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小妹,小心些。”
妇人伸手扶着她。
衮代显然听不到了,就要往里扑。
还是阿海一把拉住了她,将她揽在怀里,低声说道:“小妹,你在这个时候可不能慌。”
“阿玛还在等着你呢。”
女子这才猛地顿住了身子,寂寥的月色落在她惨白的却又带了剧烈运动过后染上了绯红色的面容上,她深深的吸了口气,这才转过身对着佐佐说道:“去将我的药箱拿来。”
她稳了稳自己的身子,这才迈步往里走。
屋子里灯火通明,炉子里的火烧的旺旺的,那宽大的榻子上,铺了整齐的虎皮上躺着一个男人。
前夜的容光焕发就一场梦境一般,此刻男人那张原本带着草原上特有深褐色的面容此刻竟是瞧着有些白,她伸手上前,便开始做了检查,然后她便确认了。
一瞬间,衮代几乎是差点儿没能呼吸上来,她强行压下了那满腔的酸楚和剧痛,接过佐佐的药箱,拿出那纤长如牛毛的针时,竟是控制不住的手痉挛了一瞬。
还有救,
还有救!
她抢救过了无数人,在鬼门关上为无数人夺回了生命,可在这一次,她竟是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勇气和力量,心口就像是犹如刀子在扎一般。
屋子里无人说话,每个人都沉默安静的看着她,只有火把发出了一阵清脆的“啪”。
忽然,她就像是活了过来一般,脸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干净净,但眼眸却是亮的吓人。
“阿玛,阿玛,女儿来了。”
衮代熟练的开始了她做过了千百次的动作。
直到,一炷香后她才停了下来。
床榻上的老人慢慢的,脸色开始变的正常了起来,就连呼吸也逐渐的通畅。
可衮代的喉咙突然就像是被刀刮一般的疼。
她知道没有下次了,阿玛的身体已经是到了极限。
此刻,无端的,她脑海之中却浮现出了幼年时期,阿玛牵着小小的她走在那广袤无尽的草原上往前走的时候。
那时候的阿玛就已经不年轻了,可他坚实的手却依旧能将她牵的稳稳的。
那一日,是因为她的猎狗死了。
当时的她哭哭噎噎了一天,直到傍晚阿玛牵着她的手,在草原上朝着夕阳走去。
“女儿,死亡并非是尽头,也不是再也不见。”
“你瞧,夕阳多美啊。”
当时的她小小的一个,抬起头瞧着阿玛那被日光染的辉煌,那双锐利的眼眸垂落时,却溢满了怜爱。
“我们终会在轮回之中相见。”
“就像是太阳一样,总有晨起和垂落的时候。”
“我们富察家族的姑娘可不要为此凄凄切切,对于生命我们珍惜,对于死亡我们敬畏,但绝对不要害怕惊惧。”
秋日的寒凉在这一刻,笼罩在了她的眼睫上,衮代颤抖着身子,眨了眨眼睛,缓缓的将那溢出了眼眶的泪水逼退了回去。
她缓缓地垂下了手,转过了头,扯了扯嘴角,尚未说话,那垂在身边的手被一双粗糙而干枯的手轻轻的握住了。
.........
努尔哈赤当天便回了明军驻扎的营地。
但回去之后,李成梁似乎是并未召唤他,直让人带话说是命令他好好的休息。
直到当夜夜幕降临时,他才被人带到了李成梁的面前。
努尔哈赤走进房间内,男人是背对着他的。
他的目光看着墙壁之上挂着的舆图,并未在意他的到来似的。
伴随着他进门的脚步声落下,男人开口说道:“努尔哈赤,今日可曾见过杨吉砮?”
“见到过。”
努尔哈赤立在房屋中间,并未上前。
李成梁今日并未穿武袍,只是简单的穿着一件便衫。
他转过身来,随意的坐在了案后,又给努尔哈赤指了指椅子的位置坐了。
“叶赫那拉族目前在族内很是强势,若是让其和富察家族联姻,怕是草原上两族过于的强大了。”
“你做得很好。”
李成梁对着他说道。
努尔哈赤立即起身,行礼说道:“为大将军办事,是我的荣幸!”
李成梁起身,将他扶起来,伸手拍了拍男子坚实的肩膀,看着他一脸的严肃,并未有娶得美妻的欢喜。
“怎么了,本将军倒是听说那衮代可是草原上最漂亮的姑娘了,怎得你还显得有些不甘愿?”
努尔哈赤微微的吐了口气,身子微微的打直,目光规矩的并不直视李成梁的眼眸,说道:“衮代格格自然是金尊玉贵,配上我这样的穷小子,我只有感恩戴德的。”
都是男人,李成梁出身也并非是贵族。
他当即懂了努尔哈赤下意识泄露的话,看来富察家族很是不满意这场婚事,但却又因为这场比试,被动的将当作了最有力筹码的女儿嫁给了现如今草原上最没有权势的男人。
就是暗探,也说昨日种种,且不说当时努尔哈赤取得金球时曾和衮代在远处说了些话,两人神色沉重,更何况当夜庆祝时,那姑娘竟然也是被人后面才请了出来的。
他心里缓缓地松了口气,对着努尔哈赤笑着说道:“咱们汉人就有妻妾的说法,娶妻当娶贤,纳妾可不就是美妾了吗?”
“你们女真族倒是没有这么明显的界限,福晋也只分大小之分。”
“若是可以,汉人的女子也是可以嫁于你的嘛。”
努尔哈赤扬了扬眉,神色间倒是有几分意动,但又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说道:“可现如今不行呢,今早我说去看看衮代格格,她那几个哥哥就百般的阻拦,若是被人知晓我先娶了汉人女子,怕是要被富察家的几个小子给打死。”
他语气寻常,倒是和往常一般都带了几分慎重。
李成梁点了点头,倒是放下了心。
“行啦,这件事情处理得好,你打仗立功无数,到时候本将军会如实禀告给圣上的。”
“是!”
努尔哈赤再一次起身,郑重行礼。
直到一个时辰后,他才从李成梁处出来。
舒尔哈齐早在远处等着他,瞧着他出来了,这才低声唤道:“哥!”
“舒尔哈齐?”
“嘿嘿,”
此刻个子快要到了他肩膀的小子对着他憨憨一笑,说道:“大哥,走,咱们两兄弟和阿玛去喝一杯。”
说着便带着他朝着排房走去。
.....
自从和努尔哈赤订了婚,正常的生活竟是和往日没什么不同,他依旧是没日没夜的训练,直到那天,听说莽色督珠乎似乎是将行就暮了。
第36章
“大哥, 你要去看望酋长么?”舒尔哈齐在一旁紧张的问道。
努尔哈赤刚练完早操,湿漉漉的汗衣被他一把脱下,在晨光之下露出精干的躯体。
“要。”
他将衣服放入木盆, 随后又进了排房拿出一把皂角来, 朝着湖水边走去。
舒尔哈齐就像是一个小藏獒一般跟在他身后。
“可是哥哥, 你若是想要去定是要给大将军报告的吧,大将军会不会同意啊?”
男子转过头,伸手揉了揉弟弟的头顶, 他如今的面容越发的削薄了,笑起来的时候唇边浮现的线条带着如烈日一般的硬朗和肆意。
“他会同意的。”
如他所料,李成梁甚至没能让他自己去寻他, 就在岸边刚把自己搓干净的时候,一个侍卫便匆匆的跑过来, 说道:“大将军命您前往!”
那是一个汉人小子,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
看着河边男子的模样带着几分炽热的敬意。
他很是敬佩眼前这个别族的男子。
他依旧清晰的记得当他去岁攻城的时候, 爬上梯子就要被上头一块巨石击中的时候,从身后猛的伸出了一只遒劲的手臂, 硬是接住了那石头反手扔开。
努尔哈赤救了他的命。
显然努尔哈赤也记得他, 对着他温和的笑了笑, 仓促的穿上了外衫, 便转身朝着李成梁的书房奔去。
刚进了门, 便看见李成梁伸手将一张纸条扔进了火堆之中。
“大将军。”
努尔哈赤行礼。
“坐。”
李成梁指了一个椅子让他坐,随后开门见山的问道:“莽色督珠乎怕是不行了。”
他一直在观察着眼前的少年, 有时候他也会发出一种类似于只可惜少年并非我族的感叹。
如今明朝廷势微, 皇帝羸弱, 全靠张居正扶持,挥斥方遒, 各方纵横,方能有他今日在战场上全力进攻。
对于女真各族类,他也是利用各族的争斗不和配合着他的进攻战术,方能有今日的事态。
莽色督珠乎他是知晓的,年轻时便在草原上著名的好汉勇士,生的儿子各个威武勇猛。
特别是阿古巴颜,当初虽然战败,但竟是被那被人称作神女的富察衮代硬生生的在冰天雪地之中将他从濒死之中救了回来。
到了如今看似一蹶不振,可一个能屡次犯边,甚至一手建立威胁边疆的古勒城的男人当真会如此堕落下去?
所以他势必不能让富察衮代和草原上任何有些实力的族群联姻。
于是他派了努尔哈赤去。
努尔哈赤,武功非凡,以他的见识来说堪称天下一绝,天下能胜过他的人不多。
但就像是曹操不怕吕奉先有那天下一绝的武功,但怕其有谋略一般,他毅然重视努尔哈赤的缺点。
努尔哈赤有谋略,也有心机,但都不足。
此刻,莽色督珠乎临近死期,若是运筹帷幄得当,或许整个草原的局面又不同了。
只是努尔哈赤……
只要努尔哈赤被他牢牢的掌控住,那么便是事半功倍的。
努尔哈赤倒是很自然,他微微颔首,说:“方才晨训完之后,舒尔哈齐便告诉我了。”
“你怎么看?”
李成梁似乎是随意问道。
努尔哈赤微微一愣,倒是先不答话,只是略略的思索了一番,说道:“酋长去世,怕是乃富察家族最危险的时候,心中有野心的族类定然跃跃欲试。”
“届时,怕是草原上许多人都会认为答卷红军要去攻打富察家族,旁的比富察家族更为雄厚的家族许是会观望呢。”
李成梁放于膝上的手指一顿,他的目光微微敛起。
“嗯。”
他端起茶盏吹了吹,转而是笑着说道:“既然是你未来的老丈人,你就去瞧瞧吧,该有的规矩也是半分不能缺。”
努尔哈赤点头说“是”。
李成梁瞧见他面容自然,忽地就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他随口问道:“上次战后,听说你当天下午便去了一趟在山中隐居的一个喇嘛?”
“那个喇嘛据说很难相见,他住在山巅之处,于半生修筑万阶台阶,但却只能容纳一人上下,即便是走上去也颇为艰难,更何况他要求见他者,需得诚信一步一叩首,步步都是祈福心中所愿。”
“稍不诚心者,即便是到了山巅,他也是不得见的。”
努尔哈赤坐在椅子上,闻言略略的抬了抬眉,说道:“回大将军,是的,当初我下午去的,直到第二日午后才到了山巅。”
“这么诚心,你所求为何事?”
李成梁问道。
努尔哈赤面色难得有些不自在,他摸了摸鼻梁,有些尴尬的说道:“那喇嘛最灵的便是祈福长寿。”
“哦?”
李成梁倒是真的有些意外了,他不由得朗笑说道:“你是为谁祈福长寿?”
努尔哈赤不答,转而是扯出了手腕上用红绳子串着的一块长一厘米左右的玛瑙。
“为自己。”
“…………”
李成梁猛的拍案而起,竟是笑的不能自已。
“好好好。”
“去吧。”
他这么说道。
出了门,努尔哈赤便先进了排房,穿了一身素色的衣衫。
舒尔哈齐在一旁说道:“大哥,你到时候给衮代格格也带个消息,说我也在日日为酋长祈福。”
“好,你好好练功,晚上背书,到时候我回来定是要过问你的功课。”
舒尔哈齐拍了拍胸脯,说道:“好,大哥你别担心我了,且放心去吧!”
舒尔哈齐颔首,转身牵着门口的马便去了。
春日的夜色带着几分凉意,圆月的光就像是在给他引路一般。
青草艾艾,一夜一夜的都在生长。
当他奔跑至那一次和她见面的山头时,他缓缓的歇了歇。
此刻整个草原万籁俱静,耳边只有萤虫鸣叫。或是天边偶然传来的孤狼嚎叫。
努尔哈赤拍了拍马背,目光落在了远处的漆黑的一处城邦上。
古勒城就像是一处世间孤岛一般的伫立在空旷的草原上。
他的眼眸略略深了深,随后调转了马头朝着另一个方向奔去。
但这一次,他伸手慢慢的将脚边放着的一柄弯刀慢慢的抽出。
直到一刻钟之后,在这寂静的夜色里,缓缓自山坳处出现了犹如鬼魅一般的人影。
男人似乎是毫无所觉,他纵马的身影一路奔驰。
鬼影缓缓的将他包裹住,转瞬之间便将他围住。
弯刀出鞘的声音,在这冷白的月光之下露出锐利的刀锋。
努尔哈赤嘴角扯出几分不屑来,勒住了马缰,令马停住,目光缓缓的扫视了一圈儿黑衣人。
“怎么,敢做不敢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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