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菀姝:“我,我也要跟你——”
云万里捏了一下杜菀姝的手。
往日柔软温热的柔夷,此时此刻凉得却像是冰块一般。杜菀姝战战兢兢地望着杜府正门,叫云万里这般提醒,立刻噤声。
像只真的被吓坏了的小鸟。
“好好等着,”云万里不自觉放缓声调,他伸手碰了碰杜菀姝同样冰凉的脸,“我速去速回。”
“……嗯。”
杜菀姝极其勉强地稳住心神,点了点头:“夫君也要小心。”
云万里见她答应了,不再迟疑,转身大步进入杜府。
他跨过门槛,就听见杜文英的声音响起:“赵将军,你什么意思?”
赵正德中气十足地回答:“杜二郎君,稍安勿躁,我也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竟是赵正德亲自来了,云万里顿觉不妙。
他步入前院,见杜家一家都被赵正德带兵围着,索性踢了踢路边的石子,哗啦啦声响叫赵正德回头。
触及到云万里,他的眼底闪过几分意外之色,但并没有表现出来。
“云指挥使,”赵正德甚至客客气气打招呼,“你怎来了?”
“探亲。”
云万里言简意赅地开口:“怎么回事?”
他环视四周,见杜家一干人等,脸色均是分外难看。而赵正德则是深深看了云万里一眼:“寿州舞弊一案,已查出结果——林家乃舞弊、贿赂的主谋,京城林家亦牵连其中。因而叫杜大人和杜夫人,请跟我走一趟。”
这走一趟,自然是接受问询去了。
说完,赵正德又看向杜守甫,也是行了个礼:“杜大人,劳烦你了。”
杜守甫虽意外,但脸色依然镇定:“林氏不可能是主谋,若是如此,寿州、京城这些年的考生,几乎没有谁不被牵连其中。”
赵正德:“这……不在我的职责之中,大人。”
杜守甫阖了阖眼。
找他问询,无非是因为杜守甫娶了林家的女儿为妻。但京城林氏与寿州林氏几乎没什么关系了,无论如何也牵扯不到他身上。
这不过是走个过场。
但其他考生,尤其是寿州来的,则不会有这么幸运。
杜守甫的心几乎是沉进了谷底。
“我与夫人跟赵将军走就是,”他说,“不是什么大事。”
“谢杜大人。”
赵正德颔首,让出了道路。
杜守甫迈开步子,走到云万里身畔时停了一停。当朝御史看向自己的女婿,迟疑片刻:“可是三娘也来了?”
云万里:“她不方便进来,正在府外等待。”
杜守甫冷静自若的面孔,这才浮现出几分担忧。
“姑爷多照看她,”当父亲的低声出言,“三娘想得多,怕她伤神。”
“……是。”
见云万里应了,知晓他性格认真,定然会守诺到底,杜守甫满意地点了点头,同林氏一道跟赵正德离开。
府中禁军,亦有序走了。
待到旁人离去,杜文英才破口大骂:“当今官家,是疯了吧?!”
杜文钧厉声训斥:“这也是你能说的?”
杜文英:“我——”
少年郎君气在头上,也没别的办法,只能攥紧拳头。
倒是杜文钧看上去还算冷静,他看向云万里:“姑爷先回吧,别让三娘担忧。杜府这边有我操持,也不会有什么大事。这些日子……就先别过来了。”
…………
……
“什么叫先别过来了?”
回云府的路上,云万里将杜文钧的话转述给杜菀姝,后者的脸色却依然苍白如纸。
她又不是傻瓜,这禁军抓人的阵仗,与成婚前逮捕房子行、李同顺一模一样。若父亲不是当朝御史,他赵正德能这般客气么?
要,真如大哥所言没什么大事,何必还特地叮嘱一句先别过去了。
杜菀姝越想越害怕。
不止是为杜府害怕,莫名的寒意袭上心头,她冥冥之中好似看清了什么,却又无法理解。
西戎还在肃州劫掠,官家不仅不发兵支援,反倒是要与北狄岁币结盟。
这外敌还没消停,又因舞弊牵连出这么多的人……就算父亲不会有事,那朝堂之上,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遭殃。
今日京城依然喧嚣,但到了明日,怕不是动荡二字那么简单。
“别怕。”
云万里低声开口,将杜菀姝扯回现实。
他有力的手臂扯过缰绳,也是把杜菀姝又往自己怀里送了送。倚靠在武人宽阔结实的胸膛之上,云万里周身那干净的皂粉味迅速充斥杜菀姝的鼻腔。
活人的温度,熟悉的气味,叫她多少平静了些。
杜菀姝这才惊觉,她竟然浑身都在抖。
“有我在,”云万里沉声说,“你不会有事。”
……是,还有夫君在。
杜菀姝咬紧下唇,深吸口气,一点一点安下心来。
高大骏马一路往云府走,待进了门,天已渐黑。
黄昏晕染整片天空,血一样的夕阳看上去是那么沉重。李义赶忙过来牵走马匹,还不忘与杜菀姝、云万里提醒:“老爷、夫人,惠王来了,说是要等你们回来。”
惠王来了?
杜菀姝暗自惊讶。
云府干净利落的前院,同样被夕阳染上一片昏红。深沉的日光拉长了院中少年的影子,听到脚步声,陆昭回过头。
数月不见,他清瘦了许多,也长高了不少。陆昭清隽瘦削的容貌让杜菀姝愣了愣,她几乎都要认不出来这与她一同长大的陆昭哥哥了。
风雅的郎君看向二人,面上闪过几分笑意,但那很快就被更多的担忧和严肃掩盖进眼底。
“云大哥,明儿个就会来调令,换下王金旭将军,将你调过去。”陆昭直奔正题,一双桃花眼分外清明,“带三娘走,回肃州去。”
第38章
清晨, 朝堂之上。
高承贵出列,将寿州舞弊一事的调查结果汇报完毕。
五个月的调查,终于落下尾声, 然而偌大的大殿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龙椅上的陆晖握紧了凭几。
他竭力维持着面上平静, 想要绷住神情。但陆晖连吸了几口气, 都没能冷静下来, 一张阴鸷面孔因恼怒而不住颤抖。
“这龙椅, ”良久之后, 陆晖终于爆发了。他一拍椅子, 愤怒起身, “朕也别坐了, 干脆叫他林家的人来坐吧!”
高承贵赶忙低头:“官家,切勿动怒!”
陆晖咬牙切齿, 通红的双目看向高承贵:“你少说几句,别以为朕忘了你也是打寿州来的!”
寿州。陆晖默念了一句, 不住磨牙。
他当真是气急了,只觉得怒火攻心, 激的心口和脑门阵阵发疼。
几年前的案子,没结则罢,怎还能搞出这么大的事故来?!若不是再查,岂不是就不了了之了?!
“这一个两个,都给我找不自在, ”陆晖在龙椅前来回踱步,“肃州养这么多兵, 都能叫西戎破了嘉峪关;寿州舞弊的事结了几年, 还能拎出来查出问题。朕养你们一个两个,都是饭桶吗!”
说着, 陆晖看向坐下群臣。
这文武两列臣工,一个敢抬头的都没有。
这般寂静的朝堂着实罕见,陆晖因他们的沉默更生气了。
当今皇帝阴沉沉的视线往百官身上一扫,最终停留在了右仆射的位置上。
林家被牵连,禁军封了林府的正门,右仆射自是无法来上朝
陆晖真是越想越气,火气上头,竟是指着右仆射空着的位置:“反了天了,朕倒是要想看看这能能耐到哪去,抄,把林家给我抄了,从今往后朕一个姓林的也不想看见!”
此话一出,朝堂哗然!
满朝文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没谁敢做出头鸟。唯独杜守甫听了陆晖的话,仍然坚持出列:“陛下,请三思!”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陆晖更是脑子嗡嗡作响。
杜守甫这一句“请三思”,听得陆晖耳朵都起茧子了。
这几年来,陆晖就不记得杜守甫在朝堂之上说过什么顺着自己的话,但凡他开口,不是三思,就是不可。虽说这确实是御史的职责,但说多了、说久了,陆晖就是觉得自己在杜守甫眼里可能分外不是个东西。
他是当朝皇帝!是大雍的主人,轮得到旁人指手画脚?
尤其是陆晖记得清楚,昨日杜守甫也在带走问询的行列之中。
清清白白的御史大人不也不干不净的,陆晖气血上头,想也不想就是开口:“你给朕住嘴,别以为朕忘了你妻族就是林家人,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杜守甫周身一震。
他怎么也没想到,官家会以此攻讦自己。
饶是如此,杜守甫也没有退缩气恼,他依然不卑不亢出言:“若非守甫清清白白,今日也不会站在这朝堂之上。守甫自诩问心无愧,要是陛下不信守甫,大可以命人继续彻查,只是如若彻查杜家,不如连林家继续查下去。”
说着,他瞥了高承贵一眼。
“现下丞相命禁军堵着林府大门,也没个后续,这也不是个事,”杜守甫说,“况且,抄家乃重罪,君无戏言,官家怎能随意出口?至于说什么不想见姓林的,今日陛下一言,天下所有林氏子弟,恐都要跟着遭殃,陛下,请慎言。”
陆晖:“你——”
现在是这慎言不慎言的事吗?
他本就气在头上,杜守甫还在这儿教训自己。一瞬间,陆晖的厌烦到了顶峰。
抄家怎么了,他为天子,他要抄谁的家,还轮得到臣子置喙?就算他今日命人把杜守甫拖出去斩了还能怎么样?!
陆晖咬紧牙关,只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皇帝一双凤眼写满了杀气,他指着杜守甫半晌,最终是咽下了所有狠话,一甩袖子,转身大步离开。
朝堂上下谁也没敢动。
这已是近日第二次,官家被杜大人气到甩袖子走人了。
见众臣不散,站在龙椅下头的吕梁一声叹息。
他清了清嗓子:“各位大人,先散了吧,官家气在头上,也不好再与诸位继续商讨。”
而陆晖离开正殿,回到自己的书房,是当场把桌上的笔墨纸砚都掀了下去。
吕梁赶忙跟上,一面吩咐噤若寒蝉的宫人打扫碎片,一面亲自为陆晖亲自倒了杯茶。
“官家息怒,”吕梁劝慰道,“杜大人什么脾气,官家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何苦同他置气?”
陆晖坐在椅子上,额角都因怒火而不住抽搐。
他阴沉沉地扫了吕梁一眼:“你若是想为他说话,就出去。”
吕梁失笑,低着头开口:“内臣只是怕官家气坏了身子。”
陆晖却是不搭理他,转而看向战战兢兢的宫人:“去,把高丞相喊过来。”
宫人赶忙拎着衣袂出门,不出半晌,高承贵就进了内殿。
“官家。”
高丞相进门,也不提大殿之上的争执,反而露出自责:“注意龙体,都是臣的不是,是臣办事不利。”
“你也是个废物东西。”
陆晖气道:“当年怎就没查出来,现在丢人可不止是丢朕的脸!”
高丞相的头恨不得要低到地缝里:“是臣之过错,请官家责罚。”
要想罚,陆晖早就罚了。
现在这林家不能用,礼部又乱成一锅粥,朝堂之上大大小小与之有瓜葛的不知多少。陆晖能信的,也就只有一个高承贵,以及……
“杜守甫,”陆晖咬牙,“朕真是受够他了。”
他不是不知道,杜守甫决计不会与林家的事有牵扯。
但陆晖觉得自己的忍耐已到极限。
杜守甫是先皇留下来的人,旧时二人君臣之交,在京中也是一桩美谈。昔年陆晖尚且年幼,听父皇时时称赞杜大人忠贞、率直,秉性如松柏,亦心怀憧憬与尊敬。
然而再多的尊敬,在日日与自己唱反调之间,也都彻底磨没了。
在杜守甫面前,陆晖感觉自己仿佛永远是个做错事的孩童,这也不行、那也不对。当了十几年皇帝,好像就没哪点叫杜守甫满意过。
大雍是陆家的江山,龙椅属于他陆晖,杜守甫再怎么说也只是一名臣子,他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思及此处,陆晖本就阴森的面孔,更是徒增几分杀意。
高承贵自然全都看在眼里。
“官家,”他轻言道,“若实在是不想见到杜大人……就罚他几天别来上朝,彼此都冷静冷静吧。”
一句劝说,看似好心,却叫陆晖敏锐地抓住重点。
别让他来上朝?
是啊,过往怎么没想过呢。
陆晖骤然反应过来——不是没想过,而是过往时候,也没这个机会。
杜守甫为人,完全抓不到任何错处。昔年先皇曾经赞叹过,说杜大人活得太过君子,简直像是个话本里才有的假人。于公,他清正忠诚、坦坦荡荡;于私,待家人妻子尽职尽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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