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也不坏。
拥她入怀,看着她的睡颜,后一起回到肃州,她在草原上策马的笑颜深深印刻在云万里的心底。
人生头一回,云万里萌生了“想要什么”的念头。
肃州有刘将军,开封有陆昭,天下平定。好像也没有什么地方非他不可了。
那他可不可以放下这一切,去全心全意的……爱护三娘?
她愿在草原上策马飞驰,就带她去。天地这么大,能让她跑很久很久的马,也能让她的笑容挂在脸上很久很久。
她愿在京城内留着生活,那也不赖。开封是她的故乡,有她在,云万里觉得也不会那么不自在了。偌大的京城早晚会恢复往日繁华,除却舞刀弄枪,总能有用得到他的地方。
若她想去各地走走,也是个很好的选择。
云万里没去过南方,杜菀姝更是几乎没离开过开封。或许可以去福州,都说南越地区穷乡僻壤,但哪怕陆昭写信去请,岳母岳丈也不肯归来——杜守甫说这里的百姓确实需要帮扶教导,他们去了,或许也能帮得上忙。
他也没忘记……三娘想要与他生儿育女。
有个后代会是什么样的?每每思及此处,云万里总会忐忑,好似这比与敌将单挑还要危险。
可他也不免去憧憬,能与她孕育骨血的场面。
待一切结束后,就不用再担忧了。
家国大义?
云万里看着面目狰狞的陆晖,莫名觉得他很可悲。
躲在杭州这么久,妻女不在,留那一后宫妃嫔各个心怀鬼胎,这般人生意义何在。
“你抛弃了你的妻子,你的女儿,”他说,“小家不守,何以谈国?”
戟刀高高举起,在半空中划过一个锋利的弧度,而后离开地面的刀锋又狠狠坠落。
一刀落吓,血溅满地。
…………
……
陆鱼跨过大殿门槛,尚未抬头,就听到刀戟落地的声响。
她蓦然停下步伐。
血污自金碧辉煌的殿宇向外延伸,云万里高大结实的身躯挡住了视线。陆鱼看不到倒地人的模样,却深谙飞云将军的戟刀从未落空过。
站在殿宇中央的武人转过身来。
他一袭银胄,俨然溅满血污,殿外的光投射进来却没能照到他的全部面庞。云万里大半面孔隐匿在阴影之下,影子沾染着右脸的伤疤,更显威严恐怖。
陆鱼瞥见了地面上的红袍一角,泡进那同色的血污里。
“是陆昭,”陆鱼咬紧牙关,“是他要你动手。”
早在意识到密信存在时,她就隐约猜出了是这个结果。
“你可曾想过,”她质问道,“你杀了皇帝,你也别想好过?”
云万里意外地平静:“你要恨,就恨我。”
恨他?
恨他做什么,恨他收留了自己,教自己一身武艺,又亲手杀了她的仇人吗?
理智上陆鱼觉得自己不能恨云万里,但她深吸一口气,满心满脑都是发泄不出的怒火与愤懑。
陆鱼最终只是挥了挥手,叫部下推搡这一名五花大绑的男人进来。
是高承贵。
逃亡的丞相被抓了个现行,他踉踉跄跄跨过门槛,一见到那血污和红袍就反应过来。高承贵端庄的面孔一僵,他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你——云万里你——”
高承贵知道自己会死,但他没想到陆晖会死在自己前头。
他哆哆嗦嗦道:“你杀了皇帝?”
云万里看向陆鱼。
十五岁的小娘子攥紧拳头,转身离开。
他一声叹息,收起刀戟,只是对押送高承贵的人淡淡道:“带回开封吧,合该给百姓一个交代。”
第55章
乾康二十年, 高承贵处斩。
处斩当日,开封百姓自发欢庆,恨不得要将见血的刑场闹成喧嚣庙会。
年末, 百官以朝中不可无主为由, 在诸多推脱与拉扯之后, 惠王陆昭登基为帝, 改年号昭德。
云万里向陆昭请罪, 自称“误杀”陆晖, 理应当斩。陆昭不允, 云万里又请辞官, 陆昭再三挽留无用, 无奈之下,只得保留了云万里的官职, 却不得已接过他上缴的兵符。
之后,没了职权的云万里, 带着杜菀姝离开了京城。
昭德元年,金陵。
晌午的日头正好, 茶馆里坐满了客人。
几名当地的闲客凑坐一桌,打着折扇、举着茶碗,就这么聊络起来。
“听说了吗,”一名书生道,“都说金陵有高承贵的余党想闹事呢, 又是什么拿到了当年寿州舞弊的新证据。”
“还寿州舞弊啊?”
坐在书生边的同窗摇头,很是无奈道:“官家都换了一个, 那高承贵也死了, 再查,还能查到哪里去?”
书生冷笑:“你这就不懂了, 旧事重提,可不是为了继续查舞弊案。我听闻是高承贵的余党与京城王家有所勾结。”
“京城王家,那不就是圣人娘家?”同窗大吃一惊。
“外戚嘛,胆子够大。”书生轻哼一声,“这官家坐上龙椅才多久,就先打起这种主意来。”
“也是因为当今官家……身子骨不太行吧。”
“小点声。”坐在同桌的中年人提点道,“这是你我能说的?”
他话音落地,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就一敲鼓,清了清嗓子。
“今日咱就继续讲那飞云大将军和杜家三娘的事,上回说道——”
“怎么还讲啊!”书生抬高了声音,“不是说云万里和杜菀姝都来金陵了,你还讲他们的事,就不怕本人听见吗。”
同窗闻言愕然道:“他们在金陵?不是在山东么,我还听说二人收拾了不少流寇。”
“难道不是去了福州,”中年人插嘴,“夫妇二人去打海贼了!”
台上的说书人一听,不以为然地摇头。他敲着自己的小鼓,半是反驳半是玩笑:“你们当着夫妇二人有分身术不成,能这大江南北随意跑?”
“这可不好说。”
书生摇了摇折扇,煞有介事道:“他们夫妇二人武艺高强,说不定还会飞。”
中年人很是不屑:“亏你还是读书人,怎不知道杜家三娘的来历?人家杜菀姝是杜守甫的女儿,是言情书网出身的大家闺秀,怎会舞刀弄枪!”
“这你就不懂了,”说书人笑道,“传闻飞云将军刀枪不入、战无不胜,偏生就怕自家婆娘。要是这婆娘不会武功,他怕她作甚?”
书生添补道:“要是一般的大家闺秀,又怎会和刘家娘子处到一处,现在刘家的大娘子,可是能提刀上马击退西戎的将才了!”
“说到那刘家娘子,我听说萧渊将军追到肃州了,还要入赘?”
“这萧家入赘刘家,萧渊他爹鼻子都要气歪了吧。”
“别扯远,”台上听着闲聊的书生,又把话题拉了回来,“诸多传闻,其实还是在金陵最为可靠——是云万里抓住了高承贵,他继续抓捕高承贵的余党也是理所当然。”
台上台下的闲扯聊到这儿,忽听窗外骤然一阵鸟儿鸣叫。
不过茶馆内喧嚣热闹,谁也没在意。
只是邻桌坐着的一名武人不急不缓起身:“结账。”
他声音低沉,引的书生与同窗转头,只见起身的武人瘦削高挑,威武姿态叫二人不约而同暗暗吃惊——这人刚才就坐在这儿,怎他们没察觉到?
武人头顶带着一顶斗笠,垂下来的黑布遮住面庞,看不清长相。他将几个铜板丢在桌上,转身离开。
待他走出视线,书生和同窗才回过头继续闲聊。
“我还是觉得不靠谱,”同窗说,“哪个说书的都讲,云万里的右脸被火烧了个精光,年纪轻轻就没了半张面皮!这般人走在街上,不一早被认出来啦?你们都说他在金陵,金陵怎没见过这号人——”
同窗话还没说完,只听二楼一声震天响!
大堂的茶客均是一惊,抬起头,就见到一个黑衣黑斗篷的男人,直接踹开了二楼某个包厢的房门。书生和同窗当即愣住:这不就是刚才起身的那名武人吗?!
楼下的跑堂登时急了,连茶馆老板都闻声出现。年轻力壮的跑堂直奔二楼,还没踩上台阶,一名不知从哪进来的黑衣人轻盈翻过围栏,拦在了跑堂面前。
“探查司拿人,劳烦通融。”
黑衣人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送到了跑堂面前:“弄坏的东西,我们会出钱赔偿。”
听到这话,大堂吃茶的人顿时来了精神:探查司?!
要知道京城的探查司,那可是皇帝的亲兵!据说在开封都很难见到其踪影,没想到竟跑到金陵抓人了。
书生和同窗对视一眼,更是心惊:原来坐在他们旁边的,竟是探查司的人!
二楼包厢内丁零当啷,不出半炷香的时间,就见那破门而入的武人,带着另外两名破窗的黑衣人,押解着两名看似镖客的壮年走了出来。
其中一名“镖客”被捆住还不住挣扎,对着戴黑斗笠的武人不住叫骂:“陆昭小儿的走狗,别以为抓了我就平息,他篡夺皇位,他不得好死!”
黑斗笠却只是平静转身,朝着黑衣人摆了摆手:“你们押解下去。”
见他不理,镖客额头青筋暴起,一张脸涨得通红,昂头咆哮:“云万里,你杀了皇帝,你夜里睡得着吗!”
说完,他竟是挣脱了身后的黑衣人,直接朝着对方撞了上去!
镖客喊出名字,大堂内众人大哗!
而他突然撞上来,黑斗笠也是始料未及。即使侧身做出规避,也是被镖客狠狠撞到了肩头。
斗笠落地,露出一张剑眉星目的俊朗面孔,武人似是有西戎血统,五官深刻且凌厉。而坐在大堂一角的书生,分明看到他右脸额角处留着一块巴掌大的烧伤。
这,这可全对上了!
“真,真是云万里?!”同窗愕然叫道。
“不对啊,”中年人回过神来,“都说飞云将军与他妻子形影不离,那,那杜家三娘呢?”
被撞掉斗笠后,云万里也不慌张,人高马大的武人一个闪身,反手擒住镖客肩膀。
仅看体型,那镖客比他壮硕不少,但云万里竟是硬生生将人重新按在了地上。站在楼梯口的黑衣人立刻转身上楼,与同僚一起,二人重新将其制服。
“乌眼。”云万里冷声道,“送去金陵府。”
“……是。”
追上楼的乌眼想也不想应下,旋即他反应过来:不对啊,他现在不是云万里的部下了!
虽说云万里的军阶尚在,但他辞去了所有官职,眼下探查司并不归属他掌管。
今日在茶馆相遇,完全就是……碰巧。
“大人……将……云……”乌眼一句话换了三个称呼,都不知道该喊他什么好。
见他窘迫模样,云万里忍俊不禁。他捡起斗笠:“喊我云大哥就好。”
一时间,乌眼心绪万千。
跟云万里混了六年,就没见过他这般随意的笑过。
只消半年,人的变化就这么大么?乌眼对着云万里抱了抱拳:“云大哥。”
云万里颔首:“余下的交给你们。”
说完,他头也不回,转身下楼。
众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云万里身上——那说书人口中的大英雄亮相,谁不想多看一眼?唯独茶馆的老板瞧见一名纤细玲珑的娘子无声跨进门来。
这娘子生得清隽文雅,一双杏眼黑白分明。她虽梳着妇人发髻,可看上去也不过二十一二岁的模样,一身浅绿衣裙瞧着质朴,但用料极好。
是名大家妇人。
老板抓紧迎了上去,看那二楼满目狼藉,不由得一声叹息。
“夫人,”他拦住那名娘子,“今个来的不是时候,这楼上……拿人呢,若是吃茶,劳烦娘子在大堂等等,我喊人收拾好了您在上去。”
他话音落地,换来了年轻娘子一声轻笑。
“我不是来吃茶的,店家,”她说话带着开封口音,温言细语道,“下次吧。”
说完,清丽娘子抬头,看向大步走来的云万里。
她嘴角还含着笑意:“我来接夫君回家。”
老板蓦然一愣。
这整个茶楼亲眼瞧着,那窈窕纤细的妇人,将手中白帕子递给云万里。二人并肩出门,到了日光下,云万里又自然而然接过她手中纸伞,为她撑开遮阳。
连那坚持杜菀姝会武的书生,也回过味来了。
原来……叫人钦羡不已的“江湖眷侣”,竟然是这般模样。
而杜菀姝才不管别人怎么想呢。
她与云万里,一路从开封南下。
战事停了,天下太平,中原虽百废待兴,却依然处处好风景。他们一路走走停停,见了不少人,也听了不少故事。
初听到说书人开始讲他们的故事时,杜菀姝还觉得新鲜,旁人说她也是武功高强的女将,倒是捧得她乐不可支——这辈子是学不成骑射了,那听一听当乐子还不行么?
至于她到底什么样,眼前人知晓就好。
杜菀姝站在纸伞之下,静等云万里擦拭掉额头薄汗。触及到男人额角的伤疤,杜菀姝无比自然:“天这般热,还戴什么斗笠?”
“若不戴斗笠,我一进茶馆就会走漏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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