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季宁玉并不能将人捅个对穿。她遗憾地琢磨,大概还是力气不够。
就在与叶行舟对视的瞬间,季宁玉想到很多事情。
过去自己成日里再五迷三道、不务正业,总归算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地在叶行舟面前,硬装也装得像个好人。她纵是之前千不该万不该磋磨叶行舟或者白沅沅,倒也罪不至此吧?
既然有杀她之心,又何必要惺惺作态,给与自己希望呢?
她的灵识中似有两道身影。一个被钉在见诸天的剑锋拼命挣扎,一个抱胸在旁边冷眼瞧着,扯着嘴角,面露癫狂的神色。
两道身影目光交汇时,疼痛和酸楚一时涌上心头,掩盖冰冷的心悸感。在百般滋味中,季宁玉不自觉地笑出来,想也没想地提剑捅向叶行舟。
这一刻,她突然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往日的相处、谈笑、争吵、玩闹,她濒死前怎么也想不明白,想要寻求的答案,都随着这一剑被狠狠击碎,烟消云散。
感受到剑锋捅入胸口的痛楚,叶行舟像是没有回过神,怔怔盯着季宁玉。眼睛里的星辰闪烁又在瞬间熄灭,万物死寂,清冷静默。
他按住剑柄的另一端,下意识退后两步,身形逼近悬崖的边缘。眉头紧紧皱起,似有几分困惑,又有些许愕然。
季宁玉很少在叶行舟脸上看到这些表情。
他要比同龄人更成熟可靠,就算遇到再危险的境地也习惯泰然处之,心里怎么想的很难琢磨,面上却总能让同伴安心。
从前的季宁玉经常觉得很受挫,便是因为无论自己怎么做,好像都无法扰乱叶行舟半点。她很难从通过欺负叶行舟的行为,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现在,那张总是略显清冷的面孔终于浮现出不一样的神色。季宁玉发现,她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愉悦。
但也不重要,不是么?
季宁玉松开剑柄,大抵是用劲太猛,猛然松开五指后关节僵硬得发涩,手心也被磨得生疼。
就在她松开剑柄的刹那,叶行舟立刻失去所有的支撑点,他控制不住地踉跄两下。接着,向后微仰,从悬崖边直直坠落——
季宁玉下意识伸出手,却在半空停滞,眼睁睁看着叶行舟翻落云海。
云海拥挤堆叠,连绵不断,随着风雨变幻形状,轻盈又柔软。此刻竟也像汹涌吞噬的海浪,浩大广阔。叶行舟不过刚掉下去就立刻被吞没身形,杳无踪迹。
像世间从未有过这个人。
他最后留给季宁玉的,是一句缓慢却低哑的诘问。
“为什么?”
**************
白日里头阳光正盛,夕阳火红的挂在山头,染着天际四周也泛起灿烂的霞色。哪知刚入夜便毫无预兆来了一场急雨,跳珠似的雨水从天劈头盖脸的砸下,催得风也潇潇,树也飒飒。
季宁玉没撑伞,连避水符也没用。
她就这么慢吞吞地拖着脚走,任由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淌下。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早就被砸的七零八落,湿哒哒的黏在侧脸。
季宁玉抬头,茫然地看了看黑沉沉的天空。
雨水密密匝匝的落下,渗进她的眼睛里,弄得眼睛又酸又涨。她不得不停脚步,捂住双眼,直直站在原地半晌,方才放下手继续走。
两个巡守弟子恰巧在此地巡逻,其中一个平时胆子就不大,在黑暗里瞥见飘飘忽忽的身影差点就要大叫出声。另一个连忙捂住
他的嘴:“别叫了,是季宁玉季师姐。”
那人仔细瞅过去,仍是满脸见了鬼的表情:“怎么像鬼魅似的,大半夜的跑出来淋雨?她这是要去哪儿?”
“谁知道呢,看方向大概是要去道衡仙君闭关的洞府吧。”
“道衡仙君这次闭关的时间真长,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出来。”
“这就难说了。”
胆子较小的那个寻思片刻,犹豫道:“要不要给季师姐引个路?”
同往日恣意嚣张的模样完全不同,暴雨中孤孤单单的背影走得缓慢。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在后面静静望着,无端让人觉得难受起来。
他的同伴也犹豫了一会,摇摇头:“还是不了吧,别给自己惹麻烦。她不是没事吗?”
“好吧。”想到季宁玉平时的行事作风,他们对视一眼,向相反的地方继续巡护。
季宁玉确实要去找道衡仙君顾玄晖。
那是她的师尊,天心宗老宗主的首徒,现任宗主的大师兄,当今最强的剑修,修为已臻至渡劫。季家遭难时,正是顾玄晖及时到来方才救下季宁玉的小命。
顾玄晖一生醉心问道,仅收了季宁玉一位弟子。他于季宁玉而言,是她的救命恩人,如父如兄的师尊,更是最信任的人。
只是顾玄晖修为至渡劫之后,每遇沉疴便要闭关许久。季宁玉方才想到,即使两世为人,加起来自己也很久没有见到师尊了。
望着前面紧闭着的洞府,季宁玉轻声叫了声:“师尊。”
“师尊,我想见你。”
淅淅沥沥的雨声很快掩盖季宁玉的声音,也遮蔽周围所有的声响。黑漆漆的夜里,只剩下哗啦啦,连珠似的雨幕。
季宁玉呆呆站了少顷,见始终没有回应,琥珀般晶莹透亮的眸光微微闪动,没有再继续等下去,转身离开顾玄晖闭关的洞府。
回到房间后,外面的雨势也渐渐停歇。
季宁玉半拉耸着眼皮推开门,显然已经疲惫到了极点。
就在她踏入房门的刹那,衣柜处传来窸窣的响动。她戒备地抬起头,剑锋出鞘:“什么人?”
从衣柜里探出个小脑袋,怯生生地抬眼:“季师姐……”
是一个身着浅绿色衣裙的小姑娘。
看起来顶多十五六岁的模样,梳着垂挂髻,细软的头发和着碧绿色的发带垂落。睁着猫儿大的眼睛,不安地打量着季宁玉。
正是叶行舟的小青梅,白沅沅。
上两世不管江星衍和季宁玉如何争吵,最后都趁季宁玉不在时将白沅沅从她房间中带走。故而之前两次回来,季宁玉根本没有见到白沅沅。
没想到这次白沅沅还留在这里,看来退婚的事当真是让江星衍心烦意乱,连他关心的白沅沅都顾不上了。
白沅沅见季宁玉浑身湿漉漉的很是狼狈,眼神忽闪忽闪,低声道:“季师姐……要不要先换身衣服?”
季宁玉和江星衍积怨已久,与叶行舟是剪不断理还乱的仇怨,与白沅沅……只能说纯粹是白沅沅倒霉。
白沅沅是外门弟子,本身就不会与这群天之骄子们有什么联系。除了是叶行舟的青梅竹马外,她倒是没什么值得关注的地方。至多是脾气够软够好,衬得季宁玉越发蛮不讲理。
季宁玉对叶行舟恼火,也跟着捉弄了几次白沅沅。就像这次,季宁玉也是抓了白沅沅藏在自己房里,什么也没交代。白沅沅似乎并不因此怨恨季宁玉,越发软糯可欺,见到“仇人”回来,还有心询问对方的情况。
难怪叶行舟和江星衍都喜欢她,也愿意护着她。
不过归根结底,季宁玉与白沅沅之间没什么仇怨,白沅沅也没真的害过自己,反而几次向自己伸手,主动要跟她做朋友。
较真论起来,季宁玉对白沅沅确实不像话。
“你走吧。”冤有头债有主,季宁玉不打算再为难白沅沅,她们二人从此往后做陌生人是最好的结局。
她坐在桌前,给自己斟了杯茶。茶水已经凉了许久,尝在嘴里泛着涩味。
白沅沅从衣柜里走到季宁玉身边,双手背在身后有些扭捏的姿态。见季宁玉连倒了三杯茶也没搭理自己,她鼓起勇气将手上的东西拿出来放在桌面,小心翼翼推到季宁玉的跟前。
季宁玉看向她拿出来的布娃娃,微微怔愣。
大概是年岁久远,布娃娃套着的衣物渐渐褪色,看衣角的磨损程度应是常常被人放在手里摩挲。头颈部和左胳膊的线头之前胡乱的揉成一团,现在被整整齐齐地塞回去缝好。虽然仍然陈旧磨损,却比从前要完整干净。
“我稍微给它缝了一下……”白沅沅脚尖局促地动了动。
季宁玉错愕地看向她,见她眼睛里软软的,隐隐闪着什么东西,却不是季宁玉熟悉的嘲笑、讨厌,而是同情与可怜。
她像被瞬间狠狠刺痛,将手中的茶杯摔向白沅沅的脚边,瞪着眼睛咬牙切齿道:“滚。”
白沅沅被吓得几乎蹦起来,再也不敢多耽误,忙不迭地跑出房间,甚至连头都不敢回。
季宁玉紧紧抓着布娃娃,胸口起起伏伏,好半天才从桌前站起。
比起厌恶,她更痛恨怜悯。
果然是跟叶行舟一起长大的白沅沅,和叶行舟一样,都令人讨厌。
大概是淋了雨,夜间季宁玉休息的极不安稳。
她梦见白沅沅在半山腰挥手,开心地笑着叫道:“宁玉,快过来。”
江星衍摆着张谁欠了他钱似的臭脸,拢着袖子站在白沅沅的后面,拧起眉毛盯着季宁玉。
这必定又是嫌弃她走得太慢。
季宁玉想要去追他们,又突然想到,不对呀,怎么好像缺了一个人。
……叶行舟呢?
她蓦地回头,周身场景随之变幻。
夕阳西下的悬崖边,季宁玉颔首,骄傲地强调道:“喂,叶行舟,你得记住,是我救了你。”
叶行舟的面容一团模糊,季宁玉看不清他的表情,她有些着急地想往前走几步靠近对方。然而不管她怎么走,始终无法接近叶行舟,也看不清他的脸。
季宁玉正急得满头大汗。
此时,风中传来叶行舟的回应,言简意赅纯粹明了,声音缓缓却清朗温柔。
他说:“好。”
“我记住了。”
第7章 飘零久
修仙之人通常不入梦。
梦连通七情六欲与天地交感,多梦并非好事。更何况像如季宁玉这样几乎整夜都在梦中,醒来后她只觉得比昨日更疲惫。
不过天心宗弟子需晨起练剑,没什么在床上赖到日上三竿的机会。
道衡仙君闭关已久,季宁玉的功课向来由宗主负责,她虽然平日无法无天,面对宗主长老等长辈还是相当敬重。强忍着倦意从床上爬起,将自己打理的看不出半点倦色方才停下动作。
谁知刚打开门,但见云海翻腾间一只白鹤振翅而来。察觉到季宁玉的身形,霎时高声鸣叫,盘旋下坠。惊身蓬集,矫翅雪飞,如白色流星般落在她的身前,化作垂髻小童的模样。
“喻宗主有请。”
季宁玉双眼微眯,识得这是天心宗宗主喻既明的仙鹤坐骑。若要真论起年纪,大抵是自己爷爷辈。白鹤常年被灵气浸染,又受喻既明点化,故而也能化成人形。
没想到一大早就找上她了,似乎要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快。
不知道究竟是为江星衍的事而来,还是……叶行舟呢?
季宁玉没有耽误,被仙鹤载着向宗主大殿飞去。
宗主大殿跟九曲桥廊离得很近,从半空看去,九曲桥廊宛如长虹架起,大殿则静静矗立在旁边,琉璃瓦的重檐屋顶,恢弘威严。
仙鹤落地又化作垂髻小童,引着季宁玉向殿内走。
殿内四方柱雕刻着漫天云纹,殿中古朴的香炉燃着龙脑香,两股细细的烟气盘旋而起,安静空旷。
香炉后的案几有两人正在对弈,另有一人伫立在旁,观棋不语。季宁玉粗粗扫了一眼,心下有了计较。
身着广袖深衣的喻既明察觉到季宁玉的到来,将白子落入棋盘,方才缓缓道:“来了?”
季宁玉行礼:“拜见宗主,拜见江长老。”
和喻既明对弈的男子看起来四十余岁,正值盛年,穿着锦袍头戴玉冠,相貌堂堂。与立在他身后的江星衍眉眼较为相似,只是江星衍要更清秀年轻。此人正是江星衍的父亲,南洲江家家主,江归远。
江归远转身,见她安静立在殿中,遂笑起来:“不过有段日子没见,宁玉倒是与我生疏不少。小时候还叫我江伯伯,如今就变成了长老。喻宗主,你看我老吗?”
喻既明和江归远是老相识,早已习惯他这幅样子,吃掉对方的黑子后眼皮都没抬地回道:“你多大年纪自己心里没数?”
修仙之人谁不是几百几千岁的寿命,在他们小一辈面前可不就是老?
江归远被老友噎住,微咳两声,瞪了身后呆站着的江星衍一眼:“还不快让宁玉坐下?”
向来对此不屑一顾的江星衍今日不知怎么转了性,听见江归远的话没有反驳,真就走到季宁玉身边带着她到旁边坐下,接着自己也坐到季宁玉的身边。
季宁玉抬眼,就见江星衍的目光颇为复杂地望着自己,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她压低视线,淡淡拂过手中的清茶。
江归远和喻既明看向座下的两个孩子,叹道:“小时候感情那么好,谁看了不得说声金童玉女。如今长大了,都有了自己的想法。”
季宁玉眉心微跳,寻思着自己从小到大和江星衍也没几次合得来。不过他们年纪大,爱说什么就是什么罢。
她低头浅斟了口茶,微笑道:“这么多年有劳江伯伯和喻宗主的照顾,宁玉才能顺利长大。”
她没看众人的表情,自顾自道:“宁玉是个福薄之人,若没有大机缘,以我的天赋也不能拜入天心宗门下,更不可能成为江伯伯未来的儿媳。只是……我纵是再不懂事,也知道自己不该拖累江家的名声。”
江归远瞥了眼沉默的江星衍,和蔼道:“你和江伯伯说实话,是不是江星衍这小子又欺负你了?”
季宁玉将茶杯放回桌子,摇摇头道:“退婚是我自己提的。”
看着身旁表情冷淡的季宁玉,江星衍面上不显,藏在案几下的手却突然紧握成拳,青筋暴露。
昨日季宁玉跟他提出退婚之事后,他心中不知怎么升腾起怪异的感觉。
江星衍自小和季宁玉的命运就被强行绑定在一起。他挣扎过不甘过,季宁玉却总是斜着眼睛看他闹腾,很是让人添火气。
没想到季宁玉毫无征兆的提出退婚,甚至还用季家剑诀交换。昨日给自己包扎伤口的江星衍只觉得无比可笑,她把他们江家到底当成什么了?果然是狼心狗肺的季宁玉。
江归远这两日正好在天心宗做客,江星衍并未多想,就将季宁玉今日说的事告诉自己的父亲。
原是想当个笑话说过去,没想到烛火下,江父的表情沉寂,没有理会他的嘲讽,只问了句:“她真是这么说的?”
那一刻,江星衍的心蓦地往下沉。
父亲是什么意思?
果然,第二天一早江归远就到喻既明面前,要将季宁玉请来。
“我对江伯伯的照顾一直十分感激,但宁玉也知道自己刁蛮任性,实非良选,实在不必委屈江小公子。与其让我们相看两厌,结成冤家,不如各退一步。”季宁玉说得平静,和平时蛮不讲理的样子大相径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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