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是她决意舍弃的东西。
艾兰因又问:“梦到什么?”
沉默片刻, 安戈涅轻声回答:“很多。但最后我梦到了母亲……艾兰因,这很奇怪, 我几乎不记得任何与她有关的事,就连她的脸也记不清,这很不正常。可那么久了, 我居然都没发现这有多离谱。”
她没掩饰套话的意图,艾兰因过了片刻才把她往后揽过去, 声音淡淡的:“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火气又有点上来了,安戈涅作势要挣开怀抱:“就连容许我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会给你造成妨碍吗?”
“我没有那么说,”艾兰因带安抚意味地捋顺她的头发,沉吟片刻后解释,“你好奇心很重,给出不必要的信息会让你探究危险的事。你记忆的事怎么交代……我要想想。现在还很早,我不想在不够清醒的时候给你说法。”
愿意对她说明他选择沉默的缘由相较此前,已经算是有所“进步”。但安戈涅不为所动,颇为苛刻地挑剔他的借口:“你不是每天六点起床的吗?”
艾兰因叹了口气。不知道是意外还是故意,他低头时嘴唇擦过她肩膀与手臂相接处凸起的骨骼,痒痒的触感里透出对彼此皮肤熟悉的亲近感:“那是一般情况,但这阵没好好休息过。”
“那你继续好好休息。”这么说着,安戈涅又要坐起来。
实话说她也还想赖床,但是出于纯粹理性的考量,她宁可回自己房间里睡回笼觉,也不想继续处在这经不起推敲的温情气氛里。
“你刚刚摆脱险境,又旅途疲敝,我照顾你的身体状况,并不是为了让你可以一大早就神气活现地要往外跑。”
艾兰因在她脖颈附近用力吸了口气。
“还有味道。”
危机感随短短一句话暴涨,安戈涅回头瞪他:“你又骗人。”对方的定力和意志力固然惊人,但艾兰因总归是艾兰因,当然不可能完全无私奉献。
他淡然反问:“你记不清了?”
她噎了噎。层叠的潮涌令人头晕目眩,在扯开他的发带后没多久,记忆就只剩下知觉层面的刺激。
Alpha的生理构造和其他两个性别有一些显著差异,结束后由于无法立刻抽身,需要维持原状等待一段时间是常态。她不记得艾兰因有那么做。
安戈涅就有些不确定起来。
但omega感知不到自己的信息素,自然也无从确认艾兰因的说法。
“是你说我的信息素让你烦躁,现在却又能忍耐住不发火。你前后两种说法,总有一种是假的。”
艾兰因坦然看着她:“你的信息素依旧让我不快,但本能并非无法克服的东西。你想证明我和其他异性并无不同,这就是我的回答。”
其实安戈涅并不那么在乎有没有走完流程。流程这东西原本就是约定成俗的产物。既然在同一张床上醒来,她和艾兰因的关系已经发生不可逆的改变。
但艾兰因的行动和态度都在昭示着,他不接受她与过往彻底切割——
她要形式上的结束,那么他就让形式有所残缺,哪怕要对此表现得心平气和,需要极大的耐力和意志力;她要把他放在无关痛痒的位置,他就用熟稔的细节一遍遍提醒她,那并没有那么容易。
都是没什么意义的姿态,不会真的妨碍她,却让人心烦意乱。安戈涅一把推开他,赤足踩到地上。
石砖地面沁入脚底的凉意不足以驱散胸口燃烧的烦闷,她回身抓起一个靠枕,猛地朝艾兰因脸上扣下去,像要那么闷死他。
艾兰因淡然把抱枕从脸上挪开,而后抢走放在她够不到的位置。她恼恨地磨牙,他就起身靠到床头,不急不缓地说:“昨天提及的条件依然有效。”
安戈涅原本已经在嘴边的割席宣言顿时卡住了。她百分百肯定艾兰因又是故意的。
“等这几日的风头过去,新住处、属于你的全班人马,这些之后你都可以慢慢挑选。确保安全的前提下,我不会过问太多你的私人行程,”他稍作停顿,“王位的事同样并非说笑。”
安戈涅双手环胸:“你说的登基是什么意思?是真正握有实权的主君,还是帮你盖章的傀儡?”
艾兰因不立刻作答,只看了一眼身侧的空位。安戈涅翻了个白眼,从旁边的衣架上扯了一件晨袍披在身上,没好气地坐到床沿:“所以?”
“王权式微已是既定事实,如果你想和以前的君王那般随心所欲地左右王国的未来,我现在就能断言,那不可能。这点我不说,你也应该明白。”
安戈涅眸光微闪。她也没有想过成为和“父亲”一样的人。
“如果你想要的是由你掌控的私生活、优裕无忧的余生,那么你口中给人盖章的傀儡其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轻笑:“不对任何人造成威胁,甚至有用,就不用担心被拿来开刀。”
“但你说过你想当执棋人,”艾兰因的神态仿佛带她一瞬间回到了课堂上,他总是给她指明很多解题的路径,哪种是最优解却要她自己想,“那么有很多问题你要事先想清楚。”
“你对王国旧体制是什么态度?你的野心的边界在哪里?你会代表什么群体、什么利益集团,又或是性别、阶级?具体来说,你想带来什么改变,是狂风骤雨的变革,还是徐徐推进的变化?为每个步骤的改变,你又愿意与哪些人合作、付出什么代价?”
那么多问题一齐砸过来,安戈涅脑子顿时有点嗡嗡的。
“我没说现在就要你给出答案。”艾兰因把她往身边带了带,隔着他的晨袍轻轻地抚摸她的侧腰和脊背。
“另外,不论组阁的结果如何,我都会暂时退到幕后,所以即便是盖章的工作,你也很可能是给别人盖。”
安戈涅这次是真的惊讶了。
艾兰因轻轻叹息:“我不退,反抗军不论如何都不会松口合作。”
她抬头狐疑地盯住他,孤立的事实互相连缀,新的可能性顿时显山露水。她冷哼一声:“所以你才愿意推动我登基?在幕后‘辅佐’我,你即便不担任任何正式职位,也能继续维持影响力。”
“真是好盘算,”这么说着,她拽住他的一簇头发恶狠狠地揉搓,“明明是为了自己,还说得那么好听。”
艾兰因表情却没变化一点,反而就势把她抱到身前,更方便她扯头发发泄,也方便他朝她低下来看她的表情:“利害一致的伙伴,我会那么描述这种关系。而且,有我在您的身后,您能安心,您的敌人却会忧虑得睡不着。”
这种情况下换上敬语就有点假惺惺的。
安戈涅面无表情地驳斥:“别说那么好听,你的敌人也会变成我的敌人。而且我还要提防你从背后捅我一刀。”
艾兰因叹了口气:“让你登基原本就是计划的一环。那时如果你选择留下,现在你或许已经是女王陛下,只差一个正式的戴冠典礼了。”
“但那样的话,你会开那么多条件认真拉拢我吗?”
艾兰因沉默。
他们都知道答案。
艾兰因半晌后重启谈判:“你可以好好考虑后再给我答案。”
“没必要。”安戈涅答得干脆利落,艾兰因眉心微皱。
“我接受你的提案,”她冲他笑,反手在他胸口一戳,“倒是你,这次可别再伤我的心了,老、师——”
艾兰因眯了眯眼,淡声应道:“好。”
他的表情和语气都正经得能上桌谈判,手却捉着她的指掌、引导她顺着胸骨的中轴往下探索。
两个人身上加起来都凑不齐一套能坦然走出门的衣物,竟然能心无旁骛地谈正事谈到现在,也算是一桩奇闻。
可从安戈涅探查到的证据判断,可能心无旁骛的只有她,艾兰因不过是擅长控制住会让自己分神的所有因素罢了。
和西格那时安戈涅就有所觉察,现在她愈发肯定:相比beta,她能更轻松地在这样的时刻获得快慰。
这与她在对方身上投注了多少感情并无关系,只要她没有受到伤害,和对方足够合拍,她不需要因为感到快乐而羞耻,更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激素营造的热烈幻觉只是欲望在发酵,没必要否定一瞬间的心动,但也不需要当真。
献身与索取,征服与被征服,alpha满足生理需求时不需要投入感情,omega会不受控制地对伴侣产生眷恋,这些概念和说法或许都是约定成俗的编造。
同样荒诞无稽,同样绝对且可笑。
她抗拒且恐惧的是永久标记附带的意义,而非这个过程本身。
安戈涅第一次觉得,生为omega可能也不是那么糟糕。
※
安戈涅埋在枕头里平复呼吸,艾兰因顺了顺她打湿的头发,把一杯水放在她伸手就够得着的地方,态度良好:“我让人把早餐直接送进来?”
“我等下下楼吃。”
“好。”
附近某处传来熟悉的提示音,是她的终端在叫。
她支起手肘左右张望,一时间想不起把它丢在了哪里。艾兰因循声走过去,从一团揉皱的布料里把它找出来。
安戈涅接过,打开看了一眼,讶然地转向艾兰因:“什么东西?”
他给她发了一个格式特殊的加密文件。
“对五年前发生了什么,我现在能给你的答案。”
安戈涅心头一凛,默不作声地起身,绷着脸点开文件。此前安装过的王国档案库权限秘钥插件在视窗上一闪,验证通过。
呈现在她眼前的是一份医疗报告。
时间是五年前她离开戴拉星的半个月后。患者名字和生日都被加密涂黑,但年龄、血型、性别、信息素类别都与安戈涅完全一致。
前两页是横跨四天时间的体征数据记录。
安戈涅一眼扫过去,无数陌生的专业名词撞入视野,“肢体痉挛”“心悸”“呼吸不畅””呕吐”“畏光”等描述不断重复,即便缺乏诊断的知识,她也能判断出情况很不妙。
屡次出现的另一句话是:毒剂成分解析中。
安戈涅骇然抬头:“毒剂?有人给我投毒?”
“来自戴拉星的利丽初到圣心王宫,尚未获得新身份和名字,某日午餐后身体不适,傍晚时被发现晕倒在房间里。”
艾兰因口气很淡,说完眼睫微垂,投下的浅灰色让他一瞬间显得有些阴郁。
“是谁要杀我?”她轻声问。
他摇了摇头:“至今不明。”
安戈涅喃喃:“所以……记忆缺失是后遗症?”
“中毒这件事也不存在于你的记忆里,我认为那样更好,打探真相反而会招来危险,所以我从来没有提过。”
顿了顿,艾兰因唇角现出一抹苦笑:“奉命带君王子嗣进宫办理新身份的不是我的人。甚至于说,我知晓有利丽这个少女存在,也是因为王宫内部起了骚动。你第一次见我也是在投毒事件之后。”
安戈涅便回想起那条花期末尾的绣球花小道。
这段她对王宫最早的记忆里,艾兰因和她沿着湿润的小路往前走,她要回头才能看到他的脸,因为他推着她。
推着。
或者说像是他推着她。
安戈涅不由自主吞咽了一记。常年忽略的细节陡然成为关键,唤起更多被遗忘的事实。
那时她坐在自动代步椅上,虚弱而麻木。但让她印象深刻的是那些紧紧箍着她的系带,带来些微的疼痛,同时是强烈的安全感。
如果没有这道束缚,她就会从椅子上面滑下来。
“还记得吗?这是您最喜欢的花。”
当时艾兰因那么说,安戈涅的第一反应其实是困惑。她不记得自己喜欢绣球花,但眼前忧郁又梦幻的蓝色花球确实美丽。
那么就当是这样吧,她喜欢绣球花。
她因为药物而变得异常平淡的情绪,随即有了一丝细微的波动:“但是都快谢了。”
“是很遗憾,今年已经接近花季尾声,但明年,殿下您就不会错过满开的盛景了。”
是这样的吧,接近溃散都这样惹人怜爱,盛开时一定更好看。她对于明年、明天有了一点点能落到实处的向往。
“老师,明年你也会在这里吗?”
这么问的时候,安戈涅没有回头。不是不想,是因为她做不到。她的肢体异常僵硬,不听使唤,仿佛不属于她。就连抬手接住掉落的花瓣、任由雨水打湿她的指尖,她都做不到。
无色无形的伞布在他们头顶撑开,接纳落下的万千雨丝。这窸窣的雨声于她,都是新鲜而悦耳的。艾兰因让她听了片刻,才应承道:
“当然。明年我也会陪着您。”
安戈涅深吸气,从豹变的记忆中抽身,重新定神看向面前的视窗。
她麻木地向下翻动,看着一次次判明毒剂成分的紧急尝试失败,直至终于抵达末页。这份医疗报告并不完整,文件只是节选,但她可能也只需要看到这里。
页面中段终于出现了结论性的文字:
——患者中毒成分判明,属V系神经毒剂,未知新型化合物。
——认可继续对患者使用对V系解毒剂,停止其他类别解毒剂注入。
从中毒到解明毒素成分,历经了近三日时间,从数据上看,那个时候她的生命体征已经非常微弱。
“真亏我能活下来,”安戈涅轻笑了一声,很随意地问,“是因为我有被人投毒的价值,当时你才决定在我这个私生公主身上投注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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