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一身蟹壳青四合云纹的茧绸縼子,扎着青丝带,玉为簪,随身的剑不在,有几分书卷气。顾兰因路过他的窗前,走了几步,忽停下脚步,借着微弱的晨光,喊了李小白一声。
李小白头也不抬,见窗台上影子不动,他便反手将窗户合上来。
顾兰因再将窗户推开。
李小白吹干白麻纸上的墨迹,道:“姨父在家里等你,别在我这儿耽搁了。”
“我没有打她。”
李小白终于抬眼,顾兰因见他不信,便知这个家里没人信他,一顿打是逃不了的,于是将那窗扇猛地摔上。
少年看着石径上融化的雪水,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料峭寒风拂面,他走走停停,听到墙外有人放爆竹的声音,回过头,却见廊下乌泱泱站满了人。
周氏努力朝他使眼色,顾兰因却只看到了拎着板子朝他走来的中年男人。
楼上,那扇窗户被人偷偷开了一条缝隙,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
顾兰因似乎有所察觉,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视线一遇,有些东西在眼里开始变味。
除夕夜里,明月当空,众人团聚,顾兰因在祠堂里跪着,伴着黑森森的祖宗牌位,浑身伤的少年躺在三个拼在一起的蒲团上,隔着惨白的幔帐,伸手朝角落里抓过去。
他迷迷糊糊中看见了赵婉娘的影子,可抓落了幔帐,眼前却是一张让他咬牙切齿的脸。
“何平安?”
第9章 第九章
周氏让何平安过来给他送饭。
在这四下无人的地方,何平安见他这样狼狈,身上好像也没那么疼了。她故作担忧模样,蹲在少年面前问道:“夫君你现在疼不疼?”
“何平安你个贱人!”
吃大亏的少年憋闷到了一个极点,再听这样幸灾乐祸的话,一个猛扑,偏生何平安早有准备,她身子一闪,那地上的食盒就翻了。
“诶呀,这可是娘让我送给你吃的年夜饭,你打翻了,那就吃不了了。”
何平安叹一声,她看顾兰因一副要将她撕了的愤恨神情,歪着头,将食盒打开,见饭桌上好吃的都有,莫名其妙道了一句:“你娘还是疼你的,日后可要好好孝顺她。”
“不必你说。”
顾兰因方才动作太大,牵扯到了身上痛处,此刻手撑着地,骨节用力的发白。
阴森森漫着檀香味的祠堂里,月光投来一段皎洁色。
“你卑鄙无耻,赵老爷知道顶替他女儿的人是这样的货色吗?”
“不知道,这要是知道了,恐怕还要求着我早点替赵婉娘嫁过来。”何平安半点不生气,穷的时候什么脏话没听人说过,她笑道,“我比不上赵婉娘,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也配不上她。”
她将米粥舀出半碗来,放到顾兰因面前。
装着白糖的盏儿碎了,其余几样油汤都泼了出来,何平安借着牌位前燃的那几只烛光,见他没有半点胃口的样子,一时半会儿不会动手,索性坐在一旁蒲团上,将筷子挑出,自己吃鲜嫩嫩的龙肝,香滋滋的凤腑。
她的口味不算清淡,因过惯了贫乏的日子,非得吃酸酸辣辣重油重盐的菜才觉得有滋有味。
顾兰因听着响动,见她吃的满嘴流油,愈发鄙夷她的粗俗,不觉她已经卸了伪装。
他如今身上疼的厉害,亲爹打他时周氏拦不住,顾兰因结结实实吃了好几板子,他闻着味道,皱眉道:“离我远一点。”
何平安捧着碗,擦了擦嘴:“你娘让我劝你多少吃一点,说再腊月寒天祠堂跪一夜,不吃东西人迟早要倒。你见我吃,你不想吃?”
“我恶心的想吐。”他声音缓缓说出口,何平安愣住。
“也是,那我喊白泷过来。”
何平安懒得多说什么,爱吃不吃,她拍了拍衣裳起身。
周氏巴巴让自己过来送饭菜,无非是想让他两人之间关系缓和缓和。但何平安知道经此一事之后,他和自己便到了水火难融的地步。
徽州十户九商,有话说:一世夫妻三年半,十年夫妻九年空,过了年,等他出楚江村,届时这夫妻名份便是名存实亡。何平安打着灯笼走在路上,心想要是顾兰因死在了外面,那就更好不过。
她无儿无女,日后要是挣个节孝坊,那也大差不差,这些富贵够她留用到下辈子了。
灯光照在斑驳的青石板面上,竹影疏疏,龙吟细细。
那祠堂门口站着个穿枣红袄的丫鬟,她正东张西望,手揣在袖子里,一张脸被风吹的红扑扑的。
六尺见少奶奶出来了,小声问道:“少爷现在不打人了罢?”
“都没力气吃饭了,别说打人。”
何平安回去告诉了周氏一声,周氏心疼儿子,就把白泷派过去了,今夜本还要守岁,顾老爷看何平安精神不佳,让她先去休息。
何平安领了沉甸甸的压岁钱,头顶的珠灯投下柔和的光,屋里与往年一般,周氏一想叹气便喝口茶堵着,柳嬷嬷陪着她说话,顾老爷则打着算盘算账打发时间。那一边,李小白低着头,一双眼藏在阴影中,何平安从他身边走过,大抵是余光扫了他一眼,只觉得他沉默的像是田间地头的水鸟,偶尔随着人的动作动弹一下。
她走出集锦堂,如今也不回那边五进的大宅子,就在周氏隔壁住着,上楼梯时她忽然想起一事——
这个李小白,似乎是个武人。
何平安站定在台阶上,片刻后被自己贸然蹦出的念头逗笑,她掩着翘起的嘴角,将六尺招到跟前耳语一番,六尺听罢犹如醍醐灌顶。
两人说了什么此处且按不表,只说时间飞快,展眼雪就融了。
正月顾家应酬不断,李小白躲在外书房里,早上人少时会出来练练手脚。柳嬷嬷让丫鬟婆子别去看他,怕他不自在以后连门也不出了。
但这几天李小白发现这树后总有人在偷看他。
一开始他以为是路过这里的婢女好奇而已,直到他瞧见那面皮黝黑的丫鬟在模仿他的招式。
“你想练武?
六尺被他抓了个正着,索性就大大方方出来,也不说话,只先将这几天看在眼里印在脑子里的动作从头练了一遍给他看。
李小白看得认真,末了捡起地上的残枝拍了拍,温声说道:
“若是想学武,我瞧着你很有天赋,光看便有几分神似了。”
六尺挠了挠头谦虚道:“表少爷别捧我了,我动起拳脚来她们说像是猴子跳舞。”
“哪里就是猴子跳舞,只是她们不懂罢了,我方才并没有说谎。”
六尺眼睛笑眯起来,她问道:“表少爷习武多年,能一打三吗?”
“没有试过一打三。”
“那一打五呢?”
“有些为难。”
“那一打十……”
李小白略显的窘迫,站在树下无奈笑道:“有十个人我早跑了。”
六尺哈哈大笑,笑到一半又怕惊扰到别人,捂着嘴,待心情平复解释道:“我长得丑经常被人欺负,那天我从这里路过,看表少爷露了几手,竟然就记住了。我也没有什么大志向,只想在别人打我时我能还给他几拳。表少爷要是不喜欢我偷学,我发誓我明儿就能将脑子里记住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忘个干净!”
六尺说话极诚恳,虽然皮肤黑,但看人时眼神明亮。
李小白瞧着矮萝卜一样的女孩,手里捏着那根残枝,想了想道:“我可以教你习武,不过只有不到三旬工夫,二月初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无妨无妨!能教我几招就是祖坟冒青烟了,哪敢耽误你。”
六尺心里乐开了花。
等她学出几招管用的再教给少奶奶,就少爷那个绣花枕头,三个都不够看的。
李小白与她约定了每日练习的时间。六尺见大功告成,蹦蹦跳跳回去了。
周氏这边的宅子丫鬟侍女要多一点,皮肤黝黑的小丫鬟见谁都先打招呼,面上挂着笑,心里照旧先骂几句顾兰因人面兽心狗东西,整天摆着个不近人情的死人脸给谁看,只是没想到她从回廊走过,才进周氏的院子,迎面就碰到了顾兰因与成碧两人,吓得差点崴了脚。
正月里顾兰因穿着霜色的卫绒直裰,外面罩着一件湖蓝直领氅衣,腰系着珊瑚色绦带,经过几天修养,走路还算平稳,只是脸上血色不多。
他像是没有瞧见这个动作滑稽的丫鬟,径直走过去,倒是身后的长随成碧冷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这年头真新奇,连猴子都穿上人衣裳了。”
六尺不说话,待他们走远了,狠狠呸了一声。
事后她回了话,何平安让她好好歇着,她屁股都没坐热,那边就有使女将何平安喊了出去。
原来再过几日就是正月十五,楚江村要开始祭祀土地,顾家作为村里的大族,少不要捐银子凑份子,往年顾家大房都是出大头,今年想来也不例外。何平安以为周氏是要她过去帮忙想想人前该说什么场面话,不想是为别的事。
帘影灯昏,楼里周氏惧寒,一应窗扇紧紧合上,薄薄的日光顺着出挑的弧度流入天井之中,韶光淡荡。
何平安独自上楼,她头上的伤已经好全了,不过素着一张脸,只戴着银丝?髻,卸了多余的钗环,比原先低调了许多,一眼看去,温婉淳朴。
周氏对她有愧,见状,让她别站着,又见她精神恹恹的,便问她昨夜睡得如何。何平安说她这儿好,周氏也就懒得与她说废话了,开门见山道:“你在我这儿住,不是长久事。方才因哥儿来了,说要带你回家,我想着你们前些天闹得难看,这会子你定然心里不情不愿,就让他先滚了。你放心,娘是心疼你的,只是正月里家下人来人往,总有人问起来,娘不好说是他打你,一直替你遮掩着……”
何平安心里冷笑了一声,静静听着她后面的话。
“你们少年夫妻,吵吵闹闹也是正常的。因哥儿打定主意,三月后离家出去闯,到时候带着你一起。他向我发誓,若是再敢动手打你,日后断子绝孙,你就放心罢。”
“他有时候虽脾气差了点,不过男人么,能挣钱身上有本事这些都算不得什么,你瞧瞧那外面的人家,有几个像咱们家这样富贵的,你吃穿不愁,日后再和因哥儿养几个孩子,这一辈子还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呢?”
何平安低着头,脸上笑意淡去。那周氏一直等她回答,良久,就见她脸上泪珠一滴一滴往下淌。
“好孩子你哭什么,因哥儿以后会对你好,我自己养大的孩子我知道,他心地不坏,你日后顺着他,若他再动手,我替你撑腰。”周氏苦口婆心道。
何平安在窗边哭得更可怜,仍是一言不发,等到周氏都有些不耐烦了,方才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低声道:“娘说的是,只是夫君若出门在外,不知何日才是归期,别人家里也没见带着媳妇出去的,若是路上有个闪失,我一个弱女子可怎么办。”
周氏叹气道:“我说也是,可他就是不肯,说从今往后要好好待你,就是死他也要带着你一起……”
周氏顿住,看着何平安叹气道:“夫妻本是一体的,你年纪轻轻一个人,别跟那些小媳妇一样在家守寡,仔细夫君在外面找人,到时候你日子就难过了。听话,这些日子你若是愿意,就住在我这里。”
何平安哭得不能自已,哭过的眼紧紧盯着她,摆满了不情愿,周氏恍然间有些出神,只是随即招呼柳嬷嬷进来,把她扶了出去。
看着她消失的影子,周氏像是看到了一张旧面孔。
第10章 第十章
顾家先前的大奶奶是怎么死的,周氏心知肚明,何大奶奶活着的时候凡事都要与她论长短,可家里不体恤她,她把自己好不容易攒下的些许银两都献给了常来家中走动的神婆。
自古以来,这些三姑六婆最是后宅里招人恨的,净会教人使下三滥的招。周氏进门后不久就卖通了伺候何大奶奶的丫鬟,得知何大奶奶昏了头,把那些唬人的小纸人、纸马藏在顾老爷和她的枕头里,于是将计就计。
那些天,周氏表面上装不知道,每日都作被梦里五马分尸吓着的惊恐状,再故意引得顾老爷发现那枕头里的秘密,果然,何大奶奶挨了顾老爷一顿打,羞愧得一度要上吊,还是家里的老太太可怜她,平息了此事。
那一年冬天老太太去世,丫鬟们苛待何大奶奶,冷得人屋里跟冰窖一样,后来不知她要出去干什么,滑到了水里,等有人发现时早已不省人事,顾老爷担心旁人说他虐妻,倒是请了好些个大夫医治,何大奶奶拣了口气睁眼,不久因风寒去世。
周氏年轻时觉得她死的好,如今上了年纪,梦里有时候还会梦见她,偶尔想要给她上柱香,走到祠堂才想起自己把那贱人的牌位给烧了。
都是沉年往事,周氏微微叹了口气,随即,脊背生寒,她对着门外那看不清脸的影子,只觉得身后像是站了个……人。
眼角生细纹的妇人猛地扭过头,吱吖一声,原来是那紧闭的窗开了一线,玫红的帐子被吹得微微晃动。
虚惊一场。
周氏起身将窗合上,那一头,头发银白的老嬷嬷带着何平安下楼,拿出帕子替她擦了擦泪。
何平安胡乱擦着脸,一个没留神,楼梯踩空一节,就听她一声尖叫,竟从最上头摔倒了最下头,顷刻间就像是个断了线的风筝,柳嬷嬷抓不住,吓得眼白都翻了过来,大喊楼下的丫鬟。
说时迟那时快,宝娘当时就带着几个丫鬟围了过来,但躺在地的少女早早合上了眼,血从她黑漆漆的发丝里渗出,黏糊糊贴着地,刺人眼睛。穿丹红比甲的侍女大着胆子伸手去探她鼻息,周围小丫鬟大气都不敢出。
宝娘手指发抖,过了好一会儿对七尺道:“少奶奶还有气,你看是不是?”
七尺学着宝娘的动作,半天却不说话,原来那气息太弱了,她生怕是周围的风。九尺见状,低头将耳朵贴着少奶奶的胸口,未几,开口道:“少奶奶还活着呢。”
“我就说,她命硬的很,水里两次都没淹死,也是有造化的。赶紧去叫郎中!”宝娘双手合十,嘴唇颤抖,连带着声音都不稳。
几个人里六尺跑的最快,宝娘没看到她影子,气得骂道:“六尺呢?要她有什么用,少奶奶瞎了眼找这么个不顶事的。八尺你、你知道张郎中家,快去快去!”
说话的工夫,宅子里其他丫鬟们循声赶来,见少奶奶这样的惨状,有人道这是不中用了。
宝娘生怕自己这富贵随着何平安小命呜呼散个干净,整个人都要晕厥过去,红着眼驳她们:“放你娘的屁,少奶奶只要还有一口气,那都能治得回来,看什么看?都不把她当主子,等会我告诉太太,把你们这些说风凉话的都发卖了!”
周围人见宝娘这都吓得不似正常人,一面跑去告诉老爷,一面去找周氏,没想到周氏已经站在了古旧的楼梯上,正惨白着脸看地上的何平安,魂都要飞出来了。
“太太,少奶奶不好了!”
周氏捂着心口位置,一时仿佛是喘不上气,她听着杂乱的声音,忍不住佝偻身子,一直不敢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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