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娘子想要梅花枝?”
沈灵姝浅笑摇头。“不想要。”
“某与沈娘子本该有段姻缘。可惜了。”王瑾还是将梅花枝折了下来,“沈娘子与某应有些误会。某待房中人极好,只要沈娘子与我一心,沈娘子要的便是天上月,某也能为沈娘子折下来。”
王瑾忽然提及了之前的提亲一事。
沈灵姝心头作白眼:“那王公子,便折折月亮下来,让我开眼瞧瞧?”
王瑾笑:“只是个譬喻。”
沈灵姝:“是夸海口。我阿耶说,大话说多了的,走夜路要小心。因为鬼话连篇,保不准就被夜行的小鬼误以为是同道人一起带地府去。”
“王公子,回去的路小心行。”沈灵姝半分不领情。也没接人手中的梅花枝。“失陪了。”
见沈灵姝要离开,王瑾也没再阻,负手摩挲身后的梅花枝,唇边凉薄笑意。“有意思。”
沈灵姝刚要踏出梅园。
忽见一宫仆惊慌失措出现在宫廊上,边踉踉跄跄地跑边喊:“快,快来人啊……死、死人了……”
两处宴席随着这一声惊破黑夜的叫声。变得混杂起来。
慈延宫莲池一宫婢溺亡。发现的是个提灯宫仆。
溺亡的宫婢是姜贵妃的婢女彩云。
众人到时。
姜贵妃扑埋在晋皇帝怀中,失声哭咽,悲痛欲绝。
晋皇后则一脸凝重地站在晋皇帝身旁。
金吾卫和禁军包围了整个莲池和两处宫宴的出入口。
发现死的是个婢仆,世家朝官们扫眼了几下,没什么兴致。
姜贵妃还在抽泣。“……彩云捡到了不知谁落下的珠钗子拿来寻我,妾本是猜想怕是哪个夫人女娘无意落下了,若是珍贵之物丢了怕是要着急。便差遣了彩云去慈延宫询问宴处有无女娘离席丢了东西……”
“谁知,谁知……彩云竟遭此不幸,是妾没能护住人……”姜贵妃双肩不止颤动,捂面失声,“主上,彩云是陪了妾十余年的婢女……是妾身至亲,主上做主……”
姜贵妃哭得楚楚动人,惹得晋老皇帝更是怜爱。
晋皇帝浑浊的眼扫向晋皇后,“爱妃说的此事当真?”
女眷那边的宴席是交由晋皇后操办的。虽后宫事已几乎都由姜贵妃操持。但元日宫宴大事,因姜贵妃名义上也只是贵妃。为不惹事端,明面还是交给了皇后来操办。
晋皇后垂眼:“是,圣人,姜妹妹确实差遣了宫婢来问询。”
但——
晋皇后以为是姜贵妃故意差遣心腹婢女在其他贵妇女眷面前炫耀自己的得势,嘲讽她的落败。再加上彩云作为姜贵妃的随身婢女,仗主子势嚣张跋扈,处处落脸她的婢子。已经不是一两回了。
如今宫宴大事,她好不容易能操持一回。却仍旧要被一个婢女甩面子里子?
晋皇后不能容忍,当场便喝了宫仆将彩云赶了出去。
但谁也没想到——
彩云竟然就死在了慈延宫的莲池里。
晋皇帝:“彩云问得如何?问了何事?可处理妥当?”
晋皇后面色更加发白,低垂首。“妾……”
晋皇帝见晋皇后这幅模样,心中已经明了。晋皇后嫉心强,见是姜贵妃的人,怕是直接就给赶了出去。但晋皇后是王家长女。而嫡亲弟弟王贾此刻也在宫中。
晋皇帝不会发难。但脸色铁青得难看。
姜贵妃在晋皇帝怀中轻啜。“……姐姐,那席上可有女娘离了位席?”
“彩云死了,珠钗也不见。”姜贵妃伤心地擦着泪,一字一字缓缓说。
晋皇后脸色不虞。“妹妹的意思,倒是怀疑上本宫宴席上的女眷了?”
“妹妹怎敢。”姜贵妃垂泪。
晋皇后恨意咬唇。“吾不曾见过彩云说的珠钗。人死了,说不定就是掉池子里。妹妹这么关心,就把池子水抽干,好好寻寻得了!吾席上的女眷,畅谈相欢,没有一人离席位……”
“秉圣上,民女知道……”人群中,沈静姝却忽然走上前来。欠身,低眼垂眉。“家姐曾离席过……但民女相信家姐不可能会残害宫婢,因念想珠钗或许是家姐珍爱之物,所以才出言……望圣上明察。”
沈夫人面色大变。慌忙出位。“圣人,小女只是出席解手,更是与宫婢不曾相识,无仇无怨,绝无可能杀人。”
随后又回身斥责沈静姝。“你连珠钗什么样子都未瞧见过,怎能说是灵姝之物!”
沈济也行到了前头,沉脸跪地,“圣上明察!”
晋皇后袖中手拢攥紧。
“沈爱卿快快起来。”晋皇帝忙要扶人,“朕信不会是爱卿之女。”毕竟沈济的闺女晋皇帝也听闻,甚至有意许配给太子。
晋皇帝往周旁巡视。“不过,沈爱卿的千金……现在人在何处?”
沈灵姝和王瑾到莲池时,正好是沈静姝出来指认沈灵姝离席。
沈灵姝在门口听见晋皇帝询问,楞了下,忙拨开人群朝前。“让让——”
“秉圣人。”王瑾在身后却忽然开口。冽冽声音,气沉丹田。一下便盖过了众旁嘈声。人群闻声让开了一条道。
王瑾行步上前,走到了沈灵姝旁边停了下来。面上挂笑。手中还拿着枝梅花枝,枝上存着残雪。梅花红得极艳。“沈娘子一直与我在梅园。我们也是听了宫仆的呼喊声,才赶了过来。某能佐证,沈娘子一直与我在一处,绝无作案的可能。”
后头入口处的众人确实是看见两人一前一后,没有间隙地同时进来。
只不过——
孤男寡女,共处梅园?
一个王家,一个沈家。
不是传王家前不久上门提亲还被沈家给推辞拒了吗?结果王家郎君和沈家娘子竟独处一块?这是什么情况?
沈济和沈夫人的脸顿失血色。
晋皇帝和晋皇后眼中探究之意深邃。
王家这边脸色最为精彩。王国公王贾甚至暗中颔首,眼中皆是赞许欣慰。站旁边的王家大郎王聿面色却是不悦。
沈静姝讶异两人的同时出现,袖中的手抓紧,咬紧了唇。
姜贵妃悄然抬眸起。
“你便是沈家大娘子?”她捻着帕子一角,轻拭眼角。眸中沉晕泪光,似散发着幽绿的光。细细打量着沈灵姝。
美人含泪,即便已是徐娘年纪,却也楚楚动人。
沈灵姝也在细看着“太后”。上辈子沈灵姝见到“太后”时,姜贵妃在乱世之中存生下来,已是半鬓白发。面容庄严,但看得出年轻时候的美人之姿。
而此刻直面较为年轻一些的“太后”,才发觉人眉眼满是异域风情,玉面朱唇,气贵势艳,貌美得极具攻击力。
沈灵姝又想到了在荨园假山后偷听到的事。
印象中的太后,信佛吃斋,装扮总是雅素,但一直和皇上并不亲近。大抵是因为两人时隔了二十余年才相认。
除却了老是规矩束缚沈灵姝,总体来说并不是一个难相处的人。
沈灵姝颔首,回话。“回娘娘,小女便是。”
“你一整个晚上一直都同王家三郎在一块?”姜贵妃审视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悠悠询问。
众人的目光都朝看了过来。
沈灵姝咬紧牙。
若是现在说是,就相当于对全长安承认了两人私下有交情。以后再难说清。
王瑾负手笑而不语。
沈灵姝深呼一口气:“回娘娘,只是偶然遇见,闲聊一二。”
“你为何离席?”
“人之三急。”
“倒是个实诚的。”姜贵妃浅笑,看向王瑾,“看来小郎君有意维护,小娘子无情领呢。”
王瑾:“痴子之心,让娘娘见笑。”
这会,林君熙也寻来了兄长,扫开了人群上前来。
“回圣上,娘娘。离席位的不止灵姝一人,民女、刘家娘子、方家娘子……我们等也曾结伴离席。”
林君琢:“女子珠钗,不一定便是女眷所有。也能是其他朝官郎君存之。圣人细察!”
林祭酒看见自己两个侄子侄女,不慌不忙上前。“侄儿侄女贪杯,圣上莫怪。此事怎能用‘离席’论定杀人,乃是荒唐。圣上还望速速交给刑部,还解贵妃娘娘失亲之苦。”
一霎之间。
出位告解自己离席的,证明的,说疑惑的……人数众多。明里暗里却都在为着沈灵姝说好话。其中王林两家之人显目。
姜贵妃心头一声嗤笑,之前便听闻过长安第一贵女沈家娘子的这一名号。如今见识,这一名头也不是随随便便就来的啊。确有点本事呢。
姜贵妃出声:“吾怎么会怀疑诸位,好好一个元日,让诸位不尽兴,是我错处。若是有丢物者,来我这儿,看着我可怜的婢女彩云的面上,定会帮尔等寻。”
晋皇帝:“此事交给刑部查,都散了。”
宫宴的插曲便这么结束。
男女宾散回各自的宴席。
沈灵姝想要去寻君熙。中途目视上了自家阿耶严肃的目光,缩了缩脖子。老实在阿娘的看管中待着。
沈夫人冷冷的视线停在沈静姝身上。说不出是怒还是失望。转开了眼。
宫宴到了子时就散了。
各朝官领携家眷回坊。
因宫中死了人。后头的宫宴,所有人皆心不在焉。
*
沈灵姝回到了府。
虽然知道免不了面对阿耶的训斥。
但沈济的怒火却是平生来最大的一次。
“沈灵姝,跪下!”进了正屋,沈济转身,一声怒斥。“你什么时候和王家三郎扯上关系!”
“被波及进杀人案还不够,还卷出了和王家有私情!怪不得王家会上门提亲,沈灵姝!你眼底头还有没有我这个阿耶!你视沈家家训为何物!我们沈府行的正坐得稳,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绝不能与反贼来往!”
“没有,阿耶,我没有。”沈灵姝何曾被阿耶这么怒吼过,委屈至极。乖乖跪在堂下,双眸含满了眼泪。“我和王家三郎一点关系也没有……我都没见过他几面……是他自己过来和我说话的……”
元日的雪下得大而彷徨。
沈灵姝跪在堂下。头顶有檐挡雪,膝盖却被浸润了寒气的地面刺冷地疼。
廊檐下的灯笼散着明暖的光。
沈夫人厉声:“沈济,你要罚大娘干脆连我也一起打骂得了!”
“胡闹!都胡闹!灵姝这番无法无天,便是被你宠坏的!”沈济大怒,“拉开夫人,上家法!”
“谁敢!”沈夫人呵斥,“大娘只是离个席座解手,便被怀疑杀人凶犯,成了她的错了吗!二娘不管不顾,当着圣人面推大娘出来,她是何居心!她便不必罚!?”
沈静姝此刻正站在廊檐下,静静地看着堂下的母女两,嘴角勾着冷笑。
待众人望向自己,冷笑化为了凄白的苦笑。“夫人……静姝以为珠钗是阿姐的东西……罢了,阿耶你也罚我吧,如果能让夫人和阿姐心头舒坦……静姝确实做错了,不该如实告知圣人实情……是二娘的错……”
“二娘!”柳姨娘闻讯已经赶来了,还不知事情原委,却是一嗓门嚎啕。“家主,二娘体弱她怎么能受得了家法……我们二娘自幼乖巧,不争不抢,她做错了什么……”
沈济沉气。“二娘没做错,只是如实禀之。无错。”
沈静姝抽泣着被柳姨娘和其他家仆拉扶到一旁。
沈济沉脸嘱咐:“拿家法。”“把夫人拉开。”
沈夫人怒目:“沈济!你敢!”
沈济:“今日大娘敢和王家人勾联在一起!明日整个长安就能说沈家不知检点,狼子野心!沈灵姝,你扪心问问,你对得起你的叔兄祖辈,对得起他们铮铮铁骨传承守护下来的沈家的世代声誉吗!你要让以后的沈家世世代代的子孙都被戳着脊梁骂为反贼吗!”
沈灵姝手背擦了下眼,泪珠成串,哽咽不成声。轻推开沈夫人的手:“阿娘,你先离开……灵姝确实做错了,阿娘,你不要哭……”
管事忠叔端来了“家法竹棍”。
沈济取过。竹棍轻细,在空中挥舞,划出来的痕如同竹鞭一般。
“沈灵姝,你可知错!”
“女儿知错。”
“错何处?!”
“不该和王家人不避嫌,不该罔顾耶娘的苦心,不该不听话乱跑……”
“伸出手!”
元日大雪纷纷,女娘跪得刺骨寒,咬牙伸出了已冻僵的双手。摊平了,伸开掌心,朝上。
竹棍在空中发出泠泠破空声。
“这一鞭,是惩你目无家训,罔顾沈府世代先灵!”
“这一鞭,是你无知无畏,生事顽戾!”
“这一鞭……”
沈静姝眸中含笑,在檐廊下看着竹鞭子一下一下,抽打在沈灵姝的掌心。
皮开肉绽之声。
以往怕疼的女娘,却一声不吭,甚至没有一下是蜷缩回手去。只是脊背挺得直直的。
眼泪成串地掉,却没有喊痛喊停一句。
沈夫人由着婢女扶持,背过了身去,早已泪流满面。
旁边的春桃和云月看得心疼,泣不成声,咬紧了牙关。
福允更是直接呜呜哭出了声来,被管事忠叔拍了个脑门,才知道捂住嘴。
抽了足足二十下。沈济才放下了家法。
沈灵姝的嘴唇已咬破。口水吞咽进去,带着铁锈的腥味。双颊惨白,杏眸红通,没有知觉的双手更是连放下都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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