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中石子、盆栽花草, 已被暴雨摧残得模糊不清。
玉河宫的管事仆从也过来劝。“三姑娘,你的身子要紧啊。这雨水寒湿,要不仆把窗给你合上吧?”
司马凤不厌其烦。终还是转了身子,挥挥手。应许了管事关窗的请求。
仆从抓紧将窗扇掩合上, 隔绝了外头的泠泠雨气。
司马凤转而看向了宫殿之中,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眸, 斗转彷徨。
仆从被挥退。
关上殿门的霎时。
传来悄声议论。
“你听了没?大公子已好些日子没出现了……”
“近来整个宫廷都不太祥宁……大家主前些日子似是误食了东西, 差点要去半条命……”
“怎会如此?”
“现在又落到咱们三姑娘, 仿佛被抽了魂魄一般……”
“哎, 你说什么呢, 咱们三姑娘只是扭伤了脚……”
“那可不是扭伤脚, 那分明是……”
……
仆从议论的话语随着关合上的殿门, 逐渐被挡在了外头。
殿内。
司马凤的脸色却因听了那些议论而惨白。她的右脚是司马燕挑掉了脚筋所致。她应该是最清楚司马燕的性子才对。自小到大, 他便是刚愎自用一人, 他受尽宠爱, 受尽富贵,所以骄傲而为。他对她的温情, 只有在臣服时才享得有片刻。因为是强者,是未来的家主的最佳人选,所以阿娘要她必须讨好司马燕,必须对他有着爱慕,必须成为他未来的妃子……
司马凤十五年来,都是如此所为的。她爱慕强者,爱慕司马燕对自己的特有温情,爱慕娘亲为她铺设的道路……她也学着变强,学着成为司马燕心中所喜的模样。
只是这一份依恋的假象。在司马燕的匕首冷冷划断了她的脚踝,在司马燕将自己拖入深黑的密道之中。在粗硬的沙土摩擦过自己的脸和赤.裸的手臂后……被彻底割断磨灭。
司马凤脑袋紧绷得疼痛难耐。
她和司马燕处于密道一日,看清了眼前人的可憎面目。
她本不该对其有怜悯之心。
而裴曜的出现——
出现在密道之中。司马凤知道应是李灵出去后求助了裴曜让他来救自己。
裴曜确实救了她。
血痕溅了三尺高,溅在密道的泥砖石墙上。
司马凤吓傻了。
她头一次发觉司马燕的不堪一击。他的狂怒在对面那个冷戾的男人面前,仿若是蚂蚁撼树。
司马凤艰难往后退。
杀了司马燕的人没有半分神色变化,甚至身上都未沾染上半分血渍。一切如此行云流水,仿若只是在测试一把长剑好不好用。
淌血的长剑落到了司马凤面前。
司马凤分明能感知到裴曜对自己的杀意。只不过刹那而过。
男子冷峻面上波澜不起,望着瘫坐在地上的司马凤。
“吾可不杀你,需你至此之后,不得靠近李灵半步。听得懂?”
*
司马燕失踪了两日。
司马曹生已令人翻遍了整个宫城。
宫城上下,到处可见卫兵忙碌。
动静引起了西处安思殿中姜贵妃的注意。
昨夜刚下了一场雨。
空气中满是凉意
姜贵妃只着着一件鹅黄半臂襦裙,散罩着樱红披帛,手中缓缓指拿着把细扇。一手轻撩起门边珠帘,远远眺望湿漉的雨景后的天地。
仆从刚来禀,司马曹生的亲卫兵要搜查安思宫。被仆从喝令请旨才离开。似是真去请了司马曹生的旨符。仆从还道了近些日来打听到的大公子司马燕失踪一事,说与了姜贵妃听。
姜贵妃凤眸半眯,庭外海棠花开得正盛。淌下的水珠,衬得海棠红得灼热剔透。姜贵妃心头忽升起一股惊人的猜想,挥退了下人,嘴角微微勾起来。
忽脖子上一热。
一双强壮的胳膊从后环抱住了姜贵妃。
赤条条,只披着一件白色外袍的司马蛟从姜贵妃的寝室中出来,衣袍还未收拾,便依恋地拥抱住姜贵妃。埋脸在姜贵妃的脖上吮吻。
“姑母……”
姜贵妃用胳膊肘轻一推搡,并未阻止司马蛟的贪婪行径。轻妩一笑,“……你爷爷都要派人来搜宫了,你怎有这个心思赖着不走?”
司马蛟:“爷爷?爷爷为啥要搜宫?”
姜娘子转了身,手指一点,将司马蛟从自己身上推离。“还能有什么?你瞒着你父亲从瀛洲偷跑回来,这可是死罪呢……”
“姑母救我。”司马蛟脸色刹的一白,“爷爷当真知道我在这?我阿耶不可能告密,竟是哪个小人走漏了消息……”
姜贵妃眼中流过几丝不屑。转瞬,在司马蛟望过来时,又变成了柔媚之态。“你若是怕,自是可以直接跑了,早早跑回去躲起来,总归还没查到我这里来……姑母可救不了你。你爷爷对咱们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已是仁慈了。”
司马蛟马上去抓姜贵妃从胸口滑过的手。“好姑母……我不走,我千里迢迢才能见到你一次,我死也不走。姑母你好不容易从那草包皇帝宫中出来,我要追随姑母到天涯海角,咱们要死在一起……”司马蛟面上的痴态不改。
姜贵妃冷笑一声。却没有推拒司马蛟自作多情地将自己抱揽得紧紧。
姜贵妃半倚在司马蛟怀中,凤眸暗自蕴转着流光。“你要与我生生世世在一起?可是等司马燕登位后,这关东可没有我们容身之处了……”
司马蛟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姑母,咱们离开这,咱们逃到远远的地方,只有你我二人。我们隐居山林,不问世事,生儿育女只过咱们的神仙生活,可好?”司马蛟越说,眼底的兴意越盛。整人紧跟着红光满面。
姜贵妃心中啐了声。冷笑抬起了身。“生儿育女?我这身子,已是不能生育了。你活了也二十多年了,怎么还有这么天真的想法?倒叫我好笑了。缩在山野之中,过粗衣简食?我多你一倍的岁数,都不曾被缺衣简食过,你可好会折辱我。”
司马蛟慌了。“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姑母……”
“我瞧你倒是这个意思,拱手富贵让他人?你倒是只有这点出息。”姜贵妃嫌恶一般,抽回了自己的手,细扇轻敲打探上前来的司马蛟的手。看着司马蛟吃痛收回,才笑了声。
司马蛟顾不得被拍红的手背。“姑母莫怪,是我失嘴,姑母要什么,我都给你,我都给你争来……”
姜贵妃半挑起眼,“真的?”
“真的。”司马蛟深情款款道,“只要姑母要的……”
姜贵妃:“那好,我还真有一事要你做。”
司马蛟像是即招即来的狗。立马朝向了姜贵妃的坐榻扑去。“你,去向家主表明自己到了关东。然后告诉家主,你看见了司马燕遭了裴曜的毒手。”
司马蛟听完愣住。
“司马燕他出事了?”
姜贵妃但笑不语。只轻缓扇着自己的细扇子。
司马蛟又道:“可裴曜他不是你的儿子吗……”让他说这话,这不是赤裸裸陷害吗?
“是我的儿子。”姜贵妃款款笑,“所以,我们才要主动出击,趁早防呢。”
*
夏夜的雷雨一阵阵。
司马燕失踪的消息也从宫城处传到了他们旁殿来。
得知这命令还是司马家主所下。沈灵姝微微惊讶。司马燕在密道里待了那么久,也不见司马家主着急。怎么现在开始遍地遍宫地要翻找人了?
难不成司马燕在密道里消失不见了?
小副将在旁剥橘子吃,心头痛快。“消失了最好,人要是彻底没了,才叫心头快意咧。”
沈灵姝在殿中的案几前翻看药书。有了捷径后,身子是累了点,但手倒是轻松了。可以偷懒不用抄写那些繁琐的经文。沈灵姝白日自然是做自己想做的。
“也奇怪,明日不是司马氏的大暑比试吗?司马燕看起来不像是会拱手放弃的,上次司马照谷不还说了他这次赢了,就能接管家主位了。”
沈灵姝上回在密道中也注意到了。司马燕所在的地方,应有尽有,还有一柜子瓶瓶罐罐的东西,根据着司马燕阴险的性子,八成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在以往的比试中,司马燕都会使阴招了。不可能面对那么重要的比试,会因被卫曜揍昏了一次,就躲起来吧?
沈灵姝不解。
伸手从案几上拿了颗橘子,正要剥。
殿门口一阵嘈杂声响。
紧接着是一支卫队闯了进来。
为首的正是司马蛟。
司马蛟掏出了一块令牌,扫眼了一圈殿院。“裴曜在何处?家主有令,要召见他。”
小副将:“我们将军在何处?这不该问你们家主吗?是你们家主安排着我们将军日日给你们操练司马兵马的!”
司马蛟充耳不闻,“既然裴曜不在……”司马蛟想到了姜贵妃的指示,目光落在了沈灵姝身上。“你,同我走一趟。”
第七十二章
小副将往前一挡, “你说同你走就同你走?没这个理。我们师爷不归你们关东管!”
小副将刚剥完橘子的手按在了腰侧的剑鞘上,脸上神情认真严肃,大有司马家的卫兵再往前行一步, 就会对他们不客气的意味。
随着小副将防备的动作, 霎时从廊檐下跳下了数名暗卫。与着司马家的卫兵呈着分庭抗礼之姿。
司马蛟眼眸一眯, 扫视一群暗卫, “好啊, 瞧我发现了什么。裴曜不小的胆子, 竟还有私养的兵没有上报给家主。”
“公子你再往前一步, 连回去禀告你们家主的机会可没有了。”小副将一脸不屑, 似乎并不担心司马蛟去向司马曹生告密。
司马蛟带的卫兵并不多。而对面的人数自暗卫现身后,已明显碾压了他们。司马蛟暗自揣估了双方的实力,抬高了手臂一挥。“走!”
小副将闻言才将已出鞘一半的剑重新收了回去。
沈灵姝手中还留着刚从案几上拿起但还未剥的完整的橘子。隔着小副将和几个暗卫的背影,沈灵姝目光注视着转身要离开的一行人。忽然开口。“阁下要带走我的要求, 是姜娘子的命令吧?敢问阁下是在给司马家主办事,还是在执行姜娘子的命令?”
司马蛟的背影一顿, 显然是听见了沈灵姝的这番话。转过来的目光微微错愕。上下扫视了沈灵姝一眼, 紧闭着嘴, 没说什么。反而匆匆带着卫兵们撤离。
虽司马蛟并未回答沈灵姝, 但仅那错愕的一眼就能透露出足够的信息了。
沈灵姝握着橘子的手一紧, 一双柳眉微微蹙了起来。
司马家主不可能知道她和裴曜的关系。也没有理由召见自己。在外人的眼中, 她只是个随从。在司马家主眼中, 可能甚至没有小副将的地位高。即便之前有卫曜因为自己和司马燕在马球上起冲突, 但追根底找下去, 也只有可能从司马照谷那里得知的一个“义弟”的名分。
唯一知道她和卫曜内情的, 只有司马凤和姜贵妃。
而再联想司马蛟和姜贵妃的关系……答案不言而喻。
只是……姜贵妃,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
沈灵姝这边百思不得其解。
而司马凤这边也得了外头的消息。
自她脚伤一事, 司马家主派了司马家的大管家过来探视了几次。主要目的还是打探司马燕的情况。
司马燕消失了足有三日。司马曹生视自己的这个长孙如宝,自然是第一时间发疯一般搜寻整个关东城。
司马凤也是才知道,原来司马曹生是一直知道司马燕之前都躲在密道中的。大概也是搜寻了密道,发现了端倪,才来找自己问话。也可能是发现自己受伤的时机和司马燕失踪的时机吻合,才来找自己问话。
司马凤不可能松口说自己去过密道的事。她了解这个爷爷,若是知道了司马燕已经死了。发怒之下,说不定会迁怒自己,甚至包括阿耶阿娘他们……
司马凤面对老管家的问话,一问三不知。只是咬死了牙关表示自己只是在骑马的时候伤了脚而已。
大管事笑容可掬。“仆信三姑娘说的是实话,三姑娘往后出行,还务必小心谨慎。伤了脚可不是小事。仆会好好转达给家主,家主也一直挂心着三姑娘。”
司马燕微微颔首,额上的白玉抚额垂离额头片刻。“多谢家主的挂念。”
大管家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脸色苍白的小姑娘】,转身离开了。
待大管家离开了玉河宫。
司马凤撑着旁边的榻案起身,榻案边是习习送着凉风的冰盆,而她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一片。
司马凤的汗珠从额上滑落。
忽听殿门一阵摇晃,被从外推进来。一个婢仆跑了进来,慌措之间,声音都是颤抖的,“三姑娘!三姑娘不好了!大、大公子造、造反,起兵造反了!”
司马凤眼神流露出惊惧的错愕。刹那,明白过来,婢仆所说的“大公子”,不是司马燕。而是司马燕的生父司马罕。司马罕作为司马曹生的长子。“大公子”本是他独有的称呼。只不过因为司马家主身强体状,在位四十多年,仍旧没有让位的意思。而司马罕的亲生儿子,竟然又能力卓越,深得司马家主的喜爱。久而久之,“大公子”的称呼,就让位给了司马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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