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
杜菀姝怔了怔,总算是抬起了头。
一触及到她惊讶的杏眼,云万里的头颅就往右偏去,只留完整的左半边给她。
可杜菀姝依然看清了他眼底的烦躁与嫌恶。
“我,我不是不愿!”
杜菀姝赶忙开口,可话到嘴边,又不敢继续了。
总不能,总不能说是一闻到他衣服上干净的味道,她、她就想到他不穿衣服的模样吧。
再给杜菀姝三层脸皮,这话她也说不出口。
可她也不想云万里误会,因而只好硬着头皮委婉道:“三娘之前……从未和除却阿父兄长之外的男子共乘马车,有、有些拘束,还望夫君别责怪。”
说完,她又偷瞥了一眼云万里的神情,一双杏眼闪出几分委屈。
“我会努力适应,”杜菀姝轻声说,“也请夫君别再说这种话了。”
“……”
云万里绷紧面孔。
他到底是没忍住,豁然起身。
人高马大的武人直接掀开帘子,果断地从车厢内钻了出去。
只留杜菀姝一人在原地,她盯着骤然空出来的位置呆愣半晌:难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招惹夫君不快了?
可,可是……
杜菀姝莫名觉得,云万里离开时,好像没有生气呢。
…………
……
而云万里掀开车帘,直接就坐在了马车的前沿。
驾车的车夫吓了一跳,赶忙回头:“老爷,怎出来了?”
云万里深吸口气。
马车走得不快,但风一吹,萦绕在他鼻翼肺腔的胭脂气也迅速消散。
瑟缩在一旁的杜菀姝就像是只被捏在手心里的鸟。
可这小心翼翼的小鸟,却敢在他“没发现”的时候,偷偷探出头往外瞧。
——然而云万里又怎会真的没发现。
他天生五感敏锐,他的听力比旁人好上许多,哪里能避开东厢房开门关门的声音?
别说是她把门页关得震天响,连后面又悄悄打开的动静,云万里都听的一清二楚。
练武有什么好偷看的?
好奇的窥探视线,车厢内她身上的香味,钉在云万里的背上,黏在他的鼻子间,犹如针扎般刺入云万里心底,叫他在马车内坐立难安。
“不习惯马车。”
云万里只觉得喉咙发紧,他缓了好半天,维持住面上平静:“出来透透气。”
第13章
马车走得不快不慢,卡着最好的时辰到了杜府。
杜守甫就这一个女儿,三日后回门,杜家上下自然无比重视。
一听杜祥来报,杜氏夫妇便亲自过来迎接。
车子在街头停下,云万里利索起身落地,他生得极高,稍一探身就掀开了帘子,朝着车厢伸出手。
帘子后头的杜菀姝迟疑片刻,到底是把藕白的指尖搭在云万里的掌心,任由他牵着走了出来。
只是个小动作,便杜守甫与林氏的脸色好看了很多。
新婚第一次省亲,夫妇携礼上门、父母设宴款待,也有个相当繁琐的流程。
这个礼、那个礼的,还要敬茶,还要坐宴,不比出嫁当日简单多少,林林总总走下来,杜菀姝不免头晕脑胀。
尤其是见宴席差不多了,林氏总算逮到机会,把杜菀姝叫到了一边。
避开人群,杜菀姝也是长舒口气。
“母亲,怎么了?”她问。
林氏上下打量她一眼,见杜菀姝神色如常,似是安心,又带着几分担忧:“怎么样?”
杜菀姝愣了愣:“什么……怎么样?”
林氏顿时有些上愁:“都出嫁了,怎还是一副未经事的模样呢。”
“三娘子,”林氏身边的老侍人干脆接嘴,“夫人是怕姑爷欺负你。”
“夫君虽是武人,但也不是不讲理的人,自是不会欺负我的。”杜菀姝回道。
“敦伦之事亦如此么?”老侍人又问。
“……”
“三娘子?”
杜菀姝……杜菀姝哪敢再说话,母亲这是在问他们、他们行房的事呢!
这三天来,云万里虽然依旧态度冷淡,但杜菀姝也大概摸索出来了:他不是讨厌她,而是生性如此。
二人相处下来,不算难堪。杜菀姝适应良好,只当是与友人住在同一个院落里。
她、她完全忘了,出嫁之前母亲就在担心这档子事来着!
杜菀姝可不能说洞房花烛夜,云万里来都没来。
“挺,挺好的,”她不由低下头讷讷道,“他……对我很好,母、母亲不用担心。”
“可是顾及着你了?”大嫂余氏关切地问,“有伤着没,我喊婆子来给你看看。”
“不,不用!”
杜菀姝一张脸又闹得通红。
这可不能让婆子看,万一看出她还没和云万里行房怎么办。
出嫁之前,母亲亲口说,第一次没有不疼的。
起初杜菀姝还不懂……现在也不是很明白。可她忆起云万里光着膀子的模样——
平时穿着衣服不显,脱下衣服来,他竟是那般结实,恨不得能把杜菀姝直接装进去。
若是洞房夜,他来了呢?
一想到云万里宽阔的臂膀和肌理分明的脊背,杜菀姝本就泛红的面皮更是变得滚烫。
怪,怪不得母亲担忧!
杜菀姝又羞又怕,杏眼里遮不住的慌张。
“没伤到,也,也不疼,”杜菀姝硬着头皮说,“顾、顾着我呢……”
她本就心虚,想起练武的云万里,还臊得慌。话说到最后,声音小的听都听不见。
余氏见状,暗地放下了心。
先前进门时,云万里这么伸手一扶,街头巷尾可都看在眼里。
杜菀姝虽是小姨子,但她性格极好,待人温和亲近,余氏也是拿她当自己亲妹妹在疼。杜家长子杜文钧,可是如松柏般端正温润的君子,搞得余氏瞧见云万里是那般的武人,也是心里一直担忧挂念着。
直到听说姑爷进门时,连三娘下马车都要扶上一扶,余氏才放下心。
出了那二进院,谁又能想到云万里压根没碰过杜菀姝。余氏只当是小姨子刚作新妇,脸皮还薄,才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来。
趁着婆婆与老侍人交流的功夫,余氏走到杜菀姝身畔,压低了声音。
“头回难受,也不用逞强,”她与杜菀姝咬耳朵,“日后习惯了,也不是不能舒坦的。”
杜菀姝只觉得脸涨得通红,连幼时风寒发热都没这么烫过。她都不敢抬头看大嫂:“什、什么舒坦……?”
做这种事,也能舒坦么?
成婚之前,母亲倒是给杜菀姝讲了很多,还拿出了各式各样的小册子。杜菀姝看着听着,只觉得面红耳赤,全然想象不到自己体会是怎样的滋味。
若,若是云万里与她,做那些画册一般的事……
他手那般大,膀子又那般结实,真要按册子一样,还不把,还不把她捏碎了?!
“若是日日忍着疼着,夫妻之间,何来恩爱感情可言?何况女人亦有七情六欲,”余氏见她臊地开不了口,便宽慰道,“三娘已成婚,这些事合该清楚的。”
说完,她本就轻的声音更是又低几分。
“我这里有些个私藏的话本,三娘回去的时候,就拿走看看,”余氏叮嘱,“若是姑爷不懂,你就学着话本上的教他。”
杜菀姝想起清晨的场景,脑子就乱的一团麻,还要看什么话本,还要她去教云万里?
她恨不得要把脑袋塞到地缝里,只顾着点头,旁的一句也不敢多说,生怕露馅。
而林氏见杜菀姝乖乖听余氏讲私房话的场景,也终于是放下了心。
母亲一声感慨:“姑爷人不错,娘就是担心他一介武人,在房事上欺负了你。若是能顾及到三娘,也算是娘没看走眼。日后你若有孕——”
“——我,我怎没瞧见夫君?母亲,我去寻寻他。”
不怪杜菀姝无礼。
她只觉得自己实在是没法继续听下去。
感觉母亲、大嫂,分明没有停下的意思。再任由她们继续说,杜菀姝迟早会暴露的。
她只得仓皇打断了林氏的絮叨,拎着裙摆就往外走。
如此姿态,近乎狼狈。
林氏被打了茬,也不生气,与余氏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杜菀姝当然不是真的去找云万里了。
她出了外堂,转身就扎进了杜府的书房院落。
府上热热闹闹,上上下下都因回门礼忙碌,父亲的书房自然成了僻静的地方。
只是杜菀姝没想到,也不只她一人在寻清净。
她前脚跨过门槛,还没抬起右脚,就在书房院子里听到了二哥杜文英的声音。
“云大哥。”杜文英道。
杜菀姝一怔,抬起头来。
一袭靛青武服背对着她,不是云万里,还能是谁?
杜文英年方十八,还是长个的岁数,他昂起头才能与云万里对视。
但少年郎君不卑不亢,与杜菀姝几分相似的清秀面庞中写满了认真:“可叨扰到了你?”
听起来,好像是云万里先来书房的。
云万里:“二郎君有话直说。”
杜文英却迟疑片刻。
他攥了攥手中的折扇,沉默半晌,终下定决心:“不日前文英打听到,待过了秋分,官家要出宫田猎。云大哥是武人,合该听说过了。”
田猎?
历代官家,确有秋日田猎的传统。
但因过往洪涝,官家已有两年不曾田猎过。今年风调雨顺,倒是个好机会。
不过,二哥提这事做什么?
杜文英的言辞委婉,云万里却听出了关键。
他盯着杜文英半晌,直接开口:“是二郎君打听到的,还是惠王打听到的?”
杜菀姝蓦然攥紧了衣袖。
被直接拆穿了,杜文英愣了愣,不免露出尴尬之色。
但他也不退缩,反而也跟着直言:“谁打听到的,重要吗?文英只是觉得,要是云大哥能跟官家去田猎,按照云大哥的本事,好生表现一番给官家看,官家一定会给云大哥恢复原职的。”
“官家田猎,轮不到正使跟随。”云万里说。
“可,可云大哥现与我是一家人啊!”杜文英有些急了。
他的话,连杜菀姝都听懂了。
一介正使,按官职算不过七品,更遑论现在云万里的职责就是把守京城城门。他是不论如何也没资格参加田猎的。
但云万里不行,杜守甫的女婿却行。
当朝御史,哪怕是与丞相不对付,推荐一名青年才俊参加田猎,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云万里态度冷淡,显然没有要杜守甫帮忙的意思。
“云大哥清清白白,”杜文英开口,“父亲知晓,我也知晓,和自己人知晓又什么用,天底下的人可不这么觉得!”
少年郎君性格简单,却不是傻瓜。
“这世道如此了,不争不抢,自诩问心无愧,可又能对得起谁呢?就算云大哥不在乎,怎不想想肃州惦念你的百姓,怎……怎不想想我的胞妹,文英不愿看云大哥受委屈,也不愿看三娘受委屈!
“近日天这么好,她,她本该与心上人赏荷,与好友游船出行,而不是……母亲说日子该过照过,文英想着,云大哥也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若云大哥能恢复官职,今后与三娘结伴出游,怎又不是神仙眷侣呢?”
杜菀姝缓缓合拢双眼。
她拎起裙摆,用鞋尖蹭了蹭草丛,制造出清晰地沙沙声响。
云万里立刻回头。
“我当夫君做什么去了,”杜菀姝摆出笑容,“原来是叫二哥缠上,二哥平日可喜欢往马场跑,是在向夫君讨教养马之道么?”
这般说辞,全当自己没听见刚才的争执。
杜文英吓了一跳,但少年郎君反应飞快,立刻扬起笑容。
“我养马,哪用得着云大哥指点,”他说,“平日骑着放风的马怎能和肃州的战马比。”
说完,他朝着云万里点头:“我就先回去了,云大哥……方才算我失礼。”
云万里毫不介意:“无妨。”
待杜文英走了,杜菀姝才开口:“夫君怎在书房?”
云万里看向杜菀姝:“图个清净。”
杜菀姝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虽则赐婚一事荒唐,但杜菀姝知道,父母兄长都很欣赏云万里,不至于苛待了他。
但杜家乃言情书网,姻亲家属亦如此,今日宴席,云万里不免会觉得……格格不入吧。
“三娘还以为夫君对舞文弄墨无甚兴趣,”她只当没想到这层,笑道,“可婚前与夫君见面,不是藏书阁前、就是街头书坊边。若夫君喜欢,向父亲借一借文史经典,也好。”
她随口一说,只是想给云万里一个台阶下,却没想到此话一出,云万里竟是怔在原地。
他迅速回神,一双英挺眉眼闪了闪,视线竟是直接转到了藏书阁的门前。
“云某才疏学浅,”云万里犹豫道,“在肃州只读过几本杂记与兵书,哪里来的资格向杜大人讨教。”
话是这么说,但瞎子都能看出来,他是动心了!
是啊,杜菀姝猛然反应过来。
云万里是土生土长的肃州人,他出身平民、又无父无母,能识文断字已是了不起了,怎可能读过四书五经。
而杜守甫的才学可是京城人人敬佩的,多少士人想拜父亲门下都没机会呢!
这,这谁能不心动?
想到此处,杜菀姝又莫名心生几分酸涩。
他,他可是镇守肃州的大英雄,若云万里开口向父亲求学,父亲肯定不会拒绝的。
但杜菀姝若不提,云万里甚至都没往这方面想过。
甚至现在想了,也说自己没资格。
“若是夫君不想,”杜菀姝柔声说,“三娘来教,也是一样的。”
“你?”
云万里猛然看过来。
他目光灼灼,如刀如剑,飞快射向杜菀姝,让她吓了一跳。
“三娘也是读过书的,”杜菀姝说,“但三娘从没到过肃州,更没读过兵书,我来教夫君文史,夫君教三娘兵书,夫君……夫君可是嫌弃三娘?”
说到最后,杜菀姝有些没底了。
女子可不该读四书、读史记,只是杜家就这一个宝贝女儿,自幼杜守甫就没拘着过她看书。
在父亲的书房待多了,该读的、不该读的,杜菀姝是都读了。
云万里自然明白这机会多么难得。
他深深看着杜菀姝,玲珑纤细的小娘子低着头,还是一副看也不敢看他的模样,可说的话在京城都能称得上惊世骇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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