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领旨谢恩。”
“轰隆——”
夏日的雨来的急,刚出宫门就已经唰的一下落了下来,跳蛛儿似的砸在地上,马车上,还有发间,又麻又疼。
胤禛给胤祯撑着伞,拍了拍胤祯的肩膀:
“回去吧,不要想旁的,有四哥在。”
胤祯紧紧抓住胤禛已经被雨水打湿的袖子,死死盯着胤禛:
“四哥,你一定会平平安安的!”
胤禛眸子柔软,轻点头:
“承你吉言。”
两匹马在宫门外分开,暴雨一落,街上的行人也变得稀稀落落,胤祯策马狂策,任由雨水狠狠的打在脸上。
等到了郡王府,杏仁立刻迎了上来,一面替胤祯擦了脸上的雨水,一面让人牵马:
“爷怎么弄成这个样子?要是娘娘看到,定是要心疼的。”
胤祯胡乱的将马鞭扔给侍卫,直接推开了杏仁,一语不发的朝府中走去。
“爷可算回来啦,奴才让人炖了甜汤,您快来喝喝看!”
豌豆笑盈盈的端了一碗甜汤过来,透过薄薄的热气殷切的看着胤祯。
胤祯却冷冷的看了他一眼:
“退下!让梁钰来见爷。”
随后,胤祯飞快地洗了一个热水澡便去了书房。
梁钰算是阿玛正儿八经给他的人,虽然阿玛不让他出去,可是旁人可以进来啊。
梁钰一进来,便看到双手撑在窗边的少年,素淡的衣裳裹着纤瘦的腰条,风吹散了少年散着的发,衣袍翻卷,而那素衣少年却纹丝不动。
外头正狂风大作,外面的桂树被风团揉着东倒西歪,胤祯听到声音回头,沉凝的杏眼瞬间睨了过来:
“说说你查到的。”
梁钰忙低着头,将自己查到的琐事禀报道:
“回郡王的话,臣查到今日府中进出府者共三人,一人是负责采买的婆子,一人是交班的侍卫,还有一人是……”
第88章 ◇
梁钰看了胤祯一眼, 语气轻了轻:
“……是您身边的豌豆公公。”
胤祯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下,随后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
“爷知道了,你退下吧。”
梁钰应了一声是, 临出门前,他回过身看了胤祯一眼, 那临窗而立的少年一直没有变动一点姿势, 唯有垂在身侧的手,指节正泛着白,红唇艳丽的不似人间物。
但梁钰却不由呼吸一轻,他轻声说:
“郡王,或许豌豆公公只是有旁的琐事在身……”
胤祯失焦的眸子回笼, 渐渐沉凝, 身后风雨不息, 表情却沉稳极了:
“琐事?梁统领何必宽我的心?去吧。”
胤祯清楚的明白, 从自己的猜测出来时, 他就已经不信任起身边伺候的每个人。
杏仁也好,豌豆也好, 他们……只会让胤祯想起自己幼时遇到的那些奇奇怪怪, 想要靠近他的人。
只是没想到,这颗棋子会埋得这么深。
更没想到,他会在这样的时候给他沉重的打击。
梁钰离开了, 胤祯在书房略坐了片刻也离开了。
等他回到前院没多久,豌豆捧着一盘新鲜樱桃出来,那颗颗饱满, 艳红无比的红樱桃堆砌着, 如同溢满盘子的鲜血, 仿佛下一秒要溢了出来。
“呕——”
胤祯掩住口, 压抑住自己几欲作呕的欲望,挥袖打翻了那盘樱桃。
“王爷,奴才……”
豌豆有些无错的看着胤祯,跪了下去,他从未见过主子发这么大的火。
“你让你来的?”
那如同呢喃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豌豆张了张口,却下意识觉得王爷问的不是这个问题。
“或者是,谁让你到本王身边来的?十年,整整十年,你倒也衬得住气。”
胤祯的语气已经不掺杂丝毫怨恨,更多的是漠然。
“王爷,奴才,不明白您说什么。”
“轰隆——”
雷鸣电闪下,豌豆不由打了个哆嗦,他咽了咽口水,眼珠子转了转。
只见胤祯高坐上首,如那云端神邸般,冷酷无情的降下制裁:
“此刻,你不会死亡。”
“你将会陈情你的背叛。”
豌豆瞪大了一双眼睛,第一时间捂住了自己嘴,用手伸进口齿之间,却怎么也不能更进一步。
随后,他那双粗糙的手沾满了口水,缓缓将本应该被他捏破的毒囊稳稳取出。
下一刻,他哑着嗓子道:
“奴才是十年前的江南贪污大案中获罪的县令何其松之子,当初何家获罪时我和哥哥都已经记事,但哥哥性豁达,我独不行。
后来因为机缘巧合之下,我们兄弟二人隐姓埋名净身入宫……”
江南有个县令其名何其松,为人正直且清廉,他自上任起,便开始肃清了县城的风气,赢得了百姓真正的爱戴。
便是他膝下的双生子也被百姓们夸上天了,寻常出去一趟都会被塞了满怀的野花,饴糖。
然而好景不长,因为县令太过刚正不阿,且县内正好有江南一个至关重要的码头,是以上司开始打压县令,克扣严卡,手段频出。
县令开始郁郁不得志,百姓的生活也开始拮据,民怨沸腾,县令有时也怀疑起自己的坚持是对是错。
可是他还是在上官递来贿赂金银时拒绝了,他勒紧的家里人的嘴和裤腰带,不再喝自己喜欢的梨花白,将余粮,余银都分散给困苦的百姓。
但后来,他被抄家,被砍头,他们从他的家里抄了三串铜钱出来,那是他给妻子抓药的钱。
他们说他贪污,他们说他罪大恶极,他们说他当死。
他死以后,妻子病亡,幼子无依,因为一张好容貌差点被卖。其中一个孩子不愿意让自己忘记仇恨,怀着一颗想要为父翻案的心,索性净身入了宫。
他的哥哥跟着去了,兄弟二人侍奉了一位主子。
他们的主子极好,可是其中一个还是想要为父翻案,为此,他与一个陌生人做了交换。
他会在合适的时间为陌生人提供信息,但他不能背叛陌生人,事成之后,陌生人才会为他父亲申冤。
“当年真正的账本在大人手中,奴才亲眼看过,里面没有我爹爹的名讳!我爹爹是冤枉的啊!他是冤枉的!!!”
豌豆跪在地上,哑声说着,却泣不成声。
太晚了,太晚了,他的爹爹已经不在了,可是,他还是想要爹爹清清白白的走。
可是,他已经背叛了那位大人。
胤祯静静听完,随后发出一声嗤笑:
“好!好精彩的故事啊!为父翻案,本王是不是该夸你一句孤勇可嘉?”
胤祯站起身,几步走到豌豆身边,他掐着豌豆的下巴,让他直视自己的眼睛。
“那本王也给你讲一个故事可好?”
十年前的江南贪污案确实存在种种疑点,但因圣颜震怒,此案中发现的假账本上的所有人都抄家处斩。
然而,谁也不知道一个小小县令也有一个清贵出身的挚友,他因此拼命的去找证据,可是他一个顺天府尹越权不得,且彼时京中风声鹤唳,他不得不蛰伏下来。
后来,他发现了一个三岁的孩子,可那孩子小小年纪便是郡王,且天赋异禀,他无法,也不能强迫他做什么。
所以他一步一步,用一个个案子,为那个身怀奇技的孩子构建了真相至上的世界观。
后来,他确实因此如愿为好友翻案,让好友清清白白的离开这世间。
他甚至有一个小小的愿望,那就是在致仕后可以去好友最后上任的县城,喝一壶梨花白。
品品好友最喜欢的酒,闻闻故人曾经闻过的风。
可这一切都在他四十三岁时戛然而止。
“你知道两个月前本王为什么一直躲着钱大人吗?因为他早在一年多以前,便试图去为一些还有疑点的陈年旧案翻案,他为了那些案子可以不寝不食,是本王娇气,忍了一年实在受不住了。
而江南贪污案是第一个摆在他的案头,是他特意从大理寺手里接过的。而本王亦从还活着的证人口中,挖出了你口中的账本。
呵,那账本是不是簇新?你猜猜,它为什么会那么新?倘若本王没有猜错,如今顺天府内的证物柜里已经没了它的踪迹。”
屋外雷鸣不止,闪电不断,像是上天也为这场横跨十年的挚友之情垂泪。
胤祯的眼中不断闪过闪电掠过时的亮光,如一把把刀子似的插进了豌豆的心。
“不,不不,王爷在骗奴才!王爷在骗奴才!!!”
豌豆涕泪横流,不敢置信的想要缩回脖子,可是胤祯却不许:
“早在一年前,何其松的案子已经翻案,可你偏偏信了陌生人的谎话,甚至不敢向本王陈情。
呵,你不信?何其松案子的记录本王也有一份收藏你大可去书房自己亲眼看看!
时至今日,你可知道你传出去的消息,便是那辛苦为你父申冤的钱大人的催命符?他今日,横尸在顺天府,有你一份功的,豌豆公公啊!”
胤祯甩开了豌豆的下巴,用手拍了拍豌豆的肩,明明那力道不重,可是豌豆的身子的一寸寸低了下去。
豌豆拼命的将自己缩起来,拼命的,不惜一切代价的,可是他死死的瞪着眼睛,不敢眨眼,不敢合上。
他害怕,害怕自己一闭眼就是已故父亲质问自己为何要谋杀恩人。
他更害怕,害怕钱大人的冤魂归来问他,为何那样?
“我为你父亲翻案,你为什么要害我?”
“为什么害我?”
“为什么?”
“啊!”
豌豆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喊,随后捂住耳朵将自己缩在阴影里,似乎那样就没有人能看到他。
他是见过钱大人的,钱大人生的和气,为人更是通达,有一次他冒雨来给王爷送膳,钱大人还让人给他端了一碗姜汤。
而他,都做了什么啊!
那人那日让自己在主子前往顺天府前传信,一看就是没有打什么好主意,可他偏偏,猪油蒙了心。
豌豆痛苦的抱着头,懊恼,后悔,悔恨种种强烈的感情不断的撞击着他堪堪欲断的心房。
“王爷,奴,奴才有话要说,希望奴才接下来的话可以让,让您为恩人报仇……”
“呵,可笑!你这迟来的良心,也不怕污了钱大人的轮回路?此事自有本王解决,而你,你这辈子将寿终正寝,但你将灾祸不断,每一次灾祸都是曾经你违背良心时的恶报!”
胤祯冷冷的说完,豌豆却动都没有动,他抽涕了两声,随后声音哽咽道:
“是,奴才自知自己罪大恶极,奴才往后余生,会好好恕罪,但求王爷听一听可好?”
豌豆祈求的看着胤祯,胤祯没有理会,也没有厌恶,豌豆这才小声说:
“奴才第一次见那个陌生人,是一次奴才外出是发现了衣袖中多了一个纸条,上面写了奴才的生平,还有家父之冤,是以奴才去见了他。
他给奴才看了账本,还让奴才传了几次消息以证真实,但是那些消息都是无关紧要的。”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王爷喜欢吃甜的,王爷最喜欢在水边玩之类的消息。
豌豆一步一步放下戒备,甚至连胤祯想去顺天府的事,都是那人仿佛心血来潮所为。
“所以呢?”
胤祯冷冷的看着豌豆,并不理会他解释的话,背叛就是背叛,针尖大小就不是了?
豌豆咽了咽口水,继续道:
“不过,奴才在一次传话时,在他那里见到了梁留良。梁留良据说是梁九梁大匠之后,奴才幼时虽爹爹来京时和他做过一段时间的邻居。”
那个随随便便用泥块就可以搭建出让他惊叹不已,如同宫殿一样的邻家哥哥,怎么能轻而易举忘掉呢?
“虽然他有些变化,不过匆匆一瞥,奴才还是一眼认出了他。听说,他也过的很不好。”
梁留良……
胤祯隐隐约约是有这个印象的,这个貌似就是那份问题图纸的绘制人。
当时听说绘图之人不过是个年方十七的少年时,胤祯和胤禟都以为他是被人推出来顶包的,故而没有细查。
不过若说他是梁九之后,那么他确确实实是这个能力的。
想起九哥说整个京城能看出问题的不过五指之数,而这里头两个都是未及弱冠的少年郎……
京中多骄子,乃是盛世之象。
可,这梁留良也已经是被那人同化的人了吗?
在真言BUFF的加持下,豌豆不可能说谎,而这个梁留良让胤祯隐隐怀疑起朝堂被渗透到了什么程度。
“咔嚓——”
“何人造次?!”
雨过天晴,傍晚的火烧云红艳似火,梁钰踩在沾了水迹的青石板上,带人巡逻。
忽听到一声瓦片碎裂的声音后,梁钰立刻厉喝一声,随后就听到胤禟压低的声音:
“梁统领,别激动!是爷!爷来看看十四!”
梁钰忙行了一个礼,胤禟手脚并用翻过了高墙,随后一个借力跳了下来。
“十四呢?带也去瞧瞧他!这臭小子,哪天不干点儿大事吓唬吓唬爷,爷都要烧高香了!”
胤禟绷着一张脸,可是脸上却难掩担忧。
梁钰心里也有些担心胤祯,胤祯打小被他抱过,后来更是有了情分,可是今个看着那小小少年被迫长大的样子,梁钰觉得心里刺痛。
“九爷您这边走。郡王今日,恐不太高兴,您,劝着点。”
“爷还不高兴呢!这臭小子,城门也是他能动的?得信儿的时候,吓得我滚水都倒了一□□!要是爷后头子孙无继,看他怎么赔!”
胤禟气呼呼的说着,直接冲进前院,就看到在庭院中孤坐的胤祯。
晚霞满天,似是天神在西边放了一把火,火光映着少年的侧脸,在乌发,玄衣上度了一层红色的光,仿佛整个人都要跟着那火烧起来一样。
“江南特产的梨花白,九哥来一口吗?”
胤禟在原地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那里坐着的不是自己想象中的火神,而是他最疼爱的十四弟。
“臭小子!德娘娘几时许你喝酒了?!小心我告你一状,让德娘娘揍你屁股!”
胤祯动作一顿,举起杯子,覆手而下:
“不是我要喝,是给一个想喝却再也喝不了的人。”
胤禟抿了抿唇,方才努力活动的轻松氛围也在这一刻又变得沉郁。
胤禟缓步上去,低声道:
“十四,节哀。”
胤祯看向胤禟,他背着光,一双杏眸黑沉沉的,不透一丝光亮。
“九哥,我做不到。钱大人没有家眷,我是他唯一的亲人,虽然他没有说,我知道他是想要收我为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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