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平康公主若是“懂事”,皇后与吕仁义就不会死。
但陆昭看下来,只觉得这些人都荒唐:怎么就不想想,昔年的陆鱼才九岁?一名孩童失去了方寸,难道她的父她的母不该站出来庇佑她么?
许佳宁站了出来,那陆晖呢。
骨肉血亲,说丢就丢;满城百姓,说弃就弃。
肃州,开封,他的妻女,就这么被陆晖送到了生死关。
作为皇帝,他没能护得了国;作为夫父,他没能护住自己的妻女。
一味指责孩童,只能说眼界浅薄。
良久之后,陆昭一声叹息:“是我自以为是了。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换做是程太妃厨师,他也不会让步。”
云万里:“也许可以再等等。”
刘家回肃州,云万里也放心。京城尚需休养生息,等上一阵子出兵也不迟。
然而陆昭却只是干笑几声:“我怕是等不起了。”
云万里:“你——”
又是一阵咳嗽打断了他的话。
陆昭勉强挂着笑意,却无法遏制住心中的不甘心。
他当然不甘心。
不甘心自己病了数年,与父皇一样,二十岁初显,后越发严重。然而当年父皇的病症拖拖拉拉,一直到中年才恶化,他的病症却更急。
陆昭自诩不算聪明,但好歹拎得清。
而拎不清的那位远在杭州,却未曾听他患上同样的病症。
这也是陆晖放着陆昭打天下而不管不顾的缘由——他觉得自己这位野心勃勃的胞弟早晚会死。
而陆昭不甘心的,也不止是这些。
剔透的桃花眼迎上云万里与杜菀姝复杂的视线,向来坦荡的陆昭,却头一次挪开了目光。
三娘很好。
只消一眼,他就知道她过得很好。
云万里是位良人,陆昭一早就明白。若是配三娘,合该是这般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可陆昭看着他们并肩而立,却莫名遏制不住心中翻涌的烦躁。
若是当年……若是……
他阖了阖眼,维持住面上镇定。
“发兵吧,”惠王淡淡开口,“就叫阿鱼跟去,我安排好一切就是。”
陆昭不敢再看云万里了,他怕迁怒于敬佩的英雄。那双桃花眼转向杜菀姝,他换上了兄长打趣的语气:“你们日子过的不错,我也就放心了。”
杜菀姝却只觉得悲凉。
过去的那般失落早已不见,陆昭的病容让她心惊,而更让杜菀姝在意的是……
鬼使神差般,她轻声出言:“程喜儿过得还好吗?”
据说惠王最终是提了王幼春做正妃,不管程太妃再怎么劝诫,也没有纳新的妃子。
程喜儿得偿所愿,成了惠王的人,却始终差一步,没能成为他的正妻。
陆昭愣了愣,似乎没想到杜菀姝会提及程喜儿,他反应过来也只是道:“表妹很好,请三娘放心。”
杜菀姝没再说话。
后与陆昭闲聊了一些家常,二人怀揣着心事拜别惠王府。
跨出王府门槛,天气突变,下雨了。
春夏的开封多雨,他们出门时早有准备。云万里撑起了携带的油纸伞,还没等开口,杜菀姝柔软的指尖便探进他空余的掌心,轻轻勾住了男人的小指。
毋须多言,云万里用油纸伞面遮住杜菀姝的头顶:“要走走?”
杜菀姝:“嗯。”
五年生活,足以二人省去大半言辞。
云万里将马匹交给部下,选择与杜菀姝在街头并肩而行。
还是那细密的雨幕,还是那把素净的伞。只是京城街头不负昔日繁华,再一下雨,竟凸显出几分杜菀姝从未见过的萧瑟。
可她并不觉得难过。
身畔之人为其遮雨,他的体温透过肩头与手臂传递过来,叫杜菀姝分外安心。
“担心惠王身体?”云万里问,“还是为程喜儿忧虑。”
“都有。”杜菀姝坦诚道,“还有……”
“还有?”
杜菀姝驻足。
她蓦然停下步伐,也没提醒。但云万里仍然跟着停了下来,没叫那头顶的伞面挪开分毫。
身形玲珑的娘子昂起头,对上云万里的目光。
他还是一袭深色戎装,右脸的疤痕在阴影处凸显狰狞。可看了这么多年,杜菀姝再也不像昔日那般怯生生。
她日日夜夜看着的,等着的,依赖着的,也是信任的,都是这张面孔。
“三娘……”
杜菀姝的声音几不可闻,可是她知道云万里耳目聪明,哪怕自己的声音再小,夫君也听得见:“三娘从未后悔嫁给夫君。”
看见程喜儿的模样,她只觉得感慨。
倘若她当年如愿嫁给陆昭,也许就要像今日的程喜儿那样,“外人”来谈正事,就得低头退下回避。
因为这些事,不是妇人能参与的。
可饶是陆昭也没避开杜菀姝,因为她是陆鱼的老师,更因为她在肃州参与了不少赈灾与安置难民的事项。
五年来,肃州不止有驻守边关的云万里,也有负责经营重建的杜菀姝。
她收获了更广阔的一片天,以及——
杜菀姝靠近了些。
另外一只手,温柔地放置在男人胸膛。
以及这坦荡荡的一颗心。
“夫君可曾想过,”杜菀姝饶有兴致道,“若三娘不嫁给你,你又会如何吗?”
回应杜菀姝的是许久的沉默。
不是回避、不是抗拒,不是起初相见时的各怀心思。杜菀姝见他深邃的眼迅速闪动,就知道他正在思考。
然而最终云万里也没想出答案来。
“我不知道。”他诚实出言。武人微微拧着眉心,缓慢摇头。
他想不出。
五年啊,日日相伴,云万里从未觉得自己能像今日这般……活着。
他浑浑噩噩、满不在乎,一度觉得人生不过如此,苟活到死算是了解。直至一场意外将他卷入了眼前人的命途中。
若没杜菀姝的日子会如何?
云万里根本想不出那种可能。
他只能是攥紧了杜菀姝的手心,郑重出言:“既是抓住了,就再也不会放开。”
简单言辞,却换来杜菀姝灿然笑容。
“嗯。”
她重重点头:“夫君说了,一言为定!”
雨幕中,二人继续前行。
归家之后一切如常,十余日后,陆昭将兵符送到了云府。
一起到来的,还有一封亲笔密信,要求云万里在抵达杭州后再开启。
第54章
乾康十九年, 初夏,惠王陆昭写檄文昭告天下。
当今丞相高承贵,以权谋私、拉拢党朋, 收取贿赂泄露科举考题, 又以谗言陷害打压数位忠臣。当今圣上遭奸人蒙昧, 陆昭不忍, 誓死以清君侧。
他派了十五万兵马给飞云大将军云万里, 剑指杭州。
一路几乎没受阻碍。
杭州城门大开, 开封军有条不紊进入, 而云万里早就下达敕令:不得伤害百姓, 不得劫掠平民, 沿路有将士、官员投降,一律优待。
还没到皇城前, 先派出去的乌眼就已折返。
“大人,”他停在云万里的马前, “高承贵从府中逃了!”
“逃不掉他。”
云万里却不着急。这杭州城被围了月余,连耗子都跑不出去。最终是杭州知府忍不住了——何必拿着一城百姓与陆晖干耗?云万里可是说明白了, 他不会伤害任何官员。
因而这城门,还是知府派人为开封军开的。
“平康。”云万里冷声开口。
“怎么?”身畔着武人装的小娘子接道。
云万里:“点一队兵马,去追高承贵。”
陆鱼当即蹙眉。
眼见杭州皇宫就在眼前,喊她去追高承贵?陆鱼不接命令,反而唐突出言:“你拆了惠王的密信, 他给你写了什么?”
就在打进杭州之前,陆鱼亲眼看到云万里拆了那封密信。
云万里没有回答。
他转过头, 鹰隼般的双目里闪烁着冷峻威严:“你想违抗军令?”
陆鱼:“……”
十五岁的娘子不自觉地绷紧身躯。
军令如山, 即使她是公主也不能例外。昔日的云万里就敢夺了高承贵的兵权直接出兵平叛,若陆鱼违抗命令, 云万里可不会管她是不是公主。
她不想去抓高承贵,她想杀陆晖。
但陆鱼也不是傻瓜,现在不去,云万里怕是会把她直接抓进军牢里,别说杀陆晖了,
她都不会再有掌兵的可能。
斟酌一番,陆鱼有了计较,不情不愿道:“是。”
而后红衣公主点了一队人马,催促马匹离开。
云万里不再犹豫,同样带人突入皇庭。
从离开京城,到来到杭州,中间隔了六年之久。
打前锋的探子回来禀报,说已将欲图逃窜的陆晖抓回了大殿。听到这个消息,云万里只觉得荒谬。
还想跑?
这回又跑到哪里,从开封到杭州,难道要跑到福州去么?
他拎着自己的戟刀,跨过大殿门槛。
被按在地上的陆晖闻声抬头,触及到云万里的面孔时愣了愣。那双与陆鱼几乎一模一样的凤眼中闪过半分茫然,直至他看清了云万里右脸上被火碱燎过的伤疤,方才想起他的身份。
“……云万里。”
陆晖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了他的名字:“没想到是你!”
“不就是想报复吗,那你去找高承贵啊!”陆晖瞠目欲裂,破口大骂,“狗东西,要不是朕,你还在肃州看那破关门呢!朕好心提拔你,你却成了陆昭的走狗,带着朕的兵来打朕?!”
云万里充耳不闻。
他大步向前,六尺长的戟刀刀锋自然下落,砸在大殿的地面上发出铿锵声响。随着云万里迈开步子,刀尖拖在地面,刮擦着石砖,刺耳的滋啦声骤然凸显出强烈杀机。
陆晖蓦然停住声音。
盯着那刀锋,纵使是他也明白了云万里的来意。
云万里要杀的不是高承贵。
“你——”陆晖一双凤眼中闪过震惊之色,“你想杀朕。”
进杭州之前,云万里按照陆昭的要求,拆开了那封密信。
信中惠王的笔迹温柔端庄,但每一句话都刺到云万里眼疼。
惠王下令,要他杀了陆晖。
毋须看后文,云万里也能推测出缘由,更遑论陆昭字句恳切,将一切写得明明白白。
他知道他身体不行了。
有太医在,也许能撑个五年,也许和先皇一样能拖很久——但先皇死时也不过三十余岁,陆昭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少。
而在陆昭之后,只余陆鱼一人。
她是大雍最后的血脉,不能让她背上弑父的名声,陆鱼不能杀死陆晖。
但云万里可以。
他甚至知道陆昭为什么选他来。
陆家一脉相承的多疑啊,即使是陆昭也没有成为例外。
云万里在肃州颇有声望,尤其是在赶走西戎后,更是饱受爱戴。因而陆昭要把他调回开封,一是不能让他成为第二个刘武威,二是他被高承贵陷害过,他来讨高承贵理所当然。
这一辈子,云万里自诩毫无过错。
所以陆昭要为他制造过错。
如果云万里杀了皇帝,他会被今后任何一名皇帝忌惮。进而有了一个能被皇家拿捏、警惕,乃至会引来杀身之祸的软肋。
但云万里不在乎。
“陆昭许你什么了?!”
陆晖挣扎着起身,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将扣押他的兵卒甩开来。当今皇帝指着云万里扬声咒骂:“许你报仇?高官俸禄?别给朕说什么家国大义,我呸!真以为你杀了朕,陆昭能容得下你?”
云万里轻笑一声:“家国大义?”
谁说这话,都轮不到陆晖来说。
何况,云万里从没想过这么多。
总是他能做到就去做了。无父无母、孑然一身,比起那些有爹有娘的孩子,云万里死在边关要好得多,于是他虚报了年龄参军。
他本以为自己活不了多久,但一次一次,不仅生还,还越走越远。
能打赢西戎,就去打。能代替宋将军,就去顶上位置。
后来被调去平叛,能得胜,云万里想也不想,就拿走了高承贵的兵符。
若苍天有眼,它始终推着云万里前进。
没什么是云万里自己求来的——甚至是杜菀姝。
她嫁给他,步入他的院落,不讨人厌,云万里也就默许了。可他没料到,那孱弱的小娘子越发大胆,步步紧逼,比那西戎的兵马还难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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