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晖深吸口气,阖了阖眼。
他真是听见杜守甫开口就觉得头疼!也正因如此,数月前田猎,陆晖干脆就没让杜家跟过去。
自打两年前洪涝起,杜守甫便是一句好话都没与陆晖说过。
虽说他为御史,谏言上书乃是本职。可天天说,日日说,陆晖觉得就是用水混出来的泥人,也得被说出几分脾气。
有哪怕一件事,他杜守甫不跟自己唱反调的么?
“杜大人是觉得朕不懂这些?”陆晖越想越气,脸色已然变得相当难看。
“臣绝无此意,”杜守甫赶忙道,“只望官家思量之后再做定夺。”
意思就是,他现在不管说什么,都是没“思量”过。
陆晖烦不胜烦:“朕真是受够你了,杜守甫!”
杜守甫身形微顿。
与官家说话,为臣者自然不能轻易抬头,当朝御史只是将头低到更低。
“官家,还请三思!”他仍然不肯退让,“若臣不谏言,这朝堂之上要臣何用?”
“……”
陆晖是忍了又忍,才将到了嘴边的恶言忍了下去。
大雍历来看中御史,甭管他说什么,即使是官家也不能当场撕破脸。何况杜守甫是先皇看中的人,这朝堂上下还有不少老臣看着呢。
“岁币结盟一事,就交给丞相,”陆晖权当没听见杜守甫开口,冷声决定道,“派谁出使、送多少钱粮,拿出个合适的主意来。若无旁事,就退朝。”
说着,陆晖是不愿再大殿多呆一秒,拂袖离去。
…………
……
当天下午,云家。
杜文钧将白日的事,言简意赅地转述给了云万里和杜菀姝。
“怎,怎能向北狄岁币?”
连杜菀姝听了都觉得荒唐,她的脸上写满了担忧:“把这些钱粮交给刘将军的兵马,不早就将西戎打出关去了!”
十几年前能破西戎十万大军的将才,难道不比那中原之外的北狄更能打么?
“父亲准备怎么做?”杜菀姝问。
“朝中诸多臣子亦不赞同岁币之事,父亲说此事并非全无回转余地,”杜文钧说,“毕竟官家他……主意变得很快。”
解释之后,杜文钧又看向云万里。
“阿父还说,叫姑爷宽心,”做大哥的,放缓了声音,“他会去争取。”
“可到底怎么样,不还得看官家么。”杜菀姝说完,就觉得希望渺茫。
她知道父亲不会放弃,只是早在自己的婚事上,就能看出来官家对父亲已厌恶到了骨子里。
岁币的主意是高承贵提的,官家亦交给了他来办,这节骨眼上……
最好的办法是父亲别去讨这个嫌,免得官家因厌烦而更不听劝。可西戎都打破关了,战事吃紧,容不得推迟犹豫。
更遑论,杜守甫是当朝御史啊。
他若不能直言百官错过,不向官家谏言,偌大的朝堂,还有谁能?
杜文钧见云万里不言,沉重地摇了摇头。
话带到了,他也不打算久留,只是又叮嘱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待到送走杜文钧后,杜菀姝回到正厅,云万里还坐在原地。
他手中握着茶杯,深邃五官紧紧绷起,咬紧的下颌几乎是叫双颊勒出了线条,凸显出迥然杀机。
在这肃杀愤怒之下,云万里右脸处的伤疤也跟着脸面发生扭转,比平日看得更为凶恶
瘆人。
杜菀姝忧虑道:“夫君,你——”
后面的话,在陶瓷清脆的破裂声后戛然而止。
云万里竟然是徒手捏碎了手中的茶杯!
洁白瓷器崩裂成了碎片,破片炸开,落在云万里的手上。几乎是瞬间他宽大的手掌就见了血,殷红痕迹与茶水一同滴滴答答坠落在地。
一旁的李义和观星都是吓了一跳,后者更是吓得尖叫出声。
杜菀姝咬紧了嘴唇。
幸而这杯水,云万里已握在手中许久,茶水已转温变凉。她轻轻上前,抽出了手中的帕子,转身嘱咐李义:“管事,劳烦拿药过来。”
不用杜菀姝多说第二句,李义转身就走。
观星也勉强回神,惊魂不定道:“夫人,我去,去端盆热水。”
杜菀姝:“去吧。”
仆人纷纷离去,正厅之内,只余她与云万里二人。
“夫君,”杜菀姝温声道,“我来为夫君擦手。”
云万里这才抬眼。
他深邃眼眸看过来时,连杜菀姝都被其中杀气吓得心中一突。
端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身姿挺拔、肌肉紧绷,面孔中写满了警醒。若非这云府的装潢精致又大方,说他是随时准备提起戟刀,出本就直入战场也没甚两样。
那双眼是看向敌人的。
出于本能,杜菀姝是第一次对云万里产生了真正意义上的“恐惧”。
但他鹰隼般的目光触及到杜菀姝时,其中憎恶在眨眼之间消失不见。
犹如马上要出手的野兽,听到了主人的呼唤。
人高马大的武人,任由杜菀姝牵起了自己的手。
白皙的指尖覆盖在他微黑的皮肤上,杜菀姝用自己的帕子,拭去血水与茶水。
李义和观星迅速带着伤药热水折返。
清理伤口、进行止血,再上药包扎,那茶杯碎片划破的口子鲜血淋漓,可云万里自始至终都没吭上一声。
杜菀姝也不知道自己能为云万里做些什么。
肃州是他的家乡呀。
他本该去捍卫自己的家,把西戎的骑兵赶出去。但现在,没有官家的命令,云万里只能在京城驻守。
甚至是,官家都不打算出兵。
一股无力感袭上心头。替云万里包扎完伤口,杜菀姝深思熟虑,最终伸出了双手。
她命仆从悉数退下,主动地坐到云万里的膝头。
当杜菀姝的双臂环住他的脖颈时,男人明显愣了愣。
但随即云万里就将主动靠过来的杜菀姝拥入怀中。
他抱得是那么紧,恨不得要将杜菀姝锢在怀里,牢牢抓着她腰肢与脊背的手按到杜菀姝觉得有点疼。
可当云万里近乎痛苦的呼吸响彻耳畔时,杜菀姝……只觉得心尖尖上的痛楚更胜一筹。
她不知道自己能为云万里做什么。
杜菀姝不会武功,更不会打仗,也没办法说服官家更改主意。
但她知道,幼时难过,母亲、大嫂,乃至二哥,都会向杜菀姝张开双手。
没什么比亲近之人的拥抱更能抚慰愤怒与痛苦了。
“有三娘在。”
杜菀姝轻轻爱()抚着云万里的后颈与结实脊背,温声道:“三娘会一直陪着你。”
…………
……
同一时间,程国公府。
陆昭在管事的引领下进门,一进大厅,程国公就吃了一惊。
“昭儿,”程国公程牧直接开口,“怎几日不见,瘦成这样?”
“有吗?”陆昭摸了摸自己的脸,笑了几声,“可能是近日跑马跑多了些,活动太多。”
“习武是好事,但也得注意身体。”程牧叮嘱道。
“谢舅舅关怀,不说这个,”陆昭无所谓地略过问候,桃花眼底闪过几分晦涩,“舅舅喊我来,可是寿州来了消息?”
第37章
程牧闻言, 神情变得异常肃穆。
“确是寿州来了消息,明儿个就要递到官家手里,”程国公将手中的信笺递给陆昭, “昭儿自己看看。”
陆昭见状, 心中一沉。
他接过信笺, 三行并做两行, 迅速扫了一眼, 而后身形剧震。
“这——”陆昭愕然抬头。
两年前寿州舞弊一案, 重启之后, 又查了整整五个月。
那礼部尚书都在牢里关了四个多月了, 如今寿州终于有了消息——信笺中写着的, 分明是寿州林家牵头,用当地人脉向知州施压, 又用重金贿赂监视官,让整个寿州的科举, 变成了林家组织的一场儿戏!
要知道,这林家可是寿州大家族, 连京城的林家也不过是其中分支。
线报内所言,寿州的考生,要想出名堂,就必须拜林家的山头。这,这已不是泄露考题这么简单了, 林家俨然成为了寿州的土皇帝。
若是真的,那大半朝堂都要因林家而牵连其中。
“昭儿为何这么说?”程牧问。
“京城林府, ”陆昭的脸色极其难看, “也是和高丞相唱反调的那一派。”
而且两年前查案的时候,分明是咬出了高承贵。
如今案子重启, 高承贵却像是从中隐身一样……他分明也是从寿州科举上来的,怎就能撇得如此干净。
陆昭越往深里想,越觉得不对劲:“我记得,杜夫人也是京城林氏人,这,这定然是高承贵的手笔!”
明日消息送到皇兄那里,京城林家定然是要倒大霉。
那杜守甫杜大人,说不得也要牵连其中!
“现今朝中,也就只有杜大人敢直言皇兄不是了,”陆昭又道,“舅舅,可有办法保上一保?”
程牧却只是深深地看了陆昭一眼。
他背过手,意味深长开口:“朝中无人明谏,对昭儿也不是什么坏事。”
陆昭抿紧嘴唇:“但杜大人一生清正,不管林家有没有事,他肯定是无辜的。若深知杜大人无罪而袖手旁观,这与……皇兄又有什么区别?”
话到最后,陆昭的声线压得极低。
道出这番话的少年郎君,身姿挺拔、面容清隽,他近日确实清减了不少,可一双桃花眼中的明亮与坚定从未动摇过。
这般容貌和想法……程牧一声叹息,在心中道一句大不敬的话:不知道当下坐在龙椅上的那位好到哪里去了。
只是,他想的到底是简单了些。
“昭儿,这事不能插手,”程牧明确回答,“若非官家纵容,区区一名高承贵,怎能有今日?杜大人、林家,明面上是与高承贵唱反调,实际上则是处处反对官家的意思。这次的情况,很难说没有官家的手笔。”
陆昭仍然是不甘心。
他与杜文英关系极好,两名少年郎君的多年情谊在,陆昭怎能眼睁睁看杜家出事?
“可是,杜大人他——”陆昭还欲开口。
“昭儿。”
程牧的语气骤然一转,他直视着陆昭的双目:“推脱至今,你也该娶妻了。”
陆昭:“……”
他本就白皙的面孔更是变得无比苍白。
“喜儿那性子,我当爹的也不是不清楚,你若实在是不喜,换成乐儿也行,”程牧说,“再叫太妃为你选上几名侧妃,成家之后,就暂且回楚州去,在封地好发展,也是远离当下的动荡。”
林家出事,京城其他家族,不免会受到波及。
连程家也不例外。
好在这些年来,程牧低调的不能再低调,他鲜少明面上走动,也备足了自保的手段。
把陆昭送回楚州,总比在官家眼皮子底下行事要容易得多。
况且……
朝堂动荡、外族侵扰,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程牧知道陆昭为什么要保杜守甫,也知道他再三拖延成婚的理由。但程国公心里清楚,陆昭心有私情,但他拎的很清,私情是不会左右其意志的。
果不其然,陆昭沉吟许久,最终是合上了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长舒口气。
他冷静下来:“帮还是要帮的。”
程牧:“昭儿你——”
陆昭的神态异常笃定:“就算帮不了杜大人,为了我自己,舅舅,得想办法让云万里回肃州去。”
…………
……
第二天晌午。
恰逢云万里休沐,杜菀姝左思右想,干脆提议与他一同回娘家去。
反正二人都是心事重重,满心满脑都是西戎破关的事,索性也别躲了,去问问父亲究竟打算怎么办。
云万里干脆都没叫杜菀姝上马车,他牵出自己的战马,带着杜菀姝就出了门。
然而马蹄落入杜府所在的街道,二人的心均是提了起来。
杜府的门口,竟是围着十余名禁军的士兵!
杜菀姝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这,这是怎的了?”她磕磕巴巴道。
云万里无声蹙眉。
他催动胯()下马匹,黑色的高大骏马继续上前,而后就被拦在了杜府大门前。云万里依然是冷着一张脸,低头看向守门的禁军:“出什么事?”
“云指挥使。”
大门之后,跨出来一名文官,正是与探查司交接完工作后,又被调回殿前司的赵押班。
赵押班看了一眼云万里,又看向他护在怀里的杜菀姝,苦笑几声。
“今日就先回去吧,”他劝道,“官家下令,我们也是奉旨办事。”
“官家可说过,不许探查司介入此事?”云万里问。
“这……这倒没有。”
严格来说,殿前司和探查司都属于禁军,既是派了禁军过来,云万里是可以随意出入的。
见赵押班神情讪讪,云万里干脆翻身下马,将战马牵到一边。
他扶着花容失色的杜菀姝下马:“你在这儿等,我去看看。”
33/49 首页 上一页 31 32 33 34 35 3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