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不想走寻常路,自然要付出点代价。
这八个阵法设立至今,跃跃欲试者多,能破之人寥寥无几。但凡能破开阵法的,定能够被相应的长老收为亲传弟子。
喻既明的剑阵设下少说也有三四百年,叶行舟是第一个破了剑阵的人。
说是万里挑一的天纵奇才也不为过。
再说,当时季宁玉碰见他时,他似乎刚引气入体,连筑基未到,想必悟性极高。
怪不得那玉珏上有喻既明留下的剑意。
将此事弄明白的季宁玉微微惊讶,没想到自己顺手倒是带进来个不得了的人物,也庆幸自己当初没有轻易将姓名告诉他。
他们这群天之骄子最是自负傲慢,各个眼睛长在天上,看不起人的。
叶行舟这下可是成为江星衍的同宗同门亲师弟,再加之当初自己询问玉珏他也没有将来路告知,想必多少也存了些戒心。
不过稍稍盘算,季宁玉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是最好不要接近的人。
彼时正值隆冬,初雪降临。
因着就快要到年底了,弟子们盼着过年,都有些兴奋。与季宁玉同辈的,大多是些十二三岁的少年,正是顽皮的年纪。见天上洋洋洒洒的下雪,铺天盖地,安静地落在树梢、草地、演武场,细细堆叠起来,也有不小的厚度。隔天晨起练完剑后,就在演武场打起了雪仗。
少男少女们放下剑也是一样的虎,使不完的精力,嘴巴裂开,追着不放,砸得对方满是狼狈。在这种时候,即便是领着练剑的师兄师姐们也不会多加阻拦,只热热闹闹地看着,防止自己被连累。
季宁玉缩着脖子穿过人群,本是没有人注意她的——也没有人和她凑到一起玩扔雪球。
谁料一个大雪球飞过来时,前面的人正好躲开,好巧不巧地砸到季宁玉的肩膀。她猝不及防,小小惊呼了声,听到耳边雪落簌簌,所有的欢声笑语都在顷刻之间停歇。
再抬起头时,不少人停下动作,都在看她,似乎在等她的反应。
那些目光里混合着惊讶、忐忑、奚落、不屑,更多的是看戏的神情。
江星衍从人群里走来,他不过十三四岁,尚未长开,既阴柔秀气,又精致俊美,正是雌雄莫辨的长相。如此好相貌,再加上在宗门里不少人爱跟他切磋讨教,因而他被砸了不少下,头上沾满了很多白色的碎雪。
他拧着眉头,走到季宁玉面前,拢起袖袍淡淡道:“是我扔得雪球砸中了你。”
骗鬼呢。
季宁玉下意识就想反唇相讥,明明是别人砸的雪球,她看得清清楚楚。
但很快她便明白过来江星衍这么做的目的。
哪怕是宗门中他们并不熟悉的弟子,他也会尽量护着,可惜这人从来不包括季宁玉。
因为在他的眼里,季宁玉就是个蛮横霸道,不讲道理的麻烦精。
季宁玉也从来不会让他“失望”,毫不客气地嘲讽道:“是么,这么差的准头也敢乱扔。”
果然如自己所料,同往日一样难缠。
江星衍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也随之嘲弄道:“若论准头差,我倒未必比得过你。要是你来,只怕更糟糕。”
季宁玉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冷笑道:“我才不会来,脏兮兮的有什么好玩的。”
说罢,她抬起下巴,满意地看见江星衍脸色变得越发难看,轻哼一声。任由大大小小的目光意味不明地射向自己,在安静到只能听见雪落的氛围里挺直腰板,骄傲地离开。
离众人越来越远,走进明晃晃、寂寂然的雪地僻静之处,季宁玉抬起的下巴缓缓收回,挺直的腰板也耷拉下来,显得颇为没精打采。
她狠狠踩了几脚雪,泄愤似的盖上自己杂乱的脚印。脚底软塌塌的,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倒显得有几分可笑。
季宁玉抹了把脸,弯腰抓起一团雪在掌心搓成团块状,掂量了两下,抬手飞掷出去。
雪团砸向旁边的树干,啪得炸开雪绒花,发出扑的声响。
她盯着树干上绽开的雪花,眯起眼张开嘴,在白茫茫的天地间,孤身一人,无声无息地笑了出来。
很快又不知想起什么,季宁玉收起笑容,眉头微微皱起,嘀咕道:“这有什么好玩的呢?”
她又抓起团雪,松软的手感在指尖膨胀。如果不是太凉,简直要以为把天上的云抓在手上。
还不等季宁玉有其他动作,她便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季宁玉扔掉雪团,扬起眉毛,又换做方才略显高傲的神情,猛然回头。
少年束着高高的马尾,乌鸦鸦的黑发映在雪融融的洁白里,如同从宣纸上洒下的墨点,显得格外干净澄澈。
季宁玉稍稍怔愣,没想到来者竟是叶行舟。
只不过两个月没见,他却好似长高了些,眉目也长开了不少。虽还有些抛不开的青涩,眉目却越发端方清正,隽秀清逸。
他也正看着季宁玉。
两人四目相对,叶行舟微微笑了出来。笑容不大,甚至可以说颇为浅淡,却能发现细碎的喜悦从他眸中迸出。
他开口轻轻唤道:“顾小玉。”
声音也犹带笑意。
听到这个名字,季宁玉躲开对方的视线,心里倒是泛起奇怪的情绪。
他真以为自己叫顾小玉?没有丝毫怀疑吗?
像是为了回答季宁玉的好奇,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前,睫毛微颤,不知为何眼神也在游移。
“我找了你很久,不过周围的人都没有听说过你的名字。”
季宁玉纳闷:“你找我干什么?”
叶行舟被她问得微愣,抬起眼睛解释:“自然是想要谢谢你。”
如果不是眼前的人,他还不知道要费多少功夫才能进入天心宗。
他来的时候不巧,破开剑阵的时候喻既明正在闭关,若是要等出关,至少还要一个月,天心宗外冰天雪地的一个月,想必没那么容易熬。
幸好他被顾小玉带进天心宗,宗门里的人对他也算很好,这才顺利的成为宗主弟子。
听到这话,季宁玉不自觉的感到别扭。
她嗫嚅了半晌,磕磕巴巴道:“没、没什么好谢的,举手之劳而已。而且……”
季宁玉眼神飘忽:“而且我只是个外门弟子,你没听说过我也很正常。”
天心宗外门弟子怎么说也有好几百,平日里不跟内门弟子在一起练剑,彼此认不全也很正常。
叶行舟点点头:“原来如此。”
说完他又抿着嘴,慢慢笑了笑。
季宁玉发现,叶行舟笑起来时狭长的眼睛弯起,颊边有浅浅的酒窝,不明显,却意外的温柔。
她本想恭喜下对方成为宗主的弟子,但又觉得颇为突兀。话到嘴边绕了一圈又一圈,还没下定决心说出来,叶行舟先开了口。
“你在这里做什么?”
季宁玉摇摇头:“没做什么,路过。”
叶行舟颔首:“我看他们都聚在一起打雪仗,你不去么?”
提到打雪仗,季宁玉又觉得喉中梗塞,她踢开脚边自己刚刚团的雪块,低声道:“我才不要去。”
叶行舟静静看着她,想到她应当正是从那个方向过来的,沉默良久,询问道:“那和我一起?”
季宁玉吸吸鼻子,虽然不清楚叶行舟是怎么看出来自己的情绪,但是她最讨厌同情了,同情比讨厌更令人难堪。
她想也没想地拒绝:“不要。”
原以为叶行舟也就到此为止,不会再纠结于这件事情。谁料他向前走了两步,靠近季宁玉,说话声音很轻却刚好能被听见。
“我很想玩,”他像是在等季宁玉的回应,“可以和我一起么?”
季宁玉抬头瞪着他,语气不好:“没记错的话你的年龄比我还要大呢,怎么像个小孩子!”
叶行舟清凌凌的眼无奈地看向她,还有几分无辜。
季宁玉咬着下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雪团,向叶行舟身上扔去。丢完她转身就跑,藏进树后。
然而这怎么能躲得过叶行舟,他搓的雪团体型要更大,似乎也更灵活,绕过旁边的树干,精准地砸向季宁玉的脑袋。
雪团迸发散落成小小的雪花,顺着脖子划过季宁玉温凉的肌肤,刺激得她小声尖叫出来。
叶行舟和季宁玉就这么在冰天雪地里闹开,你追我,我赶你。两个身影玩出两伙人的热闹。
“我不会放过你的!”季宁玉恶狠狠道,她几次被叶行舟砸中头,心中正忿忿不平。从树后扑出来,抓着雪球就往叶行舟的领口里塞。
叶行舟没有推开她,任由对方扯着自己的衣领将冰凉的雪块塞进去,激得他倒抽口凉气。
见叶行舟被自己抓个正着,季宁玉开心地大笑,大半个身子都压在叶行舟身上,拽着他一同栽倒在雪地里。
铺天盖地的雪从四面八方将自己包围,恍惚间像是沉默的拥抱。雪花柔软,也让季宁玉感觉到丝丝的温暖。
她瘫成大字型仰躺在雪地里,凝望着白润润的天空。
叶行舟就安静地躺在她的旁边。
“喂……”
叶行舟偏头:“什么?”
季宁玉的眼神不住地闪烁,好奇道:“我们……这算朋友吗?”
她仔细想了想,自到天心宗以来,滋源由七鹅裙一物儿二柒舞八一整理自己还没有玩得那么畅快,连这种放肆的快乐都不多。
“别看我,我就是随口那么一说……”突然回过神来自己说了什么,季宁玉仓皇地转移话题。
“当然。”叶行舟回答。
这下换做季宁玉偏头,她翻了个身,托着下巴,黑亮亮的眼睛一眨不眨:“你说什么?”
叶行舟又笑了。季宁玉觉得,他好像很爱笑。
“当然,我们是朋友。”
他们……真的是朋友么?
由谎言里诞生的相遇,又怎么可能得到好的结局。
她早该知道的。
季宁玉疲惫地闭上双眼,任凭潮水侵蚀她的五感呼吸,吞噬所有的过往与回想。她在海水的涌动间浮浮沉沉,飘飘忽忽。
直到有道身影霎时破开混沌的水波,带着一丝淡淡的微光向她涌来。握住她漂浮在水中的指尖,将她拉向彼岸。
对方托起季宁玉的头,让她脱离温柔却危险的波澜。
“不要死,季宁玉。”
温热的气息贴在她的耳边,喃喃道:“活下去……”
仿佛仍然在梦里,依稀听见些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季宁玉用劲睁开眼,先只是迷迷糊糊的瞥了一眼。模糊绰约的身影如此熟悉,她的睫羽不住颤动,像是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嘴角漾起淡淡的笑意。
唇齿之中挤出的只言片语,被波涛击碎,散在轻悠悠的风里:“白沅沅……怎、怎么又是你啊……”
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自这次从宗门离开后,哪次不是白沅沅呢?
躲躲藏藏,穿得破破烂烂,总是执拗地跟在自己身后。明明帮不上什么忙,却总是在很危急的时刻出现。
搞得好像没有她自己就不行了似的。
……可是,能在最后看她一眼,其实也不错。
对方没有再说话,只是半抱着季宁玉,拖着她浮在水面,好让她能够自在呼吸。
季宁玉只觉得神识恍惚,贴在对方湿漉漉的胸口。薄薄的衣衫挡不住剧烈的心跳,还有胸膛温热的触感。
她抵着白沅沅的胸口,甚至将手软塌塌地搭了上去,半阖上眼睛,迷蒙道:“我之前就想说了……沅沅,你的胸硬邦邦的……”
跟女孩子完全不同,倒是像个男人。要是还有时间,要是还有以后,她定要多煮些木瓜、羊奶多给对方补补,不吃也要扒着她的嘴巴塞进去。
不然依她的脾气,定是要好好嘲笑对方一番。
“你总是那么瘦弱……”
一个浪头猝不及防地打来,对方紧紧扣住季宁玉的腰肢。季宁玉慌乱间抓乱了对方的衣领,没有触及到该有的温软,她突然描摹到指尖的凸起,就在左胸处。
丑陋的疤痕在靠近心脏的位置,狰狞可怕,只不过微微一瞥就让季宁玉瞪大双眼,如堕冰窖。
她像是清醒过来,又好像完全没有,细细摩挲着伤痕,眼神迷离却又如此哀伤:“你胸口的伤……是怎么来的?”
这个位置,如此眼熟。
感受到指尖下的震颤,对方大概是轻轻笑了笑。胸膛的震动又顺着指尖传至季宁玉的心口。
接着,声音从她耳边传来,如玉碎雪落,清朗间夹杂着暗暗的低哑,陌生又熟悉。穿透前两世的时光,拂过一层又一层的回忆,落入她的心底,掀起滔天巨浪。
“是你送我的,季宁玉。”
“你忘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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