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为什么不念?我要听,我要看看她说什么?”赵太太已经做好生气的准备了。
顾青只好念起来。
这篇文章是一位自称新女性的女作者写的,通篇都在批判旧式女性,文笔犀利、内容丰富,从家中长辈,到邻家女子,再到儿时好友,但凡遵循旧道德的女性,都被她批评了个痛快。她说了旧式婆婆虐待媳妇致死的例子,也说了放弃了自由恋爱屈从于父母嫁人的姑娘,还说了给丈夫主动纳妾的妻子……
这位女作者总结,“旧式女人的主要外表特征是盘头、缠足,她们的性格表现是对男人和长辈隐忍、顺从,对小辈苛刻、欺压。尤其是老年旧式女性,眼神里总是闪着挑剔的光,内心多阴暗、扭曲。她们一辈子受着父亲、丈夫的压制,受够男人的欺压,平生只有一次欺压男人的机会,就是到了老年可以用孝道来压制儿孙。比如,包办婚姻,给儿子娶个跟自己一样的小脚女人……”
“够了!”赵太太已经快气炸了。
顾青吓了一跳,赵太太忙跟她解释,“淑荷,我不是说你。我是说那个女作者。让她把我们这些小脚女人说成什么了!”
顾青心想,这还是最后一段没念呢,最后一段还写,“这些旧式女性是按旧道德长成的,必然是旧道德维护者,然而新社会新风尚下,她们这些与社会新风气格格不入的女人,必然会走向悲剧,后者去毁灭他人,或者自毁……”
“这么极端、激烈的东西,怎么能发表出来的?真是奇怪了。编辑都不审稿的吗?”顾青摇头叹息,“这个女子也许是受过哪个旧式女性的欺负,就恨上了所有旧式女性,可是她这样口诛笔伐,却是骂了所有小脚女人。”
“其实,我看到有
些读者如果对文章不满意,是可以写信给杂志社的编辑,给他们提意见的。”顾青试着建议。
“能行?”赵太太问。
“能行的,我还看到有不错的读者来信被刊登呢。”
“那敢情好,媳妇,我来说,你来写,一定要给他们提提意见。”
于是,赵太太口述,顾青整理,两人给杂志社写起信来。赵太太大致的意思是说,那位男作者的语言自相矛盾,前后不一致,真实性值得怀疑。而那位女士思想太偏激,骂了所有的小脚女人,裹小脚就一定道德不好,这说法真奇怪,读者看了不舒服。
赵太太还特意问了这篇文章的作者是谁,顾青告诉她,“叫林安妮,作者身份是女中学生。”
赵太太皱眉,“这是起了个洋名儿?是自己改的吧?什么样的人家出了这样偏激的女子。”
顾青心想,说不定以后您还会看见她跟您儿子结婚呢,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个林安妮多半就是后来跟赵锦丰谈恋爱的林安妮。因为,不光名字一模一样,连用的语言都是差不多的,尤其是对小脚女人的形容。
晚上,赵太太睡下了,顾青点亮了煤油灯,又开始爬格子,她决定明天寄两封信出去,一封是替赵太太写的读者意见,一封是自己的投稿。边写边想:不管你是不是那个未来的小三,接招吧!让你知道,小脚女人可不好惹!
两天后,《新女性周刊》收到了一篇投稿,名字就很有意思,一个年轻的女编辑立刻被吸引了,《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文章里写,看了一个女人写的《旧式女性真可怕》后,有一种感触,那就是,比旧思想、旧道德更可怕的,是社会对本来是被压迫者的小脚女人的冷漠,是女性对女性的苛刻……
女编辑把这篇文章推荐给主编,主编看了作者写在前面的读后感,也是惊出一身汗,因为这个读者非常尖锐地指出,《新女性周刊》充斥了对女性的批判,而且大多数投稿者,是男性,这个周刊已经快成为男性攻击女性的阵地,而不是为女性呼吁的场所,叫“厌女周刊”似乎更合适了。
这些话让主编警醒了,确实,因为女性识字率低,大部分投稿者还是男性,他们多少对女性有些看法,所以,读者看起来,杂志有“厌女”特点了吗?这可太危险了,因为杂志原来的读者群是以女性为主的。
女编辑问,“这个,要刊登吗?似乎对我们也有些批评了。”
“登,一定要登。你看这一句,‘旧时代,女人为难女人,是因为男女不平等,女人
无法与男人抗争,只能去为难比自己地位更低的其他女人。但是新时代,为什么还是女人为难女人呢?一些自诩为新女性的女子为何总是要去抨击小脚女人呢?为什么不去批判让迫使女人裹小脚的男人呢?这种女人为难女人的行为,本身就是旧思想在新时代的延续。’”
总编激动地用手指敲桌子,“下一期周刊就登出来这篇《女人何苦为难女人》,算是跟上一期的《旧式女性真可怕》打擂台,这就好看了,一定吸引读者。”
“可是我们下期排版已经排好了。”
“那就重排!”
于是新一期的《新女性周刊》就刊登了“何书方”写的《女人何苦为难女人》,这一篇文章在读者中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有人因此激动地写信给杂志社,发表感慨,说终于有人为旧式女性说句公道话了,让她们成为旧式女性的不是她们自己,而是她们的父亲、丈夫,而是曾经制定了旧规矩的男人们。
在一所女子中学里,一个女学生拿着新一期的《新女性周刊》跑进教室,“林安妮,林安妮,你快来看,你上次发表的那篇文章被人驳斥了,有个叫何书方的作者,写了《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来批判你呢。”
“什么?批判我?还有人要为旧道德和旧式女性唱赞歌吗?”林安妮听了很震惊。
等她看完了这篇文章,气得浑身发抖。
林安妮在上一期《新女性期刊》发表了文章《旧式女性真可怕》,批判旧式女性,当别的女同学发现后,惊喜地跑来问,“林安妮,这是……你发的吗?名字一模一样,也是女中学生。”
林安妮心里自豪,但是还有谦虚下,“哎呀,我也不知道,随便瞎写的,居然就发表了,我也很意外呢。”
“谦虚什么啊!分明写得很好。”
“就是,我们就是要批判旧式女性,那些小脚女人老是看不惯我们新女性,我们要利用舆论的力量,传播新思想!”
……
同学的赞誉犹在耳边,可是现在,不过一周的时间,就有人文字如刀,字字诛心,说什么女人为难女人,说什么自己的思想是旧道德的延续,可恨!居然这样就把自己的观点全部推翻!
这个何书方!他倒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了!林安妮看了作者的名字,又领教了这人的文笔,自然就以为何书方是男性了。
“不行,我要重新写一篇,好好的清缴这个道德骗子!满嘴胡言乱语!竟然就这样轻易地是非颠倒!他这是复古逆流,这
是反对新文化!”
旁边以为同学有不同观点,“其实,还好啦。人家也没有反对新文化,只是同情旧式女性罢了。”
也有人说,“林安妮,我们要考大学的,今年同德大学要招收女子班,还是赶紧复习功课吧。别跟人怄这些闲气了。还影响心情。”
“你们知道什么,他全盘否定我的思想成果,这不能忍!我一定要批判他!对待这样旧道德的卫道士,就应该口诛笔伐!”
第90章 小脚新女性6
在林安妮气得要疯的时候,顾青在给赵太太念新一期的《新女性周刊》,赵太太听到以自己名义发表的读者来信刊登出来了,很是高兴了一回。末了,还拿过来杂志,自己看看,“赵——美——兰,这是我的名字,这三个字我认得;这两个是‘读者’,我也认得……”
难得婆婆有兴致,顾青就干脆把这一篇文里的字都教婆婆念会了。
赵太太打这以后,就愈发认真地习字、听报,又遇到格外不能忍的,就让媳妇帮她写信给报社、杂志社,赵太太口述,顾青书写、润色,婆媳俩相得益彰。
每每这个时候,赵太太就叹气,“我儿媳妇是多好的女子,秀外慧中,可惜,我那儿子糊涂,老想……哎!算了。过得几年,若他还是这样,我就给他纳个妾,生了孩子抱在你跟前,有我在,绝不会让妾室对你不敬的。”
顾青一听,心想,可别提妾室了,你儿子痛恨妾室这种封建糟粕,人家只喜欢重婚。
见儿媳低头不吭气,赵太太还以为她不喜欢妾室,也就不再提了。其实,赵太太也知道多一个人多一份是非,一个家要安宁,还是一夫一妻最好。
不过儿子儿媳还年轻,倒也还能等等,媳妇现在从外表到思想,都算得上新女性了,或许儿子和她能日久生情也说不定,赵太太这样一想,就决定再等等。
只要赵锦丰来了,赵太太就尽量走开,让小两口相处,可惜这俩人都厌恶对方,顾青是能躲就躲,赵锦丰是低头喝茶看报不抬头,完全没让对方入自己的眼。
儿子的心意并没有改变,赵太太也无奈,但是她也不敢硬劝,已经知道儿子对父母做主包办婚姻很反感了,硬逼就把儿子逼走了。
不过赵锦丰不爱理人,顾青正中下怀,她巴不得这人少来。
神父的下午英文班,学员来来去去,有的人来一次就不来了,有的人坚持几天,有的人时来时不来,像顾青这样每天雷打不动,坚持数月的,只有这一个。
而且,神父发现这位中国女士,放足、剪发、学洋文,数月下来,已经和他第一次见时判若两人了。变得自信、从容、洒脱,最重要的是神父发现这个中国女人是个语言天才,学英语学得很快,已经可以教其他学员了,学员中有不懂又不好意思问神父的,就都问她。
顾青还自告奋勇,“神父,我来给你当个助教吧。”
神父欣然同意,毕竟玛丽修女还有别的事务要处理,准备讲义、收作业这些事情,有
个专人来做似乎不错。
当神父问起,“方女士,为什么你学英文这么快,是以前学过吗?”
顾青就把“万能”的弟弟提出来,“我弟弟教的,他的英文书我都看过。我有点基础。最近,我在试着读英文书呢。”
神父释然了,“原来是这样啊。可是,即便如此,你也是我看过的学英文学得又快又标准的。”
顾青都不好意思,上了多少次大学了,还出国交流过,这要是英语还不行,那该找块豆腐碰死算了。她想了想,找了个借口,“其实,我觉得英文不难学。”
“哦?很多人都说英文难,你是我第一次见到中国人说英语简单的。看来你真的是语言天才。”神父点头。
“不是这样的。我不是天才,我只是在描述一个事实。您看,英语只有26个子母,而且都不复杂,学会写26个子母,就会书写了。可是,汉语呢?至少要会写几百个字,才算是会写字。而且很多字构造是比较复杂的,因为……”
说到这里顾青停顿下,“您听说过甲骨文吗?前些年,有人发现了中国最早的文字,甲骨文,最早的汉字每一个都是一幅图画,我们的文字是起源于图画的,比如,我给您写一个门字……”
顾青拿了纸币,写了个“门”,“这个字和它代表的实物是不是很像呢?”
神父点头,“是的。确实有些像。”
“可是英语呢?我觉得,在我们看来,更像是一种密码语言,子母的不同排列形成一个单词,要有人告诉我,我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不管怎么说,学会英文的书写比学会汉字书写要简单多了,也快多了。我现在对学英文很有兴趣,希望以后能跟外国人流利地对话。又或者,说不定以后能当个翻译。呵呵,好像有点吹牛……”顾青本来越说越起劲,但是说到当翻译,想起任务里没有,心说还是算了。
可是神父却一直很认真地听,“不,我觉得你没有吹牛,你说得很好。我来中国多年,虽然可以和中国人交流,但是中国字一直是我的障碍,我觉得太难了,太复杂了,所以一直没有学。但是今天听到你这样说,突然感觉好像懂了什么。我想我也许可以试着去学读、写汉字。还有,你说的甲骨文,哪里有?我也有兴趣。”
“这个啊,我想想,好像在一个书店里看到过,我再见到会留心的。”
……
顾青后来特意去找了一本《甲骨文与汉字演变》,送给神父。神父很高兴,兴致勃勃地研究起来,但是他不认识汉
字,顾青就每天学完英语,收了作业,留下来,给神父讲解这本书。
神父看着中文书,就发表议论,“中文的书都是从右往左写,还要从上往下看,竖着,不是横着,看得很不习惯。”
顾青就开起玩笑,“我听说过一个说法,西方人有冒险精神,喜欢观点创新,所以看前人的书,从左往右看,一直摇头,不对,说得不对。”顾青边说边摇头,神父笑了,她继续说,“而我们中国人,用你们的话说,有祖先崇拜思想,所以我们看前人的书,从上往下看,边看边点头,嗯,果然前人说得对。”
神父感慨说,“你这个学生已经可以当我的老师了。”
“不敢当,不敢当。”
……
因为要跟神父一起学习汉字演变,顾青每天下午要迟会儿回家。但是赵太太知道,顾青送了书给神父,还帮神父认汉字,也是十分赞许,“上次我生病,多亏了神父,不然我们初来乍到,谁都不认识,可就抓瞎了。知恩图报是好事,我还想两包点心太轻了,还好你能帮上神父的忙。而且神父还送你好几本英文书,你如今也送神父一本,这很好,礼尚往来。”
赵太太再见到儿子,就夸赞儿媳,“淑荷如今出息了呢,在神父的英文班里当助教了,而且还教神父甲骨文呢。”
她好心撮合两个年轻人,原以为儿子听了会对媳妇刮目相看,哪知道赵锦丰勃然大怒,板着脸进去厨房对妻子说,“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啊?”顾青本来是见他一来,就躲进厨房里,现在人家居然屈尊降贵跑来要跟他说话,什么情况?
等顾青在外面坐下了,赵锦丰黑着脸训斥起来,“往常你虽无知,可我看你还算安分,前些日子母亲说你追求进步,读书识字,我觉得也是件好事。可是现在,你才不过认了些许几个字,就敢说什么助教了。你当母亲无知好哄骗么?你们俩出去这样跟人家说,旁人笑话的是我。你知道助教是什么?就敢乱说!不识字倒也罢了,识了几个字便这样张狂起来!日后还是少出门吧!还有那助教二字再也别提了!”
顾青不动神色地听完,赵太太也有些吃惊儿子的反应,心说坏了,本来小两口关系就不好,往常冷冰冰的样子自己都看不下去,如今更是训斥起老婆来了。
“这孩子是怎么了?就不能好好说话吗?我们是不懂这助教二字不能随便用的。可你也要好好说话啊!”赵太太忍不住说了儿子。
赵锦丰说,“母亲,你不知道厉害,助教是大学
里的老师,我刚留校时,虽然学业很优秀,也不能直接授课,要从助教开始。她什么都不懂,就要做助教。而且那个地方也不是什么正经学校,只是个临时学习班。还有什么助教?真是个笑话。”
50/128 首页 上一页 48 49 50 51 52 5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