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看着面无表情的妻子,“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没听见?还是没听懂?是不知错?还是知错不改?”
赵太太看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为难妻子的样子,就劝说,“你别这样,别吓着淑荷。”
“她胆子大着呢!……我问你呢,你是什么意思?我说了,你不服吗?你还不改吗?!”
顾青慢条斯理地问,“请问,你说完了吗?”
赵锦丰楞了一下,“说完了。”
“你说完了,那我能说句话吗?”
赵锦丰没想到这次妻子是这个态度,往常自己很少跟她说话,偶尔说一句,她必然会听的。这次,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顾青好整以暇地理理头发,正想说,突然又问,“我说了,你不会打我吧?”
“你……我赵锦丰是文明人,你什么时候见我打过人!”赵锦丰不快。
“好,那我就说了。我想问一下这位先生,您今天是希望我做旧式女性,还是新式女性呢?”顾青问着话,眼睛却看着前面的桌子,没看赵锦丰。
“这什么意思?这是什么话?”赵锦丰被问得莫名其妙。
“如果你今天希望我是旧式女性,那么对于丈夫的所有要求,我都服从,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因为旧式女性遵循的是三从四德,出嫁从夫。但是,如果,你今天希望我做新式女性,那么,我就要说几句话了。新式女性有独立思想,不会对丈夫惟命是从,家里的事情,夫妻要商量着办。你说是不是?”
赵太太第一次看见媳妇在儿子面前没有唯唯诺诺,奇异地是,做母亲的并不觉得不高兴,反而觉得挺好的。
但是赵锦丰就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顾青继续说,“你刚才所说的不能自称助教,可以,我觉得有道理,是我思虑不周。但是,让我少出门,这个确实比较难。日常买菜、买米、买炭、买报,都需要出门。但是母亲年纪大了,有事弟子服其劳,自然该我这年轻人去。你说是不是?”
没等到回答,顾青继续,“中国人讲究知恩图报,神父是救过母亲的,我们应该报答,你说是不是?我一个小脚女人能帮到神父什么?也就只有帮他组织教学而已。而且,这件事情,我已经答应了,总不能半途而废,我们中国人讲究诚
信,我想,无论新思想,还是旧道德,诚信总是没错的。谁也不喜欢做忘恩负义、背信弃义之徒,你说,是不是?”
赵锦丰第一次被个年轻女人问得哑口无言,这人还是往日瞧不上的小脚女人,封建包办婚姻的妻子。
他想反驳,可是不知道该怎么驳,被这女人绵里藏针地批评了个猝不及防。
等赵锦丰站在大街上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为什么突然站起来走出来了,好像落荒而逃似的。不就是个小脚女人吗?有什么好怕的?真是沉不住气!
郁闷的赵锦丰招了个黄包车坐上了,一路上生闷气,一直到了住处,还在想,刚才怎么就任由那女人数落了一番就走了,什么都没说。好像显得自己理亏似的。
只是,这女人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伶牙俐齿了?而且,说话的时候都不看人,似乎还有点傲气了。莫非是因为看书读报?那她每天读了些什么书?什么报啊?
等赵锦丰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琢磨小脚女人花了一个小时,赵锦丰更郁闷了。
第91章 小脚新女性7
那天之后,赵锦丰每次来看望母亲的时候,看到妻子,偶尔就瞟一眼,带着点气,不拿好眼看人。顾青知道他想干什么,无非是上次被驳斥了,大男子主义作祟,想找机会训斥自己,扳回一城。
于是,顾青看见他想说话了,就借口离开,“我去倒茶”“我求摘菜”“出门买报去”。赵锦丰又不能追过去,没面子,只好忍着,忍得愈发气闷。
赵太太在旁边冷眼旁观,也不多话,年轻人的事真是不好管了,时代变了,不兴父母之命了,自己越说,只怕儿子越不高兴,偏偏反着来。不过,她觉得这样说不定也是好事,起码儿子眼里有媳妇了,虽然那眼色不太好,总强过装看不见人。静观其变吧,赵太太这样想着,慢悠悠喝茶。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顾青收集了不少报刊、杂志了。赵太太也跟着长了不少见识,生活丰富多了。守寡女人其实最怕的是寂寞,虽然赵太太从来不说。丈夫死了,儿子不和自己一起住,他要研究学问要清净,要方便工作要离学校近,赵太太也能理解。
儿子总不在身边呢,陪伴的就只有儿媳妇,对于相依为命的晚辈,赵太太并不吝啬,她知道儿媳在辛苦追求进步,晚上如果起来喝水,常常看见儿媳的房间门缝下透出的微弱灯光,她当时不说什么。但是第二天会提醒,“学新思想固然重要,但是也不能太急。昨天又看书到深夜了。女人还是不要熬夜,要保养身体。”
顾青其实有时候会熬夜是为了赶稿,她每天都不断投稿出去,给各个杂志社、报社,已经有杂志编辑开始约稿了。编辑们发现,“何书方”这个投稿人,对待问题,总有些独特视角,有些是比较超前的。而且,往往“何书方”的文章一发表,立刻报纸杂志销量会明显增长,而且读者来信也会激增,反响很不错。这里面有夸奖的,当然也有骂的。
其实顾青也不想熬夜,她也知道作息要规律,但是架不住有的编辑催稿催得急,说为了稿件的时效性,弄得顾青只得熬夜。她本身受过多年现代教育,能以后世人的思维去看待问题,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已经很清楚历史大致的走向。慢慢地就有编辑觉得她的思维逻辑是清晰的,方向的正确性也是比一般投稿人强多了的。当然,加急稿件的稿费也是翻倍的。
一般编辑约稿是通过写信,家里的信件都是顾青取的,每次有编辑的信件,顾青都说是家乡的弟弟写来的,赵太太也不问。但是有位负责时事评论的路编辑格外性急,有次派了文书直接按着地址找上门来了
,顾青只好骗婆婆说,自己给报社写了读者意见,人家上门来解释了。那位文书也机警,帮着圆谎,才把这件事遮掩过去。
虽然瞒着婆婆,有点不安,但是顾青知道,投稿赚钱的事,要让婆婆知道了,肯定又在她儿子面前好好说一番,自己让婆婆保密是不可能的。就算赵太太对自己再好,人家才是亲母子。而让赵锦丰知道的结果……谁知道那个人会做出什么事,说不定又要训斥小脚女人不该妄言。没离婚前,还受人供养,还不能完全翻脸。
她需要这些工作。在离婚前,要找到养活自己的办法,而且,这也是原主的愿望,又能完成任务,又能养家糊口,一举两得。
本来,为了编辑的看重和长期的合作,当然也看在大洋的份儿上,顾青觉得偶尔加加班,熬熬夜,还行。
但是,婆婆提醒后,她就尽量注意了。如果哪天需要赶稿,她就先假装自己睡下了,然后睁着眼保持清醒。等赵太太睡下了,再蹑手蹑脚出屋子听听,如果听到鼾声,那就是睡熟了,就回屋点亮煤油灯,开始爬格子。
为了更多发表文章的机会,顾青几乎每天都在买不同的报纸和杂志,除了《福尔摩斯侦探报》和《新女性周刊》是例外,这两个是每期必看的。
《福尔摩斯侦探报》总是吊人胃口,每期都有至少一个故事,是谜底下期揭晓的,赵太太是忠实读者,这个周报不能少。赵太太抓心挠肺等谜底,自会提醒儿媳去买新出炉的报纸。但她不知道的是,儿媳已经成了该报的专栏作者。
顾青每周负责给许编辑提供奇闻奇案,好在经历了几辈子人生,去过不少地方,脑子里的素材还是丰富的。但是每次看到赵太太在那里苦思冥想自己写的东西的谜底,顾青就觉得保守秘密真是件熬人的事情,好想揭穿谜底怎么破?
至于《新女性周刊》,赵太太也是关注的,每一篇都要顾青念的,一听到骂女性长辈的,就要让儿媳写信给杂志社诉诉做母亲的不易。有时候也能作为读者来信发表,赵太太就会珍藏这些报纸。
本来赵太太是想在儿子面前炫耀一下的,但是儿媳提醒她,“不如等攒得多一些再给他看,吓他一跳。”赵太太于是少女心发作,也调皮起来,“对对,等我攒上这么一摞登着我的读者来信的报纸,再给那小子看。好叫他知道,她娘也是懂新思想的,别整天我一问他什么,他就不耐烦地说,‘娘,这些事情你不懂,别问了。’”
后来赵太太又发下宏愿,说等自己认字认得多了,亲自写的读者信被发表的话
,再告诉儿子,那才叫进步呢。
其实,就算赵太太不感兴趣,这《新女性周刊》,顾青也一定会买的,她要及时知道,谁骂她。还有,骂了什么。尤其是,那个林安妮。
虽然杂志社和报社也会在邮寄稿费的时候,附上作者发表文章的那一期杂志和报纸,但是一般要等到月底或下月,不如自己买来,能及时看到。
顾青没想到,自己一篇文章激怒了那么多的“愤青”,有男也有女,纷纷投稿到《新女性周刊》谴责自己,说“何书方”为旧式女性辩护。尤其是林安妮,一篇《旧式思想不死,复古逆流重来》,骂“何书方”是压制新女性思想的旧式男子,说对于旧式男子来讲,巴不得女性都不要有新思想,最好都像旧式女性那样“三从四德”……
顾青的简练文笔和理性思维,再加上“何书方”这个笔名,让许多读者误会为男性。而且,“何书方”同情小脚女人,就被林安妮等人扣上“压制新女性的旧式男性”的帽子。男性批判者誓要跟“他”划清界限,不与赞同小脚女人者同流合污。女性批判者说“他”恶意制造女性间的对立。当然也有些人,认为何书方讲话不偏激,“他”只是发现了新思想发展中的一些问题,客观地提出来而已。
杂志社乐见其成,只要有讨论,有关注,杂志社才不管谁的思想压倒谁。而且,编辑们也没见过作者本人,只是看了顾青刚劲有力的字体,也理所当然地以为何书方是男子了。直到邮寄稿费和杂志的时候,文书才来问总编,“这个邮寄地址上收信人是,方淑荷,方淑荷,何书方,撰稿人和收信人,这是同一个人吗?”
总编看了问,“还有谁知道这个地址?”
文书摇头,“没别人了。”
“暂时不要说出去。就让大家以为何书方是个男人好了。以后给‘何先生’邮寄稿费,就由你来做。”
“那如果有一天被人知道了呢?”
“怕什么,我们就说,我们也一直以为何书方是个男子。到时候,就算被人知道了,引起震惊,我们杂志社会更加被关注的。也没什么不好。”
……
顾青只要看到有人骂“何书方”,就会积极回应,对于批评者,一律感谢,感谢他们认真地读了自己的文章,还一字一句研究,表示“深感荣幸”。而且还强调,自己也勤奋学习新文化,赞同新思想,自己真正关注的是在旧式女性中如何推广新思想,并且如何帮组她们摆脱封建压迫,寻求更自尊自由的生活方式。
她尽量用幽
默的语言,大家常见的事例,娓娓道来,说明问题。几周之后,骂何书方的人变少了,只剩下林安妮还在“孤军奋战”。
林安妮的思想越来越偏激,语言越来越有攻击性,很多读者都开始反感了。而且她现在成了,为了反对而反对,只要何书方发文,不管发什么,她就狂喷。有时候既没有理论依据,也缺乏事实根据,通篇大帽子,还臆想何书方应该是三妻四妾在抱,企图阻碍新文化运动的腐朽旧文人。
读者们多数已经对林安妮的文章失去了兴趣,说来说去都是那一套。他们更感兴趣的是,被泼了脏水、被痛骂的何书方下期会如何发文回应。
对于民国“吃瓜群众”们的观战心情,顾青很理解,所以就每周一篇,期期不落的投稿,而且都被发表了。编辑们其实早就看不上林安妮那幼稚的文笔和偏激的思想。但是他们还是会发林安妮的文章,因为,抛砖引玉。
无论是在编辑心里还是读者眼里,林安妮文章的唯一作用,就是引出何书方的回应。大家想看,又被痛骂了的“何先生”,这次又会用怎样的巧思妙答,来回应那些通篇的恶意。
每一次,“何书方”都没有让大家失望。例如有一次,林安妮写了《封建社会的母式强权》,控诉了封建家庭中,作为家庭日常管理者的母亲们,如何压制子女的自由,尤其是婚姻自由;又如何压迫晚辈,尤其是女儿和儿媳。
这种现象确实存在,而且不是个例,但是林安妮过分夸大,最后结论是要终结封建家庭中母亲的权利。她认为,母亲只是子女的抚养者,而不是操控者,不能干涉子女的思想和意志。而且,她还认为一家之主是父亲,父亲抚养家庭,应当尊重父权,但是不该倡导母权,因为母亲也是被抚养人口。而且封建家庭的母亲一般是小脚女人,小脚女人思想陈旧,也不适合有管理孩子的权利……
当顾青给婆婆念这段的时候,赵太太又气着了,这一次赵太太要亲自写信给报社提意见了。她尽量用自己学会的字去写信,实在有必须要用到,又不会的字,就问问儿媳。用了大约两个小时,赵太太写出一封信来。顾青看了,这封信已经达到了小学三年级水平,对赵太太来说,殊为不易。但是赵太太自己很不满意,她觉得好多想说的没写出来。
赵太太写了自己的事情,当年如何带着大笔嫁妆进了夫家,又如何在夫家遭遇难关的时候,拿出嫁妆来救急,以及儿子到京城上大学,她也怕孩子生活费不够用,变卖过首饰贴补。当然,也提了下自己让儿媳教自己写字,婆媳亲如
母女。
赵太太的文字水平,能写读者信就很不错了。这个进步已经超过了顾青的期待。
受到赵太太进步的鼓舞,当天晚上,顾青也写了一篇议论文《谈一谈新青年的母亲们》。大致意思是有几点:
第一,新青年们大多有个小脚母亲。能上得起新学堂的新青年们多半家里境况还不错,起码家里没有穷到,要孩子辍学、干活儿养家的地步。这样的家庭,过去,一般不会娶大脚女人。因而,新青年如果歧视小脚女人,这歧视对象里多半就有生养自己的母亲。
第二,母亲是新青年们第一个老师。教孩子学说话、学走路,这些事情往往是天天在家的母亲们做的。有个别新青年,学会了说话,然后骂母亲;学会了走路,把母亲一脚踢开追寻自由,这有点让母亲寒心。如果为了追求自由,把报答母亲也忘了,这有点不合理。
第三,新青年们能去学习新文化,多半也有母亲的支持。顾青举了身边的一些例子,一些小脚女人被社会歧视,她们节衣缩食也要送子女去新学堂,要让孩子得到好的教育。
第四,权利和义务应当对等。母亲们养育孩子,这是她们的义务,孩子尊重、抚养母亲,这是母亲的权利。某人自己也是女性,却认为母亲只有义务没有权利,难道她自己将来不做母亲?或者她可以试试用这个思想,去教育自己未来的子女,看能不能养出“白眼狼”孩子。
第五,某人否定母亲的权利,言辞激烈极端,会不会是她的身世有些特殊性呢?比如某位女学生现在的母亲是继母,或者她自己是妾室所生的庶出女,所以出于自己的私心私利,不愿尊重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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