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这么认为。”他从措辞到站姿都透出生硬。
安戈涅抽了口气:“不是你身边的人给你压力要你那么做,是你主动策划……是你想要那么做的?”
几乎像是在给他找借口。
西格垂眸,语声有些沙哑:“做决断的是我。”
安戈涅并不想表现得太激动,但他不做辩驳的姿态让她无法继续强作冷静。
“为什么?!”
拔高的质问令环绕顶灯的薄纱都轻轻颤动起来。室内随即变得安静极了,仿佛能听到她某张面具摔碎在地的脆响。
西格定定看了她片刻,轻声说道:“我想让你摆脱艾兰因控制,同时必须实现我对你、对民众承诺,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
安戈涅冷笑出声:“你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就是把我当作明码标价的货物,让艾兰因不得不接受你给的价钱?”
西格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闭了闭眼:“你可以事先告诉我,询问我的意见。但你没有。”
他唇线绷紧了,没有反驳。
“如果不是我偶然得到消息,你还打算继续瞒下去?瞒多久?到艾兰因撑不下去,我才会突然知道,原来我必须和你成婚?这就是你想要的局面?”
一连串的问句从安戈涅嘴里跑出来,西格被问得有些发怔。她见状就有些想笑,也是,他从来没见过她的这副面孔。
“为什么你不反驳?不给自己辩护?我……”她有些脱力,反手撑住玻璃窗,“你真的什么都不说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西格低语,“我无可辩驳。”
安戈涅尚未燃尽的恼怒歇火了,只剩下拳拳打空的茫然:“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以为你不是那样的人。”
西格身体微微一震。之前所有的指控都可以忍受,唯有这句话终于撬开他自持的外壳,尖锐的情绪倾泻而出。
“什么样的人?”他毫无笑意地扯了一下嘴角,无法控制话语中的厌恶,“艾兰因那样的人?”
安戈涅差点没反应过来。或者说,眼前这个人表露出来的情绪与她对西格的印象偏差太大,她一时间就像是没认出他。
“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却还是选他,让他靠近你。那我呢?
“我试过对你坦诚,但自从回到首都星,你就在躲我。并不是拒绝和我见面,而是只要我一谈论我对你的感受,询问你怎么看我们的未来,你就会从眼神到话题都开始闪躲。”
西格弹劾般的话语让她定在原地。
他一步步走近,远比语调起伏要汹涌的情绪全都在扑面而来的信息素之中。
嫉妒,不甘,悲伤,困惑。
“我没有其他人那么能说会道,但我有眼睛。不论我怎么向你示好,你还是不相信我,不愿意像我对你坦白一样对我敞开。我给你时间,想耐心等待你调整好,但一次又一次,每当我想好好谈谈,你都会转过身去。”
安戈涅本能地想要申辩。但她最后只是张了张口。
西格见状轻轻笑了一声,那是有些失常的低笑。
“有时候我会想,在荒星的时候,你对我说想要认真和我试一试是真心的吗?那时候的……我们之间的……又算什么?我以为哪怕不算多,但你对我也有好感。”
他向她伸手,带起一缕头发却又颓然垂下去。
“可我已经没法确定了。”
安戈涅哽了哽:“西格……”
他用力地摇了一下头,仿佛她唤他名字的声调是一种咒语,而那么做能从魔法的效果中摆脱出来:“反倒是艾兰因……我都不敢问你和他现在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已经对他死心了。但他还有用。你和他不一样。”她哑声说。
西格哈地呼了口气,忽然扯过她的手按到他的胸口。
她下意识挣扎,他的瞳仁愈发幽沉,冷冽的雪松信息素气息几乎要让人透不过气来。
“你说的每句话我都想相信,但理智告诉我,我不应该那么做。”
在有如实质的信息素风暴中,她用掌心感受到的,是衬衣也无法藏住的心跳。那急促的鼓动堪称暴烈,一下下,通过她的指掌、她的手臂血管和神经,直击她的心脏。
她这时候终于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一丝属于西格的钝痛,还有局势濒临失控的惶恐。
“我在乎你的感受,害怕伤害你,不敢逼你太紧,反倒束手束脚,最后好像什么都办不到,”西格攥着她的手加大力气,眸光激烈闪烁着,“我保护不了你,做不了离你最近的那个,甚至听不到你的真心话。”
他低头亲吻她的手,从指尖到手背,带着无限的克制和温存,甚至有一些虔诚,穿过她指缝落下的语声却是冷的:
“那么好,我也可以强硬、冷酷、不择手段、不近人情。我不想这样,但好像只有那么做,我才肯定不会被你又一次推开。”
说到这里,黑发深眸的alpha抬眸,仰望的姿态里透出占有的渴求:
“你对我失望,那你倒是告诉我,我究竟要怎么做?”
安戈涅惘然沉默。
在她选择与艾兰因和西格同时周旋的时候,她就隐约知道这么维持的平衡会有期限。只是这期限来得比她想得要早得多。
艾兰因从来不缺耐心,西格却因为更真诚而容易变得急迫
如果可以,她并不想伤害西格。可谎言和欺骗编织的网再缜密再柔软,还是总有人会受伤。
现在该怎么做?
安戈涅重新看向西格时,已经再无迟疑。她缓慢而坚定地将手抽出来:“我不向你吐露真心话,是因为不敢说。”
西格闻言,瞳仁微缩。
“我有一种感觉,你努力想给我的,是你记忆中的利丽会想要的幸福。你规划的未来很好,我相信你能保护好我,也会爱护我、让我过得舒适幸福。”
安戈涅长长吸了口气。
“但我不确定那是我想要的生活。”
西格脸绷得很紧,宛如石塑,呼吸声却变得急促。
“你曾经说,我好像直到荒星那时候才真正看见你。我不否认,那个时候我才第一次对你有一点真正的心动。”
她的直白坦诚刺痛西格,但这是他渴望的坦率,于是他甚至点了点头,挤出一丝微笑:“我知道。”
安戈涅侧首往自己的肩膀上看,后面的话要看着对方的眼睛说出来,似乎还是有些残忍:“但是说点不好听的,你又真的看见我了吗?不是你执着的记忆里的那个人,而是我、作为公主安戈涅活了又五年的我。”
包厢内陷入死寂。
西格那一刻看上去甚至是困惑的。
她毫不意外,甚至柔和地牵起了唇角:“从你言行举止的细节里,我感受到的是……你从来没真正接受我的这一个身份。所以有一些话,我没法对你说,没法对反抗军的指挥官说。”
西格艰涩地吐字,短短的问句像是挤出来的:“比如?”
“艾兰因说,他会助我登基。”
她听到他的呼吸明显一滞。
“而你,则想要让王室、君主制一起消失。”
就好像挥出的利刃无法收回,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没有再遮掩的可能。这个念头让安戈涅从胸腔深处到手指尖都一下子舒张开了。
西格会有什么反应,艾兰因或者提温会不会赞同她直白表态,诸如此类的担忧和考量变得不那么重要。
她直直地看进对方的眼睛里:
“我最初只觉得艾兰因的提议可以是个备选项。但最近我开始觉得,也许王位正是我想要的——非常想要的。”
第72章 昨日朝露08
“为什么?”
西格轻声问, 安戈涅看到他的眼睛睁大,眉峰不由自主下压, 细微的表情变化里写满了难以置信。
“你为什么那么惊讶?”她反问。
“我以为……”他吸了口气,要将他的困惑和震惊剖开给她看仿佛令他窒息,“我以为没有人比你更清楚王室有多邪恶不义,王政又给多少人带来了痛苦。”
“你现在有机会永远摆脱它,你却想要主动成为它的门面。我当然惊讶,”他的脸颊微微抽动了一下,“我无法理解。”
安戈涅扯了扯嘴角:“确实, 我很清楚王室内部有多恶心。可一旦王室彻底不复存在,我就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omega.”
西格眉心压出更深的褶皱:“你还有我。”
她伸手抚平他的眉间, 柔和却也冷酷地说:“你能给我的保护终究是有限度的。
“会有一次刺杀绑架,就可能会有第二次。而且,王室废除后我是否会成为仇恨宣泄的目标?反抗军中无法接受我身份的人有多少,我会不会始终都被提防,被看作不可信的外来人?”
她看着西格惨淡的神色放轻了声音。
“而且假如,只是假如,有一天你不在了呢?我是你的伴侣时拥有的安全和尊重, 我能保住它们吗?我不知道。我无法和你谈论未来, 因为到处是让我忧惧的可能性。”
黑发青年安静地听着, 神色惯常淡薄的脸上流露出些微的无措。她说的这些风险他并非完全没考虑过,只是他从来不觉得它们是无法逾越的阻碍。
“这些问题我们可以一起慢慢解决。我确实做得还不够好, 你不放心,我就设置一些后手,确保即便我不在了也不会有人能伤害你。”
安戈涅忍住叹息的冲动:“西格, 我说这些不是责怪你,而是想说, 这两个多月来的每一件事都让我觉得,期待任何人能给我长久的安宁这个想法本身……或许就是错误的。”
西格咬字有些生硬:“但是登基就能解决这些?”
她摇头:“至少我可以去争取足以自保的资本。”
数个心跳后,他从踏入完全陌生的思考方式的困惑中回过神来,冷厉地摇了摇头,话语中现出锋芒:“我不知道艾兰因和你说了什么,但他会那么好心,把大权送进你手里?安戈涅,不要被他的话术迷惑,即便你成功登基,你之后的处境只会更加危险。”
而后,他明显犹豫了片刻。
最终,警告的语句是从他的齿缝间挤出来的:“试图挣脱控制的傀儡,下场大都极为惨烈。”
安戈涅太阳穴突突地打鼓,她深吸气,语调变得脆而硬:“你好像很确定我只能当个傀儡。”
言语上的攻击性会传染。西格也换上了几乎没对她用过的冷硬措辞:“有王室血脉的精锐已经几乎全灭,王政不可能复原原貌。”
“我没想过一比一地复原过去的秩序。说到底,omega主君原本就绝不可能存在。正因为王室现在只剩空壳,无名小角色才会有机会,我都可以利用现有的规则,去触及权力核心。”
“权力。”西格以难解的神色看着她,低声念。
似乎只是下意识的行为,但安戈涅脑海中嗡地作响,有什么防线溃塌了。
下一刻,她听到自己满溢着愤怒的低斥:
“不要这么看着我。有那么不可思议吗?难道你能说你不喜欢权力吗,指挥官阁下?”
西格的面色苍白,眼睛却冷冷地闪烁:“我不是为了权力才走到这个地步。”
安戈涅的视线在他身上徐徐走了一周,从他紧绷的面容,到他敞开的军服外套上的肩章。全都棱角分明,硬挺而隐含攻击性。
更不用说那浓郁的、仿佛要将她包裹的信息素。
她在西格胸前轻轻一推,稍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她的指尖带过勋章形状的金属饰物,一瞬间有把它揪下来的冲动。
不该是这样的,她对西格并不该是这样的感情,安戈涅麻木地想。可当西格真心实意地宣告他的高尚,她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刺痛。
“那你能说,你不喜欢自己感觉强大、被尊敬吗?”
安戈涅尖刻地嗤笑,即便这并非她的本意。
“也对,这些东西对alpha而言,大概是一生下来就理所当然的东西。可惜我不是,我中了十分之一几率的头彩,偏偏是个omega!除了权力,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给我绝对的安全。”
西格脸上腾起艳丽的绯红。他鲜有这样怒色上脸的时刻。
但他最后还是忍住了没有发作,只以几近平板的语调一个词一个词地说:“即便是绝对的权力没法带来绝对的安全。你知道不能。”
安戈涅闻言一勾唇:“是吗?”
“你或许见过安普阿手里有过怎样的权力,在位时他确实是安全的,可现在呢?而且,你没法当他那样的暴君,”西格咬了咬牙,声音放缓,却前所未有地冷,“我不会让你那么做。”
她轻轻颤抖了一下,足够让他看到的程度。
“你在威胁我吗?”
西格瞳仁骤缩,他的冷冽气势顷刻间在她眼前粉碎。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抱住她,安戈涅的身体还是僵的,因为恐惧感而绷起来的直直一条。
这比她挣扎闪躲还要糟糕,他的慌乱于是愈发难以收拾,松开她一秒又立刻拉回去,像害怕这须臾的松手就会让她永远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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