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兰因一巴掌打在她肩上:“别装。”
何平安睁开一只眼,顾兰因笑道:“你昨日与我说那些话,既说看我心情,我便顺你一回,如何?”
她歪着头,审视着他此刻的神情,将他方才的言语在心里仔细度量,以辩真假。
“你想怎样?”
顾兰因那些假笑慢慢消失,他瞧着何平安这双倔驴眼睛,轻声道:‘先将这屋里你那些破烂丢出去。日后没有我的允许,你就住在楼梯那处置杂物的地方。你可不是这里的少奶奶,若真论起来,你连那个看门的婆子都比不上。”
“我白日里看在婉娘的面上予你一些脸面,从明日起这楼上楼下一应清扫杂活都尽数交给你。总归你是做惯了这些粗活的,可别摆少奶奶的谱,那些个丫头谁敢伸手帮你,我便剁了她们的手,说到做到。”
何平安挑着他话里的漏,忽然笑道:“我若要白泷来帮我,你也要剁她的手?”
“你和她,当然是折你的爪子。”顾兰因瞧着她腕上那只大金镯子,嫌恶道,“没了手,日后就别戴这样沉的破烂了,真是俗气的死。”
“金子可比那些玉石玛瑙强多了,你懂个屁。”何平安不装小姐,将他一把从身前推开,扑面的热意总算消散,她摸着自己的镯子,宝贝的很。
“谁抢你这烂骨头,自己留着罢。”顾兰因秀气的眉微微挑起,满眼的不屑。
两个人隔开了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先前那醉人的酒气再无处可寻。
何平安将自己的被褥抱起来,走到门口才回他一句:“那你可要捧好自己的破碗,别自己摔了。”
见他要追过来,她忙将门合上,一缩进杂物间里便将门抵上,当他是个吃人的妖怪。
何平安背抵着门,听到廊下没了声音,借着门外几盏羊角灯透下的薄光,看了眼这里面。这间放了几件颇占地方的家具,此外就是一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她翻了一遍,竟还瞧见了不少女孩才用的东西。
何平安将那张小小的罗汉床擦了擦,将被褥铺在上面,折腾良久,方入了眠。
第二日天未亮,隔壁传来推门声。
顾兰因穿着湖绸直裰,路过这里,想了一下,将那门一脚踹开,突如其来的响动,惊得何平安从罗汉床上滚了下来。
“起来,干活。”
何平安喝多了酒,睡了几个时辰脑袋沉沉,闻言却是先答应了。
她在顾兰因的眼皮子底下爬起来,将挂在一旁柜门上的袄子扯下,踉踉跄跄,游魂一般从他身边挤出去。廊下的窗户因避风雪都紧紧合上了,灯烛燃了大半夜,此时光芒微弱,将熄未熄。
她眯着眼睛,随手推开了一扇门。
听到人下楼的脚步声,何平安咧嘴一笑,她打了个哈欠,去找自己昨夜忘了带出来的首饰匣子。
她将东西放好了,黑暗里地上滚了滚,又在床上滚了滚,将桌上擦了擦,再用袖子将他案上的杯盏擦了擦……
顾兰因在厅堂里用早膳,白泷听到楼上的动静,询问道:“少奶奶也醒了,如今宝娘不在,我让叠胜上去伺候她?”
“不必,别管她。另外,日后上上下下的粗活都尽数交予她。”
“什么?”
白泷怔住,细思片刻,不确信道:“这如何使得?她是少奶奶,若做这些下人的活计,老爷太太知晓,只怕要将咱们都发卖了。”
“老爷太太若知晓,也是你管不住这些丫鬟的嘴,正好将你发卖了,我再寻一个称心的人物。”
白泷见他说话不似开玩笑,低头应了一声。
“等会你去瞧瞧她做的怎么样,不必当她是什么少奶奶。”
顾兰因话说出口,身旁的女子微微抬起眼帘,欲言又止。
白泷虽从小服侍少爷,知道少爷性子有些古怪,但今日他的吩咐着实让她费解。
顾兰因似乎看出她的心思,笑了笑,反问道:“你不喜欢有人分担这些恼人的活计?非得……给人当牛做马才安心?”
“给少爷当牛做马,我也心甘情愿。”
顾兰因静静看着眼前女子温顺的姿态,悄然失了些胃口,他望了眼天色,起身要出门,只是走到门口,见成碧居然不在,左右瞧了瞧,将山明踢了一脚:“去,看看那小子在哪。”
山明开玩笑道:“成碧这小子心思深,今日难得忘了时辰,该不是在哪个女人被窝里呢。”
顾兰因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哪个女人?”
山明拍了拍嘴,一溜烟跑了。
他找到成碧的房间,尚未推门,就听到里面传来的动静,不多时,一个眼底青黑的少年人将门开了一条缝,仿佛浑身只剩一口气了,见到门口杵着个人,吓了一跳。
“你……你梦到你先人了?”
第8章 第八章
成碧将昨夜那碗药膳的事拿出来说,颓丧地飘到顾兰因跟前,先自己打了自己两巴掌。
顾兰因懒得听他废话,让人回去歇着,叫沉秋来顶他。
几人套了马车出去,天色渐亮,一夜雪后,山如玉簇,林似银装。
宅子里丫鬟将窗打开,风声鸟语钻入耳,一路闯进那间敞阔的卧房,何平安在留有余温的被褥上歪躺了半天,此刻终于睁开了眼。
她看着干净的屋子,转了半天,见一面穿衣镜也找不着,索性就动手了。
不久,听着楼梯那头传来的侍女脚步声,她狠心将头对着桌角撞上去,唯恐这身作出来的伤不够惹人同情,又用力将手腕脖颈掐了个乌青,只等白泷叩门,她好好地哭一场。
随着那扇门的打开,穿着茄紫色比甲的侍女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唬得连手中的食盒也拎不住。
汤饭顺着缝隙流淌一地,被挡着光的女子微微抬起手,声音干哑,一句话尚未完整说出口,哭咽声便怎么都止不住。
“白泷!你救救我……”
何平安一夜不曾好睡过,神情憔悴,带着乌青红肿的伤,痛哭流涕地抱着她,浑身颤抖。
白泷一动不敢动,她嗅到了少奶奶鬓发间沾染的那股篱落香,垂眼便看见她颈侧、面颊上的斑驳,不由恍恍惚惚,以至于将顾兰因早间的吩咐抛之脑后。
何平安趁着郎中赶来的空隙,疯了一般逃出这座大宅子,直奔公婆的屋子。
如今时候尚早,周氏与顾老爷正在家中闲坐,准备着正月的红包与节礼,哪知道有人突来造访。
周氏起先还以为自己眼花了,见满眼泪、浑身伤的女子扑在自己膝上,狼狈不堪,顿时呆住,她脑海里冒出千般猜测,只是打量她,又觉得十分不对。
“你、你怎么了?快起来说话。”
集锦堂里一众人不知事由,看少奶奶这副可怜模样,忙慌起来。柳嬷嬷令人关了门,又使丫鬟扶着人去堂后梳洗,勿使其失了主子的体面。可何平安知道机不可失,她大哭着叩首不起,嘴里只道:“请老爷太太为我做主。”
丫鬟拉她不动,她叩首时用力极了,直将先前的伤处撞得更为可怖,冒出丝丝血来。
“你快起来,有话但说,我们都在这里,谁敢欺负到你头上?”顾老爷罕见地严肃起来。
何平安抹着眼泪,哭得要死,哽咽道:“夫君昨日让我搬回他那院子里,我早早就带着丫鬟搬了,他那时不在,夜里回来后忽然叫我把我那些破烂东西搬出他的屋子,嫌我脏了他的地界。我不愿意,他不知为何,竟抡起拳头打我,我躲不了,一头撞在了桌子上,这之后……”
她忍着哭声,将袖子往上拽了拽,众人只见她那双雪白的腕子上布满掐痕。
“我在那隔壁的杂物间里勉强过了一晚,想着他既如此厌恶我,我不如就搬回去,省的他再打我。他早起后听我说起这事,就、就又打了我。”何平安噙泪跪在周氏与顾老爷身前,痛苦道,“我不敢再见他,虽为夫妻,只怕我明日就要死在他手下。请太太老爷别让我回去了。”
周氏难以置信:“因哥儿怎么会打你?”
可她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闭口不言,顾老爷骂了他一声混账,当下遣人去把顾兰因找回来,他要家法伺候。
周氏劝不过来,只得先安慰何平安,嘴里小声道:“等因哥儿回来再说,焉知他夫妇二人之间是否有解不开的矛盾,方才如此。”“你把他想的太好了!”
若非之前亲眼见过儿子亲手将她推下水的画面,顾老爷也是半信半疑,如今看着何平安狼狈至此,顾老爷惭愧之余无奈道:“可惜我命里子嗣单薄,只有一个他。”
何平安见状,再叩首道:“便是他回来了,我也不敢再见他。看在媳妇伺候您二老这些天的份上,别让我回去了。”
“好孩子,你且先跟我住着,他万不敢来招惹你,瞧瞧你这模样,快请大夫来!“周氏难得找回一点良心,她把何平安扶起,何平安知道她这是在给自己台阶,便也收了声。
屋里丫鬟伺候着她更衣洗漱,那一头白泷带着大夫赶过来了,周氏一见她,倒比对着何平安高兴多了,忙询问其他们夫妻两人昨夜发生的事。
白泷直叹气:“我昨日夜里是听到少爷那屋里传来动静,只是少爷此前不许我们夜里去他那边守夜,究竟如何连我也不清楚,只是——”
周氏盯着她,催道:“只是什么?”
白泷蹙着细眉,又将顾兰因的吩咐抛之脑后,她缓缓道:“今早上少爷告诉我,日后咱们院里所有粗活累活都尽数交给少奶奶,我原不解为何,可少奶奶今早一身伤走出来,兴许两人昨夜里真打过,少爷与她置气呢。”
“那因哥儿身上有没有被打伤?”周氏喊了声阿弥陀佛,原本不姓佛的人此时合十双手,无比迫切。
“少爷没有伤。”
周氏松了一口气,只是随后长叹道:“好好的打什么女人,若赵氏做的不好,只管告诉我,我替他立立规矩,这样动手,真是没了体统,闹得大家都不好看。”
两人这里偷偷说话,周氏觑了眼周围,招手对白泷小声道:“你出去让家里腿脚快的小厮去找找因哥儿,叫他今天别回来了。若回来,定要被老爷打个皮开肉绽。”
白泷点点头,悄悄回去了。宅子里没几个人知晓顾兰因的踪迹,她找到成碧那屋,敲门好久才听到里面有声。
成碧睡得正香,冷不丁被人吵醒,有一肚子的气,只是开了门,那张凶巴巴的脸蛋立马又笑开了花。
“白姐姐在这里做什么?少爷有事吩咐我?”成碧眼睛乱瞟,被白泷瞪了一眼。
“你知道少爷去哪了吗?太太让你告诉他,今晚别回来了。”
成碧以为自己听错了,呆在那里,嘴角弧度被压了下去。
“明日不就是除夕了,这时候才回来,老爷不打少爷才怪。”
白泷不耐烦道:“今日回来只怕腿都要被打断,你别磨磨蹭蹭了,亏少爷平日待你那么好。你现在赶紧将衣裳穿好了,将话传给他!”
她动怒的时候少,成碧看着她那张脸,忽然软了腿,往地上一滑,嘴里诶呦一声,装着极虚弱的样子,还没说话,梳着双鬟的婢女就朝后退了两三步。
“让你办个事竟这么难?”白泷撇开脸。
天冷冷的,吹在身上的风更是冷的透骨。成碧见状,先前一肚子话都没了,好似一盆凉水从头泼到脚,他扶着门艰难爬起来,挂着讨好的笑说道:“不难不难,我这就去。”
白泷视线轻飘飘从他身上又飘到别处,只敛袖嗯了一声,不曾多留一点时间,转瞬就从门那里消失了。
成碧静静瞧着,失魂落魄地换衣裳出门,头顶太阳一晒,他眼前都是白的。
骑驴的小厮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将早间扇出的痕迹又加深几许,看着可怜又可笑。
这一路还看不到头,只说楚江村那里,晨早顾兰因打媳妇的事已经传出了顾家院墙。
顾老爷在家坐着,门口便有小厮进进出出,一会儿说是二房的老太太来了,一会儿说是三房的老姑妈来了,竟就没消停的时候。
彼时李小白正在书房练字,见窗外人来人往,他执笔的手顿住。
浓墨从笔尖泻出,毁了一幅字,又脏了他的手。
想到先前廊外丫鬟们的私语,李小白沉默地收拾着自己的桌案。
隔着墙,他似乎听到隐隐约约的哭泣声,李小白闭了闭眼,修长的手指揉了几下眉心位置,他就靠窗坐着,那书房外的芭蕉树下,不多时走过好多人。
二房的女眷老的小的,说是来找周氏说说话,实则是来看笑话的。顾老爷拦也拦不住了,便让周氏谨言慎语。
而周氏今日难得聪明了一回,那头人还没到她的院子,她自己就先装病躺倒,将一应事丢给柳嬷嬷。
柳嬷嬷原是顾老爷的一个乳母,年纪比二房的老太太还大,见人来了,她笑脸迎上。
二房的老太太颧骨高高的,乍一眼见人有些刻薄样,只是对着柳嬷嬷,她还要喊一声老姐姐。今日她穿着葫芦纹样沉香缎子遍地金通袖袄子,白碾光五□□的挑线插宽襴裙子,戴着兔卧儿,满头的珠翠,与周氏平日的打扮有一二分相似。
“老姐姐今日精神真是看着好,红光满面,这人上了年纪,就要保重身体了。我昨日吹了点风,一晚上不曾睡好,今早上吃了一贴药才觉好了些,听说你家奶奶也是病了,就想看看她。请大夫了没有?”
柳嬷嬷和她几乎是打了半辈子交道,一听这话,装作叹息的样子,一边走一边道:“吃了药,正睡着,多谢您老来看她,咱们奶奶性子你是知道的,等身子一好,必然是要去你家里头走走,她最是闲不住了,你家里热热闹闹的,听说家里三老爷还从外面回来了,这些年外头奔波劳碌,可曾有什么变化?”
二房老太太笑了笑,几句话一摆,话头转到何平安身上。
“他一个男人,不但没有缺胳膊少腿,这些年还赚了点钱,如今在外头娶了媳妇,知道想咱们了,昨日归家。那新媳妇咱们看过了,我说句心里话,那模样也是不差的,只是比不上你们家的标致。”
“我先头打从那边过来,听人说嫂子病了,她媳妇那么孝顺,想来是在这儿伺候婆母,我这媳妇想见见她,日后也好有个说话的人,不知她人在哪儿?”
何平安此时正在楼上补眠,没人敢让她下来,家里丫鬟知情的,从没想过这样一个好性子的少奶奶会被男人打成这样。
大夫给她头上敷了药,用纱布缠好,叮嘱了让她静养,何平安等屋里都没人了,这才敢笑一笑。
顾兰因要她当牛当马做苦力,她偏不做。
她缩在被褥里,忍着疼,一觉睡到第二日。
这期间柳嬷嬷来看了她一次,轻手轻脚给她换药擦身,看她睡得沉,吩咐六尺将饭菜先撤掉,厨房那头一直有人,到时候她若醒了,先给她做新鲜的吃。
这一夜过去的极快。
天没亮各家都忙碌起来,除夕日清扫门庭,安灶君位,张贴门神,此外还要为第二日开祠堂拜先祖准备好祭饌,提前陈设祭器,顾兰因归家时正赶上李小白写灶事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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