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万里不言,他只是收回记录册子,继续往下看。
到清风茶楼的探子,倒是个仔细人,连当日在场的所有人等,但凡略有名气的,都记了下来。
洋洋洒洒几百个人名,云万里一眼就看到了杜家长子杜文钧的名字。
他心里一沉,没有做声。
“查吧。”云万里喊来了几名探子,“当日是谁在交流此事,又是谁最先提及的,排查清楚。”
既是说清贵子弟都爱往清风茶楼去,那杜文钧在,也不能证明什么。
只是……
到了傍晚,从探查司回来,云万里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杜菀姝提及了这件事。
饭桌之上,杜菀姝蓦然停下筷子。
“待到明日,我去同杜文钧说一声。”他说。
“他也是你的大哥。”杜菀姝冷不丁开口。
“……”
云万里完全没想到杜菀姝会另起话题,他抬眼,对上杜菀姝灼灼视线,脑子转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
严格来说,杜文钧是他的大舅哥,直呼大名,确实生疏了。
这算是什么大事么?云万里下意识就想反驳喊大名又如何,他本就与杜文钧没说上几句话。
但坐在对面的杜菀姝,尽管仍是那副温顺可人的模样,连出言提醒的声线都是柔柔弱弱,可一双杏眼看过来,却全然没有退缩的意思。
连高承贵都不能让云万里低头,可他被杜菀姝这般盯着……
“我去同……大哥说一声。”
简单一句话,却叫云万里直接挪开了眼,面皮也是不住发烫。
谁能想到,堂堂飞云大将军,还能因为这么一个称呼而窘迫尴尬呢?
见他恨不得要把汤匙拿反的模样,杜菀姝噗嗤一声。
别说,虽然他皮肤微黑,但略泛起红晕的样子,竟叫杜菀姝觉得有那么几分可爱。
“三娘去就行。”杜菀姝这才继续道,“这事是从殿前司带过来的,得小心点才行。夫君专门去找大哥,若要叫有心人知道,传出去不好。但三娘回家去探望长兄长嫂,却是无可指摘的。”
云万里抿紧嘴唇。
见他不言,杜菀姝的神色才凝重了些:“可是夫君觉得不妥?”
“不是。”云万里摇头,“只是觉得杜大……岳丈,过往不该拘着你,该早点让你接触这些事。你说得对,你去更为合适。”
说完,他本还是微红的面皮,更是恨不得红晕到耳根处。
只是改个称呼而已呀?怎能反应这般大。
杜菀姝见云万里面皮薄,又是浮现出几分笑意。
“承蒙夫君抬爱,”她笑道,“但父母兄长,也只是想让我做一名无忧无虑的小娘子罢了。往日是我天真,今后……三娘会尽力帮衬夫君的。”
话到这儿,杜菀姝又想了想,觉得这是个提及白日之事的机会。
她言简意赅地将皇后要请她教导平康的事讲了一遍,而后补充道:“圣人也没把此事说死,如若夫君觉得不合适,三娘还有推脱的机会。”
“轮不到我来觉得合适不合适。”云万里不假思索,“与平康结交,是你的缘分。圣人请求的也是你,你自己决定就是,我也没有干涉的道理。”
是,是这样么?
杜菀姝怔怔听了,有些茫然,心里还额外多了些什么。
当妻子的,合该首先考量丈夫所想——这是杜菀姝自幼就知晓的道理。
可云万里的说辞全然不同。
他说这是她自己的事,即使是夫君,也不应该干涉。
“怎么?”云万里见杜菀姝盯着自己不说话,不由得打破沉默,“我说错了?”
“没有。”
杜菀姝收回视线,声线几不可闻:“三娘在想这些话,也就只有夫君会说。”
换做其他人,怕是不会让妻子冒这个风险的。她理应做的事情有很多:管理家业,扶持丈夫,生儿育女,相比较之下,吃力不讨好去做教导公主,完全没有必要。
这是男人该做的活。
即使是陆昭哥哥……杜菀姝莫名冒出这个想法,恐怕也会觉得不妥吧?
云万里不在乎,他从未想过这件事会对自己产生什么影响。
杜菀姝抿了抿唇,收起的手,本能地按向心口。
这里,说不出的烫。
…………
……
转天上午,杜菀姝喊李义采买了些礼物,回到了杜府。
见到杜文钧,她将昨日的消息简单转述过去。
杜家长子长身玉立,与还没定下性的杜文英不同,杜文钧刚刚及冠,却俨然一副父亲年轻时的模样。听到小妹的说辞,他端庄面孔流露出几分深思。
“当日我确实在茶楼听到了几句寿州的事,”杜文钧坦诚道,“路过隔壁包间,瞥见了几个人在交谈。房子行、李同顺刚出事不久,我就记在了心上。”
杜菀姝立刻来了精神:“大哥可记得是谁说的?”
杜文钧颔首。
第34章
“是冯宪, ”杜文钧回答,“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书生。当时在文雅阁我只是以为不过是几人凑在一起闲聊,偶尔提及了此事。可驻足一听, 他们还约定了三日后再到清风茶楼商议。”
三日后, 那不就是今天吗!
杜菀姝若有所思。
连着两日交谈, 还约定了之后再来, 恐怕……不是偶然提及这么简单了。
她不认识什么冯宪, 这京城的读书人恁般多, 杜菀姝也认识不过来。
“三娘知道了, ”杜菀姝点头, “谢谢大哥。也请大哥近日小心, 探查司最近在查此事。”
“我能有什么事。”
杜文钧摇头:“清风茶楼一日要接待数百名茶客,要连抓两日, 怕是京城多数读书人都得被抓进去了。倒是三娘你……”
兄妹二人,一双杏眼均是随了母亲。杜文钧将黑白分明的眼往杜菀姝身上一瞥, 打量一番:“你不是想去清风茶楼吧?”
杜菀姝:“……”
当兄长的,怎么能不了解自己的妹妹。
“这事你别插手, ”杜文钧蹙眉,“派人去通知妹夫。”
“嗯。”
杜菀姝温声点头,又喊来了观星:“观星也听见了,快去探查司通知夫君。”
杜文钧这才放下心来:“观星可坐家里的马车。”
随杜菀姝出门的观星应了,拎着裙摆匆忙离开。
做大哥的还不放心, 又叮嘱了杜菀姝几句,她都一一应了, 末了还到大嫂和母亲那里打了声招呼, 看似不急不缓地离开杜府。
然而,杜菀姝一踏上马车, 就直接与车夫开口:“去清风茶楼。”
这头顶的太阳都快到中央了,要是那几名书生约着在今日聚会,定然已经到了茶楼。
从杜府到探查司,再从探查司到清风茶楼,就算是有风声线索,也来不及了。
事急从权,杜菀姝还是决定亲自去一趟。
——她只是答应了大哥要通知夫君,可没答应不插手!
马车过了两条街,就到了茶楼。
杜菀姝开了间包房,到了楼上,路过文雅阁时,她特地停了下来。
一名年轻妇人,在二楼做张望状看向大堂,只叫人以为她是在寻摸自己的夫君,不会引起什么注意。
但杜菀姝在外头却将压低的话听得分明。
“证据……冯宪拿着……”
“……就放在这……地板有夹层……”
证据?放在文雅阁的夹层里了吗。
杜菀姝迅速收敛思绪,若无其事地进入了文雅阁旁边的包房。
听这几名书生的口音,确实是寿州人没错。看来,他们是有备而来。
在包房里点了壶茶,杜菀姝静等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文雅阁的房门一响,几人走了。
这清风茶楼人流熙攘,包房的价格昂贵不说,还只按天算。
几名书生倒是下了血本,待了一会就走。
听到他们的声音从二楼消失后,杜菀姝立刻起身。她深吸一口气,走到了文雅阁房门前。
她,她活到及笄,从未看过什么偷摸的事。
哪怕是情况紧急,杜菀姝也不免紧张。
玲珑的娘子,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
说是在文雅阁的地板夹层里不是?杜菀姝寻摸了一圈,这包房地板铺的格外规整,表面上看不出什么问题,她想了想,就弯下腰,用手指头挨个敲。
敲到茶桌下面,果然是有空荡荡回响。
杜菀姝把地砖掀开,心头蓦然一跳。
里面还当真藏着一沓纸张!
她赶忙将夹层里的纸张拿了出来,连看也不敢看,直接藏进袖子里。杜菀姝起身,刚准备离去,就听文雅阁的窗页发出“吱呀”一声响——
杜菀姝扭头,只见一名作武人打扮的男性,刚好从窗子外翻过来。
二人视线相对,均是一愣,而后男人的眼中闪过尖锐杀气。
他抽出腰间佩剑,直接跳向杜菀姝!
——怎会有人闯入?!
杜菀姝见寒光闪过,吓得惊呼出声。
被父母娇养长大的姑娘,从来没想过、也未曾尝试过舞刀弄枪,杜菀姝只是凭借平日被刘朝尔拽着骑马练就出的反应,仓皇后退三步,躲过了男人的剑锋。
但对方并不打算放过杜菀姝。
他看见了掀开的地砖,立刻明白了一切:“东西拿来!”
锐利剑刃直接指向杜菀姝的要害,她下意识地闭上眼——
下一刻,房门被凶狠踹开,发出震天声响。
杜菀姝还没回头,就被身后绕过来的结实臂弯捞入怀中。她几乎是被身后人直接拦腰提起来的,而后就是一杆戟刀护在了她的面前。
剑戟相撞,发出铿锵声响!
不用回头,只嗅到那熟悉的皂粉气息,杜菀姝就知道来的是云万里。
六尺长的兵器,叫云万里单手拿着,力量竟能胜过对方一筹。他上臂蓦然发力,连戟带人,一并挥了出去!
持剑的武人踉跄数步,堪堪停下。
“你退后,小心。”云万里放开杜菀姝,冷声嘱托。
对方见势不妙,转身欲逃,然而云万里的刀戟已至,长兵器直接脱手,死死钉在了窗前!
刺客不得已绕行,而身后的云万里大步向前,径直抓住了他的肩膀。
他左手蜷曲,用指节叩向对方手肘,刺客只觉得手臂一麻,佩剑便落在地上。而后云万里一把将其重重按在地上。
从投掷兵器到缴对方械,然后在束缚住敌人,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杜菀姝还没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人已经倒地了。云万里与之交锋,来回不过两三招,擒拿对方轻易地像是抓住了一只斗鸡。
外头又传来喧嚣吵闹,数名探查司的探子连带着茶楼老板,迟一步赶到。
“指挥使,什么情况?!”探子惊问。
“堵住他的嘴。”
云万里将刺客交给探子,面无表情叮嘱:“别让他死了,还有外头那几名寿州的书生,一并带回去。”
探子:“是。”
云万里又想了想:“书生不用拘押,让他们在探查司略等,我回头亲自审问。”
收拾好包房内的烂摊子,云万里又叮嘱了几句,他才再次走向杜菀姝。
人高马大的武人停在她面前,完全挡住了杜菀姝的所有视线。他今日一身官服,虽不着甲胄,但那满身杀气仍是不可小觑。
特别是云万里右脸的烧伤,崎岖不平的伤疤在他眼中酝酿怒火中时,显得比往日更为狰狞可怖。
“为何冒进,”他开口就是质问,语气中带了明显的焦急,“若我来迟了,你命就没了!”
杜菀姝瑟缩几分。
她低着头,颤颤巍巍地从衣袖中掏出夹层里的纸张:“那,那几个书生藏起来的。”
云万里垂眸,只见那白皙纤细的柔夷从象牙白的衣袖中探出来,葱一样的指尖在不住颤抖。
刹那间,云万里真是有多大的火气都发不出来了。
当他撞开门看见剑刃指着杜菀姝时,脑子里真是轰然一声作响。回想方才的事情,云万里不禁一阵后怕。
他直面西戎铁蹄时从未惧怕过,面临叛军痛骂时亦未曾动摇。连右脸的伤烧到钻心疼时,云万里的眼睛也没多眨一下。
可一想到若是自己晚上半步,那剑就——
云万里想不下去了。
“为何不等我?”他压低声音,“去喊茶楼老板亦可。”
直至缓和下来语气,云万里才发现自己的声线正在颤抖。
“我……”
杜菀姝自知刚才的情况凶险,不做辩驳:“日后三娘会小心的。”
但是她不后悔。
冒进,但杜菀姝自知抉择没错。她前脚拿走纸张,后脚那名刺客就来了。
如若刚刚杜菀姝选择在外等待,或者下楼喊人进门,这前后脚的功夫,足以对方搜到纸张走人。
直接进门,尽管无比凶险,可至少没丢掉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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