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拨开水波与云雾,眼前白沅沅模糊的五官愈发清晰,呈现出与之前完全不同的模样。
猫儿似的圆眼睛变得狭长深邃,圆而小的脸颇有棱角,少年人的眉目端直清正,鼻骨挺直,眼神清朗若水洗后的天空。
他的目光专注地望向季宁玉,一如既往,嘴角仍挂着淡淡的笑意,轻描淡写间仿佛刚刚说得不过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只那么一眼,季宁玉好似被雷云击中,全身血流倒灌,半点动弹不得。只能怔怔望着眼前之人,拽住衣领的指尖紧紧攥着几乎到泛白的僵硬。
“叶、行、舟……”
每一个字都如同在舌尖上打滚,在唇齿间淬满了血,被狠狠咬了出来。
“是我。”叶行舟缓缓绽开笑容,似蜻蜓点水,稍触即逝。
季宁玉却只觉得浑身血液汇聚在指尖,触碰到的伤痕滚烫灼人,迸发出蓬勃的心跳。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浑身颤抖,不可抑制。像压在心头的梦魇幻化为压迫的真实,毫无遮掩的呈现在面前,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是不可饶恕的罪孽与荒唐,是黄粱梦醒后的恶果自食。
不仅是梦里一遍又一遍出现的人,那个被自己一剑刺入胸口的少年回来了。
更重要的是,季宁玉发现,他穿的是之前自己买给白沅沅的衣服。浅淡的斜襟清秀婉约,和之前白沅沅穿在身上时的松垮宽大不同,现在看上去竟是稍稍显小。
白衣胜雪,雌雄莫辨。
恍惚之间她究竟分不清是梦是醒,似幻是真。
“你……白沅沅……”季宁玉语无伦次,紧紧攥着对方的衣领没有松开。
叶行舟又笑了,像很多年前一样,他似乎很爱笑。只是,笑容与之前完全不同,夹杂着微凉的水气,淡漠无心。
“也是我。”
那一刻,季宁玉觉得自己被遏住喉咙,无法呼吸。她张张嘴,却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口。
“季宅……浮提海……是你?”
叶行舟声音缓缓,却十分清晰,一字一句:“一直都是我。”
季宁玉脑海中霎时闪烁过无数念头,最后定格在三个字,他恨她。季宁玉想,这是毫无疑问的,毕竟自己送了他一剑,在那刻是真的想要杀掉他。
万般情绪翻涌之下,季宁玉喉中隐隐泛起腥甜之气,血丝从她嘴角渗出,又被轻轻擦去。
即便在起起伏伏的海潮间,叶行舟也能恰如其分,举重若轻。他收回擦过季宁玉嘴角的指尖,淡淡摩挲着,垂下眼睛。
“还没有杀了我,就急着去赴死了。”
他嘴角的弧度勾勒出淡漠的凉意,抬起眼皮,乌沉沉的瞳仁深不见底:“不是很恨我吗,季宁玉?”
恨不得要他消失的无影无踪。
正如季宁玉笃定叶行舟定然恨自己一般,叶行舟也认为,季宁玉同样深深恨着自己。
短暂的寂静之后,恰逢汹涌的浪头蓦地打来,水波澎湃,犹如巨石狠狠击中季宁玉的脑袋。
战斗许久的疲惫,心境动荡下的震动,加之掀起的波澜,季宁玉双眼一黑,再也无法强打精神,直直晕了过去。
究竟什么是梦,什么又是真?
她分不清楚,也不愿醒来。
神思飘飘悠悠,轻盈飞起,似轻鸿踏雪。
季宁玉觉得自己回到了天心宗的后山。
后山仍是从前的模样,夕阳斜照,束着高马尾的少年站在悬崖边的老树下,身后背着把长剑。
季宁玉既期待,又惶恐,仿佛靠近就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
可她仍然不由自主地走近。
每走一步,眼前千万画面纷涌而至。
精致的面团,软糯的口感,指尖擦过的脸颊温腻柔软。
四方镇灿烂的烟火,季家宅未曾变过的枯井,柔软的落叶铺陈,井边斜斜的月亮,身边安静注视着的眼神。
对方躺在离她不近不远的距离,指了指月亮。
祭火中、海潮下,奋不顾身扑过来的身影,隐隐约约。
即使不能说话,也不断告诉自己:“季宁玉,别害怕。”
捏起染血的裙边,季宁玉皱着眉头怒道:“你是来月事了啊?!”
褪下的衣衫露出夹带着伤痕的脊背,鲜血滴落在她的肩头,季宁玉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你怎么流鼻血啊?!”
一幕幕闪过,季宁玉看不清对方的脸,她想要看清对方的容貌。想要看到那个对自己如此关心、形影不离的人,究竟是谁。
心底却有个声音不断催促她离开,不要再看,不要再接近。
胸口骤然传来剧痛,季宁玉瞬间停下脚步,不可置信地看向洞穿自己胸口的利剑。
崖边老树下的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过身来,移步到季宁玉的面前,猝不及防地送上这一剑。
而他的胸口破开了个大洞,就在心的旁边,空荡荡的有风吹过。
季宁玉听见对方的声音沙哑低沉,茫然地诘问。
“为什么?”
她终于看清对方的容颜,又在顷刻之间挣扎着从梦中惊醒,蓦地睁开双眼。
冰天雪地映照着白惨惨的太阳,周围是一望无际的白,光线太过明亮刺眼,刺得她眼睛生疼,硬生生的沁出泪水。
她发出痛苦的呻/吟,偏过头去,伸出小臂遮住无处不在的白光,企图获得短暂的安宁。
身旁有窸窸窣窣地动静传来,不多时,颇为熟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季宁玉,你醒了?”
季宁玉动作停滞,目光发直,怔怔放下手臂。
眼睛逐渐适应强烈的白光,俯下身来查看自己的人周身散发着微微光晕,倒显得他五官没有那么突出。
头顶精致的玉冠发出闪烁的华光,再加之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即便没有看清对方的脸,季宁玉也能猜到,自己没有听错,确实是他。
“江星衍,你怎么会在这里?”浑身如同被碾过似的酸疼,季宁玉强忍着不适坐起,江星衍甚至伸手扶了她一下。
他倒是还与从前相似,锦绣华袍,骄矜自负。长眉稍稍上挑,看向自己的目光似有几分挑剔和探究,显得很是微妙。
只是,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江星衍不是应该在天心宗?自己怎么会在这里见到他?
回过神的季宁玉打量四周,疑惑道:“这是哪里?”
周围皑皑白雪一望无际,连接着同样无垠的天空与大海。是天地间最特殊的一抹灰白,安然静谧。
她记得自己好像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白沅沅变成了叶行舟,把她惊得当场晕了过去。
江星衍有瞬间的沉默,很快回答道:“昆仑虚。”
“你为什么会在昆仑虚?”季宁玉皱着眉头,喃喃道,“我又为什么会在昆仑虚?”
她明明记得,自己在海里,被海浪卷着身不由己。遇到了三头蛇王,还有那把被封印的剑,见诸天。
想到这里,她慌忙摸了摸腰侧,摸到了两把剑。一把收在剑鞘中,是她之前用的长剑含光。另一把则没有剑鞘,古朴重拙的剑身并不起眼,灰扑扑的,有些陈旧。
“季师姐终于醒了?”还不待江星衍解释清楚,旁边传来略带轻快的声音,“还有哪里觉得不舒服么?”
季宁玉抬头望去,顿时攥紧手中的剑柄。
站在江星衍身后的姑娘,梳着垂挂髻,细软的头发和着碧绿色的发带垂落。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细细打量着季宁玉。
季宁玉双手轻轻颤动,却强自镇定,抬起头:“白沅沅?”
听出她语气中的试探与疑惑,江星衍瞥了眼凑走过来的白沅沅,解释道:“她是与我一同来的。”
“她是与你一同来的……”季宁玉喃喃重复。
如果白沅沅是跟江星衍一同来的,那么她身边跟着的白沅沅,究竟算什么?
她握着剑柄的指尖泛着苍白,几乎快要将剑柄钳进肌肤里。
原来那不是自己的错觉,也不是幻象……
“那么,你也从来没有出现在浮提海上,没有不能说话……”季宁玉发出的声音很低,白沅沅不得不更凑近些才能听见。
她摇摇头,和江星衍对视一眼,表情颇为纳闷:“当然没有,我一直跟江师兄同路。”
“白沅沅是为了找叶行舟,才与我一起离开天心宗。我俩顺路结伴,你不要误会。”江星衍蹙起眉头,下意识开口道。
大概是原来被季宁玉无理取闹惯了,又见她如此关注白沅沅,想到之前季宁玉对白沅沅的态度,江星衍便多了几句嘴。
然而当抬眼发现季宁玉脸色苍白的可怕,目光怔然,在雪地的映照下脆得像层风干的纸,仿佛轻轻一碰就要碎。那层“你不要误会”,又多了几许意味不明的暧昧。
江星衍不想让季宁玉误会,不仅是不想让季宁玉为难白沅沅,更是……
他皱起眉头,表情为难。
更是不想让季宁玉误会自己。
“季宁玉,你离开天心宗后到底做了什么?又到底为什么离开天心宗?”江星衍放缓语调,声音里是连自己也意想不到的关心。
他似乎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和季宁玉说话,季宁玉也从未在他面前显露出如此脆弱茫然的模样。
他们几乎每一次见面都在争吵,互相呛声,无止无休。几乎每一次,江星衍都站在了季宁玉的对面。
“宗门上下四处在找你。有一伙人,你应该知道的那几个外门弟子,我平时跟你说过无数次,少和那些人来往——他们那些人,说你对叶行舟不满许久,时常命令他们排挤、欺负叶行舟。这次你抢走了叶行舟的腰牌,并趁机杀了他。恰巧有人看见你从后山离开,有几个巡守弟子看见你在叶行舟失踪的那天半夜走在雨里……”
江星衍越说语气越急促:“叶行舟也不见了踪影,最后出现的地方确实在后山,魂灯虽然还在,但有一段时间十分微弱。现在那么多人都在说你残害同门,罪当伏诛,不少人都在等着你落网。”
季宁玉从前名声就不好,但到底还顾忌着她是顾玄晖的徒弟,江星衍的未婚妻。偏偏顾玄晖此刻还在闭关,江家又放出了他们退婚的消息,几乎无人能为季宁玉撑腰,故而流言不止,越演越烈。
“你还去了林家镇?有人说,林家镇一夕之间惨遭屠戮,而你在那里斩杀了普通百姓,尸体上甚至留有你的剑气。现下许多人传言你入了魔……”
“季宁玉,你知不知道自己闯祸了?”说到此处,江星衍咬牙切齿,颇为恨铁不成钢道。
宗门里留有季宁玉接下任务的记录,就在叶行舟失踪的第二天,所有事情太过凑巧,很难不让人多想。
季宁玉杀了叶行舟畏罪离开,又特意挑选林家镇屠戮百姓,乃至堕落成魔。至少从目前的线索来看,这种推测不算奇怪。
叶行舟的事被人发现,平心而论,季宁玉并不惊讶。她做事鲁莽,没有思忖太多,当时想到便做了,必然会被人发现痕迹。只是没想到那群被自己踹下水的小人揭发,还真感到有些没面子。
果然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若论落井下石,这帮人倒是行动的快。
听到江星衍提及林家镇……
季宁玉倒是突而明白过来,为什么那时候谢长义会说,他会尽量调查还自己清白。
看来果真如他所说,根本没几个人相信林家镇的事情跟自己没关系。
只是,季宁玉怎么记得,屠戮百姓入魔逃窜,被修仙界追捕如此种种,分明应当是谢长义经历的。怎么自己倒是跟他殊途同归了。
她垂下眼睛,睫毛轻颤,若无其事地问道:“那你呢,江星衍,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直接把她抓走不就好了?江星衍可是天心宗宗主喻既明的亲传弟子,抓住自己绝对算大功一件,何必要坐在这里跟她多说废话。
季宁玉对自己跟江星衍的关系再清楚不过,对自己在外的名声也很了解。如她这等平素张扬跋扈的人,只怕她做过的没做过的都会被一股脑的揭出来,有仇的没仇的,巴不得都要狠狠踩上她几脚才好。
江星衍见她问的风轻云淡,满不在乎,气得牙板痒痒,恨不得伸出手来点点她的额头,好让她能及时回过神,别像看破红尘俗世似的七魂丢了六魄:“我自然是来找你的。”
不然他是为了谁千里迢迢从天心宗赶到昆仑虚,闲着吃饱了没事干?
真是小没良心的季宁玉。
除了叶行舟和林家镇的事,尚有另一件事,江星衍没有说出口,以免火上浇油。
江家对季宁玉的态度也同样耐人寻味。
江归远没有在昆仑虚找到季家剑诀。
就在季宁玉透露剑诀的第三天,江归远亲自带人来到昆仑虚。可是搜寻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任何有关剑诀的痕迹,自然也没有得到心心念念的季家剑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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