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不再清亮,宛如一口气吐出之前就有部分被喉咙里的什么闷闷地堵住了:“你需不需要我留下?”
安戈涅下意识抱住双臂。瞬息间的了悟让她手脚发冷。太快了——这是她脑海里冒出的首个念头。
“什么时候?”她下意识追问。
提温喑哑地回答:“我不能说。”
“我……”她艰难地抽了口气,即便早就有答案,却没能说下去。
金发青年面带难解的微笑注视着她,她犹豫得越久,他就显得愈发满足;而这满足中又有一些惊异,他似乎也没想到自己会那么容易打发。
尝试了几次后,安戈涅终于一个词一个词地说完整了:“我还是希望你成功。”
提温完全不意外,优雅地欠身行礼,像表演结束之后谢幕:“遵命。”他随后向她伸手,那是个演变为拥抱也很自然的动作。
然而最后他只是摸了一下她的脸,指腹摩挲的动作轻柔。
在安戈涅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背过身去,走进庭院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
一身浅色明明应该很难隐匿,但他转眼之间就看不到了。
※
提温通过岗哨,向站岗的守卫颔首致意。他来时驾驶的单人飞行器停在附近,但他没立刻过去,反而朝着这条安静街道的另一端走。
深色的飞行器停在拐角,几乎融进夜色里。刚才他来的时候还不在那里。
前玻璃和窗户都有防窥夹层,提温手插衣袋在路边站了有那么一会儿,窗户的能见度才猛地提升,露出里面乘客的脸。
“西格阁下,真巧。”提温做了个脱帽致意的复古动作。他确定自己的话对方听得到。
黑发深眸的alpha没有降下车窗,也没有出来对话的意思。
于是两个人便隔着车窗对望,互不相让的数秒分外漫长。
毫无征兆地,车窗下落,西格平淡无波的语声响起:“访问有什么紧急需要处理的事?”
和安戈涅刚才的第一反应完全相同。提温就笑:“没什么要紧的,一点私事。”
西格面色更冷,没搭腔,反而唐突地提起旧事:“之前共和国还有联盟滞留时,多谢你照顾她,我一直忘了为此道谢。”
对这宣誓主权般的姿态,提温只是耸了耸肩。
就在这个时候,岗亭的一个守卫小跑着过来,两个人本来都还有话在嘴边,都立刻陷入沉默。这个beta面带歉色,客客气气地说:“二位都是重要的人物,安保起见,如果需要谈话,不妨去王宅侧边温室小屋,在那里不会打扰到陛下休息。”
提温讶然抬眉:“这是你自作主张?”
“不,怎么敢,是艾兰因阁下刚刚吩咐的。”
两人都没接话,气氛一时间有些微妙。守卫艰难地撑着笑面等待。
“我只是来问候几句,现在就离开。”提温淡淡回绝了。
“恰好路过。”西格只看了对方一眼,守卫便识趣地回到了岗亭。
“那位侯爵阁下可真是……”提温低低笑。
西格显然不想和他谈论艾兰因,眼神隐含警告:“明天这趟行程,不要再让她有任何意外。”
“当然,”金发青年弯唇,转身往自己的座驾走去,抛下意味不明的一句,“也希望您不会再让她失望。”
与此同时,围墙与绿荫后方的小楼侧门外。
安戈涅在原地呆站了好一段时间,直到她打了个喷嚏,这才急忙忙地开门回到室内。她搓着手往台阶走,脚步蓦地顿住。
二楼书房的门敞开着,她留着没关的灯光便倾泻而下,将半透明质地的台阶照彻大半。阶梯顶端,艾兰因逆光站着,看不清表情,但视线无疑锁定在她脸上。
“我——”安戈涅张了张口,忽然懒得再编织谁都不信的谎话敷衍,“你没睡?”
“已经很晚了,你始终没来睡觉,就起来看看。”
“这样。”她慢吞吞地爬上台阶,艾兰因揽住她往卧室去,她看他一眼:“明天要早起,我今天也有点累,没兴致。”
性是一种权力表达,而艾兰因是真正的权力动物,在自身权威受到挑战的时候,他就会变得尤为主动且具有侵略性。
“我没说要做什么。”
她给他一个怀疑的眼神,但最后还是没赶艾兰因去睡客房。对待吃软不吃硬的家伙,就要保持足够柔软的原则。
泡了个澡出来,安戈涅惊讶地发现艾兰因还没睡。
他敞着睡袍领口站在露台门口,仰头看着伴随夜深逐渐沉向陆地的两弯月亮。
她很难将艾兰因与伤感这个词联系在一起。但他遥望月面的神色平静而陌生,像是勾起了久远的回忆,一时被困在了不变的月光中。
拂动的纱帘撒娇似地与他的衣袍缠在一处,像小片轻薄的云,开开阖阖,时不时地阻住他的视线,也带得洒落他身上的月光明灭摇曳。这光与风中颤抖的烛火相近,似乎再吹口气,就会消散在没有露水的夜里。
他也一样。
“艾兰因?”这个夜晚充满了令人不安的味道,安戈涅的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回眸看她的时候,他又是她熟悉的艾兰因了。
他关上露台门,从她手里接过毛巾,自然而然地走到她身后:“头发又没完全弄干。”
即便是擦头发这样的小事,他也能把她服侍得舒舒服服。安戈涅忍住哈欠,闭着眼睛问:“如果我有了正式的伴侣,你还会在这里吗?”
她没有直接提任何人的名字。
艾兰因手上顿了顿,声音平和、没有犹豫,如同解答简单的算术题:“不会。”
“可你说过你不在乎形式。”
他没有说话。
“因为你终究是个alpha?”她的声音里染上嘲意。
艾兰因没有起伏地反诘:“这和我是什么性别没有关系。你愿意和其他人分享我吗?”
安戈涅一噎。
艾兰因慢条斯理地把用完的毛巾叠好,绕到她面前和她对视:“可以分享的东西,一种是不那么重要的,另一种是暂时无法独占的。安戈涅,总有一天,你会面临抉择。”
他看着她的表情一笑,以道晚安的口气补充:“但不是今天。”
不是今天而已。
第106章 应许冠冕08
自由联盟之行第三日, 安戈涅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联盟政治构架松散,每个浮空星城背后都有支撑其日常运作的财阀, 而要让这些互相较劲的庞大集团心甘情愿地分出高低尊卑,当然极为困难。
为了避免内部争端,联盟的政治中心须弥星城就真的只是个行政运作机关,同时也是向外界展示联盟最好那面的窗口——这里每个地块每栋楼、乃至每个盥洗室里,都汇集了联盟先进科技研发的结晶。
须弥星城的居民大多是政府工作人员和各个星城外派的代表,少则数月、多则几年便会升迁又或外派离开,极少数人才会久居。也正因如此, 这并非一座适合“生活”的城市。
举个例子,没有政府机关的身份芯片或是内部人士带着, 外来者若是一时兴起,在这里要随便吃上一顿饭也不容易——除了少部分区域,根本找不到开在外面的店铺,要用餐就要进五花八门的内部餐厅。
哪怕是须弥星城的市民,在什么地方工作、是什么岗位级别、认识什么人这样的因素也决定了一个人能在哪些地方消费。
至于营养液贩售机?太过寒碜,须弥星城的市民们根本不会吃那种东西。
某种程度上,须弥星城给安戈涅的感觉比王国首都星还要压抑。
因此到了第三日, 终于结束最重要的外交磋商, 午后要离开这里前往其他浮空星城参观时, 她暗中松了口气。
联盟方面在须弥星城中心的浮空花园准备了午餐会,届时会有共和国方面的新客人列席。而且, 那位客人有一些特殊。
看到名单上新增加的来客名字时,安戈涅愣了一会儿才哂然笑了。
艾兰因立刻从阅读中的文本上抬眸:“怎么?”
须弥星城这栋高级会馆的一整层都给了安戈涅使用,艾兰因这次低调同行, 却每天乘坐私人电梯跑到她这里待着。
“明天的午餐会,是你安排的新共和国客人?”
对方不明所以地挑起眉梢。
安戈涅就报出对方的名字:
“第九共和国国会议员息燧。”
侍官报上客人的姓名身份, 身着米灰色正装的女性omega穿过从透明吊顶垂落的两排绚丽花藤,来到安戈涅面前向她行礼。
和安戈涅上次看到的新闻影像中不同,息燧换了亮眼的橙红发色,显得更为利落,站在人群里也极容易辨认。她的礼节显然经过培训,总体挑不出错,除了直起身时,她并未遵循规矩谦卑地压低视线,反而大胆地看向王国的新君。
两日下来,安戈涅发现共和国人和她会晤时,大都会在这种小细节上疏忽,有意或是无意,但都流露出对君主制这一古老遗物的不以为然。在他们心里,当然是共和制更先进更文明,对她的恭敬也是外交性质的表演,新奇却也可笑。
息燧观察她,安戈涅也正在打量息燧。两边的视线顿时撞上。
对方明显吃了一惊,很快调整表情压低视线:“见到您是我的荣幸,陛下。”
安戈涅只微笑着说:“息燧女士,我看过你的演说视频。”
息燧怔了怔才回应说:“让您见笑了,那个时候我还很不成熟。”
这一刻,她看上去有些怀念几个月前努力拉票的自己。比起竞选时期的松弛自信,她的眼神更锐利了,整个人却也更加紧绷。
安戈涅不觉得是自己的“君主威仪”镇住了她。共和国首位omega议员不好当。
还有下一位宾客要介绍,两人的对话就先到了这里。
因为是相对没那么正式的午餐会,便没有设置固定的席位,所有人都拿着杯子在花园各处来回走动,想要吃什么就伸手招侍餐机器人过来,从托盘上拿一口就可以塞下的精巧餐品。
安戈涅应酬了一圈,决定到盥洗室歇口气。
说是盥洗室,实则是休息室,不仅有整理仪容的空间,还有沙发躺椅俱全的放松区。安戈涅走进Omega专用的那一间,在门口顿了片刻才走进去。
息燧正有些疲倦地靠坐在梳妆台上,对着镜子梳理头发,眉间褶皱很深,好像怎么折腾都不满意。听到开门的响动,她讶然投来一瞥,随即站直,过了几秒才想起要解释:“陛下。请您原谅我失仪,我以为没人会进来的……”
安戈涅摆摆手:“我能理解,大多数时候,正式场合的omega盥洗室基本就是我专用的,我甚至在里面打过瞌睡。”
两人相视而笑,气氛顿时松快了不少。
“其实我——”
“不瞒您说……”
双方同时开口,安戈涅示意对方先说。
“希望您不会被我的话冒犯,很多人因为红颜料事件才留意到您,但我更早就知道您了。”
安戈涅无需作伪就露出惊讶之色。
息燧就笑,她的笑容极有亲和力,弯弯的眉眼像被煦风抚摸过的柔枝。
“因为从王国跑到共和国的王室成员不算少,于是就有媒体汇总了圣心联合王室的成员去向,那时我读到了您的通缉令。孤身一人能逃出被攻陷的王都,而且还那么年轻,不到二十岁的我估计做不到那样的事。”
安戈涅下意识想否认,要解释她借助了多少人的力量才得以脱离首都星,最后又还是不得不回去。但话到嘴边,她将这些都咽了下去,只保留了一句:“那真是太巧了,我是在逃亡途中看到你的演说视频的。”
她回忆着在化乐星城的那个夜晚,声音转低:“也是看到的那段影像,让我下定决心接受自己的身份,主动拥抱回首都星的安排。”
息燧讶异地沉默,神色顿时有些复杂。
安戈涅了然,恐怕对方是坚定的反君主制人士,并不赞同她现在所取的道路。她单手撑着额角,做出放松闲聊的姿势:“我很好奇你、还有你认识的其他omega对我的看法。放心开口,我不会被冒犯的。”
或许因为认为她们之后不会有太多交集,息燧真的没多加美化修饰:“有希望您登基会带来观念改变的,但我的同性朋友们……可能这么概括有些简单粗暴,但观点最尖锐的那些,他们更多认为您在帮助固化alpha主宰三性别的传统格局,毕竟君主制就是这个秩序里最粗的一根柱子。”
观察着安戈涅,见她并未动怒,息燧才继续说:“而且您和那位指挥官阁下的关系有……很多传言。如果他和你结合,挑选后代中的alpha成为下一任君主,世袭君主制度就完全复活了。”
话说到这里,她的目光已经尽是探究之色。
“西格不是那样的人。”安戈涅的回答只有这么一句。
息燧眸光闪了闪,对此未做评价。
安戈涅摸了摸自己的手指,那是某个戒指曾经卡住险些取不下来的位置,唇角浮现一丝难以形容的微笑,像自嘲,也像感叹:“我也确实想过,既然我要戴上那顶冠冕,又是个omega,是不是就到死都不能拥有正式的伴侣。”
“如果这冒犯到你,你可以不用回答,你有伴侣吗?”
息燧点了点头,见安戈涅欲言又止地犹豫是否追问,她宽和地笑笑,率先揭牌:“她是个beta,虽然未必能理解我所有的想法和追求,但她是我想要的伴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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