狗,在乱发..情。”
何平安撩开半边帘子,那张与赵婉娘极像的脸庞上挂着一丝讥笑,眼里似是不屑,目光落在身上,让他一瞬间失了魂,同时又生出异样的快.感,仿佛那是婉娘终于看穿了他伪装下的腌臢心思,他再也不用遮遮掩掩了。
少年喘了口气,用带着情..欲..的眼眸扫了她一眼,嗤笑了一声,并不觉得羞耻。
“你看多久了?”
不等何平安说话,门外有人匆匆叩门,听声音,竟是八尺。
原来台上的一场戏结束,台下的另一场戏又开始了。
第13章 第十三章
八尺进门,将灯点上服侍少奶奶穿衣裳。
屋里闷着异样的气味,她以为是烧炭的缘故,将窗户又开了一道缝。
何平安问她外面出了什么事,八尺脸上是一言难尽的表情,小声道:“表少爷那里六尺跟七尺打起来,柳二管家过去的时候,宝娘姐姐正帮着七尺打六尺,结果两人都不是对手,吃了六尺几拳,现下头青脸肿,很是难看。”
“好端端,为什么动手?”
八尺叹气:“宝娘说六尺偷表少爷的东西。”
何平安听笑了,笑到一半,抬眼看着屋里另一端,顾兰因在床上将被子盖的严严实实,像是睡着了。她走到门边,故意将一边的烛台端起,昏黄的烛光泼洒在素白的折屏上,床上人一动不动,全然没有方才的坦然。
“关门小声点,少爷此刻睡的正酣,勿扰了他的清梦。”执烛台的女子声音极温柔,末了,却是砰地一声重重合上门扉,带着歉意道,“啧,这门槛有些绊人。”
八尺站在一旁扶她,善意地为她辩解:“奶奶腿脚不便,夜里又有人不干正经事,没了拐棍我来扶着,我保证不会让你摔着。”
何平安笑了笑,就在她的搀扶下最后走到外书房那里。
在她走后,顾兰因从被子里冒出头,清隽的面上被闷得通红,也不知有没有几分羞耻意掺在当中,他丢了手上被弄脏的心衣,回想起那主仆二人的阴阳怪气,他望着自己的影子,黑润的眼眸里漫出一丝阴鸷。
顾老爷今夜不在家中,宅子里女眷犯了事,柳嬷嬷最先得了消息,其次才是柳二家的媳妇,周氏尚未歇息,就过来瞧瞧怎么回事。
何平安身边的六尺她是有些印象的,模样黑黑,说话声音敞亮,近来跟着李小白学了几个拳架子,舞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
外书房门此时大开,灯火通明,柳嬷嬷身边两个婆子已将那三个丫鬟都分开按住了。两个粗壮有力的婆子摁着猴一样的六尺,就听她在嚷嚷:“我才没有偷东西,表少爷教我练拳,我惯常从这里走,因听到里面有动静,又想起表少爷不在了,一时好奇才进去瞧瞧是谁,没想到是她!”
“都是少奶奶身边伺候的人,是她又如何,为何事而打?”
宝娘抢先道:“她在说谎,分明是我们听到动静才进去查看,她偷东西!”
柳嬷嬷问:“偷东西?这外书房里有什么值钱东西值得她去偷?”
宝娘眼珠子转了一下,用力挣扎开来,就将自己荷包里的金瓜子倒了出来:“老爷曾送给表少爷一些金瓜子,她这丫头眼皮子浅,就趁表少爷离开想要进去搜刮搜刮,还真就让她找到了。这是我跟七尺刚刚从她身上抢来的,你们瞧。”
七尺被她胳膊肘一捅,猛地回了神,一个劲附和宝娘。她挨了六尺两拳,如今两个眼眶青乌,说话间泪光闪闪,看着好不狼狈。
何平安到来时六尺已经气的火冒三丈,一个劲说自己没有,眼见宝娘还一个劲往她身上泼脏水,再也顾不得什么,大喊道:“她想勾引表少爷被我瞧见了,我是气不过才打她的。宝娘一向跟她好,听到声响过来给她遮掩,还倒打一耙,哪个好人愿意受这样的冤屈?请太太明察!”
此言一出,周氏都惊住了,不由将视线落在七尺身上。
仔细一瞧,见她打扮的确实有几分妖娆,脸上胭脂明艳,再看身上的衣装,分明还是初春时节,寒意料峭之时,她这夜里却换上了单薄的春衫,勾勒出玲珑身姿,分明是有些许心术不正在当中。
“你来的正好,这是你屋里的丫鬟,如今一方说人偷东西,一方说她勾引男人,我真是听着头疼,你说说看该怎么处置。”
见何平安来,周氏将这烂摊子丢给她。
无论是偷东西还是勾引男人,都不光彩,何平安便将闲杂人都驱散了,留下几个要紧人物,将人都带到荣禧堂问话。
六尺是个大嗓门,盖住她两个的声音一路喊冤,周氏听着耳烦,喝止道:“快住嘴。”
她一消音,宝娘便跟着说她也冤,柳嬷嬷回首瞧了她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姑娘这样喊,让人知道了议论纷纷,丢主子的脸,事情没有定论之前,还请慎言。”
宝娘哼了一声,咬紧了牙,脸上发烫。七尺在她一旁,此时羞愧地低下了头。
何平安瞧在眼里,微弱无闻叹了一声。
未几,荣禧堂的大门合上,姿容华贵的妇人捧着一盏茶坐在东侧的交椅上,她懒懒地看着主位上的少女,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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