棚外雨势依旧,直到午後才渐渐停歇下来,日头在云层间时隐时现,天是亮的,却又不见耀眼的阳光,说不清是晴是阴。
两人上马继续往东行,沿途没什麽阻碍,申时许就到了青阳城。
这会子离宵禁尚早,城内却已街市冷清。沿正街走没多远,就望见那匾额上提写着“敕造英国公府”的壮阔宅院,此刻大门紧闭,外头也不见有一个人来往。
秦恪远远望了几眼,便拨转马头从侧路绕到宅後,刚在对面巷口处停下来,旁边角落里就有一名便装汉子迎上前来,躬身叫了声“督主”。
“有动静麽?”
“回督主,今早确有几个鬼鬼祟祟的在左近转悠,已被拿了,其余的连只苍蝇也没飞进去。”
这些手下的人办差办精了,话也总爱往满了说,不拿捏一下,有时便不分轻重。
他哼了一声:“都问清楚了,别光顾着动手拿人,却不拿眼看人。”
“是,属下明白。”那东厂番子嗬腰应了,随即双手竖在唇边,朝国公府发出一声呼哨。
萧曼看秦恪下了马,也赶忙跟过去随在他身後,径直朝对面走过去,刚走到街中,国公府的後门便应声打开,几名褐衫小帽的番役涌出来,左右分班站立。
先前还刻意回避,这时不知为何却又有些招摇起来,真不知他是什麽用意。
一路跟着进了门,就看院内四下到处都有东厂的番役把守,没半点遗漏的地方。一名档头在前引路,将他们引到後院正厅。
那里面更是重重把卫,中堂下一个须发斑白的老者半塌着腰呆坐在那里,目光呆滞,毫无神采,听到脚步声浑身悚然一颤,抬眼看到来人,像见了洪水猛兽一般,眼中惧意更甚,勉强撑手站起来,迎上前道:“罪臣见过秦公公,陛下……”
话还没说完,腿膝便开始打软。
“老公爷这是做什麽?”秦恪一把搀住,睨着他轻笑,“您瞧我这身衣裳,本督是奉旨前来彻查,不是问罪。”
“彻查……”英国公惊魂未定,面色愕然。
“正是,陛下圣明烛照,知道此事蹊跷,老公爷该也有难言之隐,所以才一时糊涂。”
他话音未落,英国公已惊喜交集,涕泪横流,连声叫着:“陛下圣明,老臣罪该万死……”
秦恪拂挑了下眉,搀着他坐到椅子上,和声道:“正因如此,陛下才命本督来查明真相,还老公爷一个清白。不过麽,这事儿不能明着来,回头说不得老公爷还要受些委屈,本督这里一切好说,必然会全力帮衬着。”
第44章 故伎重演
“老夫明白,多谢秦厂公照拂,此恩此情,老夫铭感五内,绝不敢忘。”英国公深悉其意地抱拳连连点头,如蒙大赦似的松了口气。
毕竟是欺君罔上的大罪,他本以为事情败露便是阖家的末日,百年来的祖荫荣宠一朝尽丧,从此万劫不复,却没想到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把事情揭过去了,连内情也没问上半句,着实有些不可思议。
“但不知这彻查……”他有些不敢相信,试探着又问。
“既然是奉旨,圣意便早有主张,老公爷只管宽心听本督安排就好。”
这话里仍是听不出一丁点的虚实来,可又像已经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秦恪拂着袖子略顿了顿,直接了当道:“事不宜迟,闲话便不多说了,还是先去瞧瞧令嫒千金吧。”
英国公闻言浑身一震,面色立即不自然起来,张口迟疑:“小女尚在病中,这个……此时相见只怕有些不宜吧?”
秦恪撇着唇皱眉:“这变故全是因令嫒的病而起,不查清楚怎麽成?方才还叫老公爷宽心听安排的,头一句话您就横拦着,这可叫本督为难了,回头到陛下那里不知该怎麽复旨。”
英国公自悔失言似的连忙改口:“不,不,是老夫一时糊涂,请秦公公见谅。这些天来老夫日思夜想也是这桩事,究竟是什麽人这等蛇蠍心肠,居然下得了如此毒手。”
“这便对了,老公爷明达事理,贵府吉人自有天相,本督这趟差事也能办得妥帖。”秦恪点头赞许,又稍稍挨近,“老公爷放心好了,要看也不是本督看。”
要看还不是亲自看,这究竟什麽意思?
英国公有些摸不清头绪,目光不由向他旁边那个面目生疏的小随从看了一眼,愈发觉得糊涂了。
可这时也不便开口再问,於是起了身,亲自引着秦恪出厅,沿回廊绕到偏院。那里兀自彩绸盈门,檐下的大红灯笼也没来得及取下,此时瞧来多少显得有些异样突兀。
两名东厂番役守在那里,见督主来了,赶忙推开门退到一旁。
还没跨过门槛,就有股不浓不淡的腐臭迎面冲来。秦恪似乎对这种味道极是嫌恶,当即停步抬袖掩了口鼻,回身扇了扇:“好家夥,怨不得老公爷瞒得这麽严实。”
英国公“嘿”了一声没应口,面色铁青极是难看,神色间像也有些没想到。
萧曼凝眉屏着呼吸,细辨那味道,表面上像是血肉腐败,内里却又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味,但与寻常的血腥不同,也不像是一般的毒质,一时间也猜想不出究竟是什麽。
正自疑惑,就看秦恪瞥眼看过来,当即会意,走到他身边。
“你去瞧瞧里面到底什麽名堂,本督就在这儿等你。”
萧曼明白这话的意思,除了叫她一个人进去之外,更要紧的便是不管瞧出什麽状况,都不要轻举妄动,先出来回了话再说,一切听他的吩咐。
可这吩咐会是什麽?
查看病情,结果无非是治得了和治不了两种,要是像上次皇帝那样倒还好说,无非多用些精力周折,如今不知又要生出什麽花样。若是治不了的非要她活,明明能活的却要不闻不问,到时候真不知该怎麽办才好了。
她悬着那颗心,颔首欠身,回过头来依礼朝英国公比了比手:“国公爷请。”
英国公不明所以,迟疑地望过去。
秦恪这时已跨过了门槛,半掩着口鼻回头:“这是陛下金口指名的人,老公爷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
就算要查探病情,也该是太医院那些叫得响的国手,这内侍小小的年纪,也没瞧出有什麽特异,当真是皇上指派来的,该不会里头存着什麽算计吧?
当然,这话万万出不得口,英国公干咳一声,也假意客气地比了比手相请,一边走一边暗中打量过去。
模样俊俏,活脱有几分像那秦恪,眉宇间倒没有寻常内侍的阴沉劲儿,莫非就是因着这个得了圣宠?
他愈发糊涂,见已到了院中,隔得远了,便陪着小心问:“不知公公如何称呼?”
萧曼也早觑到他眼神怪异,只是佯装没瞧见,现下听他问了,才微侧着身恭敬道:“不劳国公爷动问,小的叫秦祯,在神霄宫随老祖宗伺候陛下饮食汤药。”
英国公听她自称也姓秦,脸上不由抽了抽,“哦”声点点头,当即肃然起敬:“原来公公是焦掌印的高足,老夫唐突,嗬……稍时还请多多周全,老夫这里感激不尽。”
以他的身份,原也无须对一个小内侍如此低声下气,除了情势所迫外,更因捉摸不透她的根底,生怕怠慢了半点便会招祸。
萧曼自然听得出来,有些没料到无意间竟狐假虎威了一把。
可自己不过是去掌眼瞧个虚实罢了,这事儿该怎麽处置由不得她决断,当下谦声道:“国公爷不必担心,有陛下旨意在,先前督主也都说过了,小的自会照吩咐去做。”
这又是句模棱两可的“废话”,英国公听她打着官腔应付,脸上不免尴尬,却也不好再问,只得“嗯”了两声,引她到内厅房中。
刚一进门,那股腐臭的怪味便陡然间浓烈了几分,甜腻的气息也愈发明显,正是从内间传出来的。
萧曼虚着手在鼻前掩了掩,隐隐觉得今日这事恐怕棘手得紧,当下不动声色,随着英国公走入内间。
那里面不大,靠窗的紫檀翘头案上是文房四宝和厚厚的几摞刻本,窗台上还放着一盆夏菊,粉里透红,开得正艳。
这闺房陈设倒和自己从前有些相像,只可惜主人的性命已在旦夕之间,连如何处置都要由着别人,甚至还不如一盆精心侍弄的花。
萧曼暗自轻叹,绕过屏风,里面的雕花绣床间垂着帐幔,遮得严严实实,一名中年妇人正坐在床沿上,望着里面悲泣。
英国公阴沉着脸,当即叫旁边的侍婢扶了出去,自己却像不愿再看,含泪背转过身去。
萧曼吁了口气,不急不缓地走到床边,轻轻撩开帐幔,就看到那张骇人至极的脸。
第45章 旁门左道
那张脸的皮色已呈青紫,额头和侧脸凹凸浮肿,上面还生着一簇簇大大小小的疮包,全然看不出本来的模样,可颧骨以下却又肌肉深陷,嘴角像陡然拉长了几寸,直如鬼魅一般。
萧曼别开眼定了定神,强忍着冲鼻的异味,只专注去看她脸上浮肿的地方。
鼓胀的肌肤已有些干瘪,从发病到现在绝非三五日了,但疮包多数却很新鲜,显然是这两天才刚生出来的,前头还渗着淡黄的脓渍,中人欲呕的恶臭便源出於此。
乍看上去,这的确像是疠症恶疾,可青紫的皮色又像是染毒之状。
她索性也不再搭脉了,摸出早前备好的细棉掌套戴上,把薄衾掀到一边,再撩起她袖子。
里面是一条雪藕般的臂膀,粉白干净,肌理如常,没有疮包,更不见肿胀淤青。再看另一边手脚,也没有丝毫异状。
这便奇了,不论是恶疾还是毒质,一旦入体,必会随着血气运行传遍全身,断没有偏偏只积在头脸处的道理。
这病因究竟出在哪里?
正疑惑间,心头忽然一凛,蓦地想起娘亲从前曾提过的那种怪症,倒是和眼下的情形有些相似,可那是流传於西南边地的巫灵方术,中原自来罕闻,又怎麽会出现在京畿要地的国公府里?
她不由紧张起来,小心翼翼地伸过手去。纵然已有了准备,可触到那张浮肿的脸时,还是浑身一紧,赶忙向上移,按住她眼皮上下撑开。
那眸子果然已经散乱无神,眼白里更是一潭死水似的浑浊。萧曼心下黯然,咬唇叹了口气,继续盯着那只干涸的眼睛看。
忽然间,死水一般的沉寂中猛地盈起微漾,动静虽然细小,却触目惊心。
她吃了一吓,慌不迭地缩回手去,愣了半晌,砰跳的心才渐渐平复。
难道竟是真的?
到了这时候,萧曼仍然不敢轻易相信。
左右反正是要弄清楚的,不如试一试。
她瞥眼朝边上看了看,先脱去掌套,丢进旁边的唾桶里,然後取了根针出来,刺破指尖,挤出豆粒大小的一滴血,滴在其中一颗疮包上。
才刚把手收回来,躺在榻上的人便似惊似叹地“嗯”起声来,一缕急促的波动从浮肿的面颊上游掠而过!
那明显不是肌肉牵连,倒像是有什麽东西潜藏在里面。
几乎就在同时,疮包上摇摇欲坠的那滴血突然倒吸入皮肉里,一晃眼的工夫便无影无踪了。
“孩儿,你……你怎麽了?”
英国公听到那声轻呓,爱女心切,忍不住也围了上来,却被萧曼眼疾手快的一把拽住。
“秦公公,小女方才是不是醒了?”
萧曼没接话,竖指在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扭头就往外走。
英国公不明所以,但看她面色严峻,只得悬着那颗心,满腹狐疑地跟了出去。
刚到门外,就瞧见之前在床前哀泣的国公夫人竟也没走,这时看人出来,当即拉住问道:“这位公公,小女到底怎麽样?”
“谁让你在这里,规矩都忘了,撒手!”英国公低声责备,连连使着眼色让她退开。
其实萧曼并无什麽不悦,反而觉得他们情至关切,像极了当年父母待己的亲爱,只是这份关爱之情那躺在房里的人再也无法体味了。
想着秦恪的吩咐,不敢马上说出实情,更不便耽搁,当下欠身道:“国公爷和夫人稍安勿躁,陛下有旨意在,等小的回复了厂督大人,才好说话。”
英国公和夫人面面相觑,虽然急欲知道内情,但这时也不好拦着,只得忍下应了。
萧曼拱了拱手,转身快步走到院门口。
秦恪正站在阶前不远处,双手抄在胸前,一脸饶有兴致的垂望着沙缸中蓄养的金鱼。
“如何?”还没等走近,他就开了口。
萧曼站定後,略顿了顿,才应道:“回督主,确实不是恶疾,而是有人暗中做手脚,在人身上下了蛊虫,以至容貌大变……”
“还救得活麽?”他没抬眼,更没透出半点惊讶来。
萧曼有点没想到话这麽快就直截了当了,也不知他存的什麽心思,一时踌躇未答。
秦恪的眸光缓缓随着水下摇尾游动的金鱼移转着,仿佛还是那些小东西更有趣味,唇角淡勾着浅韵:“又没叫你动手了结人,回个话而已,怕什麽?”
他说得轻描淡写,似乎就算真要取人性命也是稀松平常得紧。
大约在东厂看来,这些的确都是家常便饭,何况只是放在嘴上说说,更形同笑谈,压根不当一回事。
她想着反正也没什麽大碍了,索性也不再隐晦:“下蛊的位置很特别,蛊虫寄於头颅中,以脑髓为食,现在为数已经太多,就算能设法驱除,人也是不成了。其实……若能早上两三日发觉,就算神智大损,或许还能救回一条命来。”
“还真是个没福的。”秦恪脸上闪过一丝难辨真假的惋惜,拂挑着眉回过眼来,“到底是陛下降旨册封过的人,纵然活不了,名声还是要保的,以後享祭时也好看些。”
这意思便是要隐瞒实情,对外仍拿别的话搪塞过去,反正人死之後万事皆休,等圣旨重颁,瀛山王另纳了新妃,朝堂内外皆大欢喜,更不会有谁想着再去起底查问。
萧曼虽然觉得这位国公之女死得实在冤枉,但对逝者而言,这样的真相若是公之於众,也真未必是什麽好事,暗叹了一声,便躬身应了。
“不过麽,老公爷那里若是也瞒着,未免有些太不近人情,好歹还是得说一说。”秦恪却像心情极佳,拂手理了理袍子,抬步便上了石阶。
他话说得冠冕堂皇,听着却叫人心中惴惴,总觉得其中暗藏着什麽算计。
萧曼微蹙了下眉,也不愿去想,随在旁边跟着。
走过垂花楹门,没见他再遮掩口鼻,也没露出半点嫌恶,眸中反而盈着一丝快意,见英国公夫妇迎上前来,又立时隐没在眼底,换作持重的凝色。
第46章 翻手为云
萧曼本来问心无愧,可瞥见秦恪眸中不着痕迹地神色转换,忽然间没来由地心虚起来,竟有些不敢去看英国公夫妇。
两下里很快到了近处,英国公强压着满心焦急,迎前抱了抱拳:“秦厂公,小女究竟如何,还请务必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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