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万里面无表情:“无妨,把勃尔斤押进牢里。”
这,这还无妨?!
看到云万里受伤时,纪子彦的心变得冰凉。
好在最终是指挥使得胜,回想起刚才的场面,书生不禁一阵后怕。
早先在京城时,就听萧渊将军抱怨过,说云万里面上不显,实际上是个彻头彻尾的赌徒。当时纪子彦只当是萧将军打趣,如今他算是见识到了。
谁都知道,云万里若是当着西戎、武威两军的面输了,怕是肃州都难保。
他赌了个大的不说,回来是还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真是个……不要命的赌徒!
旁人看的心惊胆战,云万里却是心中没起多少波澜。
再有风险,如今胜局已定,没必要去惦念刚才的危机了。
至于右臂的伤……
他攥了攥右手,肌肉牵扯,火辣辣的疼痛直窜脑门。
能动,就是没伤及筋骨,纯皮肉伤而已。
随军医入帐包扎,云万里又吩咐了纪子彦几句,没过多久,探子就将城外的线索带了回来。
“大人。”探子开口,“西戎军已撤。”
“嗯。”
云万里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勃尔斤乃察哈尔部的王子,西戎兵马不会放弃他。至于为何他不肯撤兵,可以慢慢询问。
包扎疗伤之间,天色已黑。
先前离去的纪子彦又突然折返,这次文弱书生脸上带着几分惊愕和窘迫入帐传话:“大人,那个……夫人来了,说是带了重要线报。”
云万里:“……”
什么?!
听到这话,连直面长枪、手臂见血都岿然不动的云万里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
她在兰州能拿到什么重要线报,就算是有,那李义又是干嘛的?!
这一路策马,万一碰到了狼群或者西戎散兵怎么办?
云万里又惊又怕,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军帐的门帘再次被掀开。
帐外夜色已深,随着杜菀姝步入帐中,云万里就嗅到了那一抹幽香的发油气息。她一路风尘仆仆,伸出来撩起兜帽的双手冻得通红。
而兜帽之下,一双杏眼看过来。
杜菀姝一入帐就嗅到了分明的血味,她心下一惊,看清坐在床榻上的云万里赤()裸上身,右臂包扎得严严实实,而那沾染着血迹的盔甲和衣物分明就放在旁边,斑驳红痕,触目精神。
她一张白皙面孔骤然就变了脸色。
第45章
杜菀姝愣在原地。
她久久不语, 越是沉默,云万里就越发心虚。
也不知怎了,答应勃尔斤单挑时他毫不犹豫, 右臂受伤时泰然自若, 哪怕回来被纪子彦和军医说了两句也没放在心上——皮肉伤而已, 只要好生静养, 除却伤疤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打仗哪有不受伤的?
手臂的轻伤, 换来敌军首将, 进而保住肃州。
云万里甚至觉得这很值得。
可是——
“夫君。”
杜菀姝终于打破了沉默, 她幽幽出言:“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云万里的喉咙滚了滚:“……抱歉。”
他一道歉, 杜菀姝的眼立刻红了。
氤()氲水汽蒙住那黑白分明的眼, 杜菀姝轻柔的声线不禁哽咽:“受伤的是夫君,又不是三娘, 为何夫君要给三娘说对不起?”
因为云万里自诩问心无愧,可他看到杜菀姝这般模样, 就是莫名觉得自己犯下了滔天的过错。
不久之前还将大力士直接撂下马的武将,此时却无措地像个刚刚拎起兵器的大头兵。
云万里迟疑片刻, 还是鼓起勇气,选择向前。
这般谨慎又珍重的姿态,好似直面杜菀姝的泪水比带头冲锋还难。
他小心翼翼伸手,想替杜菀姝擦去滚落的泪珠,可宽厚的掌心到了脸侧, 她却自行避开,用袖口沾了沾眼角。
手掌落了个空, 云万里的心里更是空落落的。
“三娘是带着消息来的。”
杜菀姝压抑住哭腔, 低声出言:“还是战事重要。”
平生头一回,云万里被“战事”两字噎了个不轻。
他喉咙底像是堵了团棉花, 憋得男人喘不上气。云万里深吸口气:“发生了什么事?”
杜菀姝平复下来心情,勉强维持住平静姿态。
“我在兰州碰见了李同顺,他是被流放过来的。”她将兰州发生的事情,言简意赅地阐述给云万里。
“李同顺?”
听到久违的名字,云万里难得流露出几分吃惊之色。
显然,他对禁军拿人一事也印象深刻,更遑论李同顺竟然还带来了关于西戎的内部消息。
察哈尔部汗王已死,两名王子开始争夺王位。
云万里眯了眯眼:“怪不得。”
杜菀姝:“什么?”
“我受伤是因为突袭西戎之后,勃尔斤不仅不撤军退回关外,还要到武威城前叫阵与我单挑,”云万里说,“本就想着,此事反常。”
然后杜菀姝就将答案送了过来。
她闻言恍然,又有些愧疚:“既是都赢了,我是不是……送来了没用的消息?”
云万里摇头,而后看向纪子彦。
站在军帐一角的书生赶忙连咳几声。
这上峰夫人一进门,整个帐内氛围都发生了变化。人家夫妻二人这彼此心疼着,显得让纪子彦分外多余。
走吧,怕惊扰了他们;不走吧,又尴尬的要命。
好在指挥使和夫人都是公事为要的人,这切回正事,纪子彦终于有了脱身的机会。
“我这就带些酒肉被褥去牢里招待招待西戎王子,”他说,“先行下去了。”
说完,纪子彦拎着衣角,赶忙离去。
待他走了,杜菀姝才困惑地看向云万里。
见她一双杏眼里写着好奇,脸上泪痕还未干呢,俨然是满脸思索的痕迹。云万里紧绷的眉眼不自觉地放松,出言解惑:“鹤蚌相争,渔翁得利。大可以等到察哈尔部两名王子斗到两败俱伤的时候,将勃尔斤送回去。”
杜菀姝迅速跟上思路:“要……送他成为汗王?”
“有何不可?”云万里反问,“勃尔斤年轻,比那两名狡猾的狼更好拿捏。何况盯着察哈尔部的,也不止是你我。”
是啊,草原有十二部呢。
十二个大部落,见察哈尔部内部争斗,难道不会起别的心思么?
听云万里的意思,那杜菀姝不知姓名的大王子和二王子可不是什么简单货色,叫他们成为新的汗王,也许草原各部并不敢轻举妄动。
但若是肃州这边暗自协助勃尔斤称王就不一定了。
既然眼见着西戎要成为一滩浑水,就不如再搅浑一些。
历朝历代,类似的案例数不胜数,杜菀姝在书中读到过不少。
今日亲耳听到,难免觉得奇妙。
这么说来,夫君俘虏勃尔斤,竟是个巨大的突破口。
只是……
她的视线再次落到云万里的右臂处。
“夫君先坐回去吧,”杜菀姝垂眸,“既已负伤,还是好生休息。”
云万里心说伤的是手臂,又不是脚,站一会怎么了?
可见她压抑着万般难过的模样,这话实在是说不出口。到了他也只是低低“嗯”了一声,而后退回到军帐内的床榻上。
高大结实的男人,赤()裸着上身坐在床边,肌肉分明却不自觉地缩着,看起来拘谨又无措。
杜菀姝跟着上前,她抬了抬指尖,却又不敢真的去碰云万里的伤:“……他怎么伤的你。”
云万里扭过头。
这要是说了,怕是杜菀姝夜里睡不着觉。
而他的沉默却没有让杜菀姝让步,纤细玲珑的娘子,总是在关键时刻分外倔强。
从兰州到武威,一路策马,入帐这么久了,她的指腹落在云万里的脸侧还是分外冰凉。杜菀姝温柔地将男人的面庞掰了回来,捧着他的双颊,追问道:“他怎么伤的你?”
要是不说,杜菀姝……估计今夜也能气到睡不着觉。
云万里一声叹息,认命闭眼。
“西戎的长枪带反勾,勾破了肩甲,嵌进肉里,”他说,“三娘不用担心,未伤及筋骨,只是皮肉伤,养养就好。”
他鲜少会喊她小名,换做京城,杜菀姝一定会内心欢喜。
可现在,一句“三娘”,却又叫她红了眼眶。
云万里拧起眉心,他抬手,宽大掌心覆盖在脸侧的指尖上。男人这才发现,杜菀姝浑身上下都在抖。
“夫君得胜,三娘该高兴才是。”
她的话语混着低低啜泣:“是三娘扫兴,可是一想到夫君以命相搏,我,我心如刀割。”
云万里明白他的意思。
武人拘谨的姿态一寸寸消失,他看着她泪眼婆娑的模样,英武面孔中流露出几分肃穆。
“若我出事,”他的声音比往日都要低沉,“你可以改——”
杜菀姝近乎气急地捂住云万里的嘴。
“战事还未彻底结束,”她说,“你不许乱说。”
云万里却是无所谓地摇了摇头。
他扯开她的手腕,瘦弱的腕子不堪一握。如凝脂般的肌肤在掌心流连,云万里无比平静:“我为武人,三娘,战场上刀剑无眼,每一次出战都是搏命。”
都与对战勃尔斤一样,只是皮肉伤?太过寻常。
云万里不忍心见杜菀姝一次一次伤心难过,但未来的路就如此……他的路一直如此。
再不忍心,小鸟也该接受这个事实。
“不许说。”
杜菀姝气得脸颊泛起红晕:“你,你不许——”
她还想伸手去捂住云万里的嘴,可手腕还叫男人抓在掌心中呢。这前后一拉扯,杜菀姝失去了重心,直接栽到了云万里的腿上。
他单手揽着她,分外认真:“这是实话,三娘,若我出事,你可改嫁。”
杜菀姝蓦然咬紧嘴唇。
“我……”
她的声线里带着几分颤抖:“我来武威,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个的。”
“我晓得。”
云万里握着她的腰肢,情不自禁地低了低头。男人高挺的鼻梁蹭过她的鬓角,发油的香味让云万里感到心安。
“你奔波这么久,今夜先歇下吧,”他说,“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但杜菀姝怎么能睡得着?
随云万里用过饭食,而后她就歇在了男人的军帐里。
过去的时候,躺在云万里身畔,杜菀姝总能很快入睡,可今夜她睡不着。
烛火熄了,军帐之内一片黑暗。
加固的营帐到底不比石头做的墙,肃州的夜里分外的冷,杜菀姝不自觉地往他的方向瑟缩。云万里早已养成习惯,男人好似连眼都没睁开,自然而然地翻身,将她瘦弱的身躯揽进怀里。
杜菀姝稍稍抬眼,就能看到他宽阔的肩膀和棱角分明的面部轮廓。
她满脑子都是云万里说的话。
夫君是对的,战场上刀剑无眼,武功再高,也不能保证每一次都全须全尾地归来。
一见到他负伤,杜菀姝只觉得心尖疼痛难忍,几乎喘不过气来。
可是,这肃州的将士们,人人家中都有父母亲人,哪个不是如此呢?
还有那些家破人亡的百姓……
黑暗之中,她又觉得心里堵得慌。
这是杜菀姝第一次认识到,她随时随地都可能失去眼前的人。
若出事就改嫁,说得也是。他们都不曾圆房,改嫁又如何?
原来是因为这个。
她好似明白了,云万里始终不肯再进一步的缘由。
说什么担心未来时局,说什么怕拖累她,归根结底只有一个理由:他觉得自己会死。
不留下任何遗憾,就不会“拖累”她。
意识到这点,杜菀姝的呼吸因懊恼变得滚()烫。
杜菀姝在云万里的怀中昂起头颅,她的指尖如无骨的藤蔓一般攀上男人的胸膛。触及到皮肤的瞬间,云万里立刻睁眼。
第46章
月色透过军帐, 投射在床榻与地面上。
幽幽冷光拉长了云万里的影子,他深邃五官看不分明,唯独那双眼分外光亮。
从睡梦中苏醒, 可他看起来全然没有困倦疲惫之意, 紧盯着杜菀姝, 像一只在夜里巡视领地的狼。
“为何还没睡?”云万里低声开口。
对上他的视线, 杜菀姝第一次感到了恐慌。
不是害怕他, 而是……
她怕失去他。
云万里就是抱着这般想法活的。
在京城时, 因而将杜菀姝娶进门也不愿靠近, 因而拒绝圆房、退避躲闪她的接近和示好。
觉得自己未来很可能会死, 所以与她尽可能保持距离, 一旦出事,不会为杜菀姝带来任何“影响”。
在肃州, 在边关,环境恶劣、生活困苦, 他又年纪这么小入了行伍,对付的是骁勇的西戎, 也正因如此,才百战百胜。
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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