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公浑身一耸,眼中闪过惧色:“秦厂公的意思是……”
“没什麽意思,本督方才已经说了,不过是提个醒而已,至於该怎麽着,老公爷心里也有杆秤,自然知道如何处置,本督就不便置喙了。”
秦恪淡隐着目光,果真瞧不出一点端倪来,说话间已直起了身子:“天色不早了,老公爷和夫人陪了这麽久都累了,本督也要赶回宫里复命,就不多留了,稍时叫东厂的人也一并撤回,府上也便清静了。”
言罢,略拱了下手,转身就往外走。
萧曼随在他身後,刚迈出厅门,就听国公夫人在里面哽咽着声音怒道:“全是你……明知道孩子要不成了,还听她的吩咐遮瞒,现下可好了……她是皇後又如何,能还回女儿的命来麽!”
英国公沉哑着嗓子嗬斥:“你小声些吧,莫不是真想闹得家破人亡,叫祖宗百年的家业都败在老夫手里才高兴!”
国公府里的事怎麽会牵扯到皇後身上?
萧曼暗自纳罕,蓦然心里一凛,记起国公夫人先前说起的那个“害死”女儿的人,难道所指的就是皇後?
她知道瀛山王是当今皇後娘娘亲生,过问儿子大婚的事是合情合理,牵涉其中也没什麽奇怪。可想起秦恪与瀛山王的几番暗斗,这事便不那麽简单了。
借着这件事把英国公的怨气引向皇後,便是引向了瀛山王……
到这时,萧曼似乎有点明白他方才那些激挑的言语究竟是什麽用意了,却反而更加好奇,秦恪这般与皇後和瀛山王作对到底是因为什麽?
但这念头只在脑中闪了一下,便想到与自己无关,更不能去探究,当下也不敢再听英国公夫妇说什麽,紧紧跟上他的步子。
刚走出院门,便有东厂的番役上前低声报道:“禀督主,寿昌侯到了,是不是……”
“哟,这来得可真是时候。”秦恪淡挑着唇,眼中的笑意却比方才更甚,“人家是来探亲的,咱们管什麽?叫宅子的人都撤了,外面留几个盯着就成。”
说着又回眼过来冲萧曼示意:“走,随本督去招呼一声。”
一路过了两进院子到前厅,就看一名华服中年男子在堂间踱步,旁边的东厂番役果然已撤了,只有几个随从模样的人侍立在旁边,见秦恪走进来,先是一愣,赶忙盈着笑上前行礼:“原来秦厂督也在这里,本侯不知,恕罪,恕罪。”
“侯爷客气了,本督奉着旨意,岂敢有丝毫懈怠,侯爷这是……”
“哦,本侯也是奉了皇後娘娘旨意前来探视。”
秦恪深以为然地颔首轻叹:“出了这样的事,娘娘也是忧心伤神,只可惜侯爷来迟了一步,国公爷的千金方才已经殁了。”
“什……什麽?这怎麽会……”寿昌侯只听得瞠目结舌,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秦恪脸上带着惋惜,摇了摇头:“谁说不是呢,本督刚还陪着老公爷和夫人在後头瞧着,大好的姑娘着实可惜了。不过麽,国公爷千金虽然做不成瀛山王妃,但国公夫人还是皇後娘娘的表亲,於情於理,侯爷还是该瞧一瞧,怕就怕老公爷和夫人这会子不愿见人。”
他这番话堪堪说完,寿昌侯的脸色已是难看至极,恰在这时,外头有个管事模样的老者进来躬身道:“回侯爷,我家老爷说这会子心神不济,实在无法相见,请侯爷代为致意,多谢皇後娘娘关怀。”
第49章 暗香如玉
宵寂茫茫,寥淡的星更衬着夜空疏朗,无边无际。
那凸月半亏的一边恰好被宫墙内的阙台挡着,乍看上去,竟有些圆缺难辨。
萧曼不知为什麽会多看个几眼,回过神时已到了司礼监门前,两大班人早等在那里,阵势和白日里没什麽分别。
曹成福近前撩了轿帘,搭着秦恪走下来,嗬腰迎进大门,萧曼也随在後面。
“都堵在这里做什麽,留两个当值的,其余的都散了吧。”秦恪随口轻啧,听着却更像是体恤。
曹成福赶忙应了,挥退左右,亦步亦趋地陪着他走向正厅。
萧曼望着檐下那一溜摇曳的风灯,忽然想起离开这司礼监也有些日子了,虽然不算太长,但感觉却仿佛过了许久。当初还不惯这身宫奴的袍子,现在已完全牵连在这场纷争中,从头到脚当真像个内侍了。
她不知道这算是随遇而安,还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可日子居然就这麽过来了。
“陛下有旨意了麽?”将到廊下时,秦恪忽然开口问。
曹成福当即一点头:“回督主,陛下後半晌叫老祖宗传了话来,命咱们拟旨,瀛山王殿下加封晋王,赐准就藩建兴。奴婢已写好了小样,专等督主回定夺。”
“不用了,照誊一份交给内阁就行。”
“那……要不要知会建兴那边……”
秦恪跨过门槛的脚稍停了下,回眼瞥他:“知会什麽?晋王殿下就藩北疆,一片赤心为国,陛下圣明决断,准其所请,咱们只管上体圣意,遵旨照办就好,别的还想做什麽?”
他突然说得冠冕堂皇起来,曹成福愕然讷着脸,有些摸不清虚实,眼珠轮了两轮,随即会意地一笑,躬身道:“督主说得是,奴婢明白了。”
“明白就好。”秦恪拂了拂袖子,绕过屏风径往里走,“两年前夷疆土蛮作乱,瀛山王奉旨平叛,本督记得当时战况惨烈,大军陷在深山里,约有十来日没探着一点信儿。”
萧曼在旁听得一怔,她对如何平叛征伐并不在意,可“夷疆土蛮”四个字却像平地惊雷一般,陡然间就想起英国公之女那张触目惊心的面孔。
她是被下蛊所害,而养蛊之术就出於夷疆,他这话里的意思明明就是叫人去查,莫非是疑心瀛山王与此有什麽关联?
只是稍稍往深处一想便觉心惊肉跳,隐约感到这件事还远未结束,才不过刚刚揭开冰山一角而已。
曹成福略想了想,立时若有所悟:“奴婢也记得,督主的意思是……”
“有些个事儿当时不打紧,糊涂也就糊涂了,过後想想,也不能总这麽敷衍着,要不然咱们东厂岂不是有负圣恩?”
“是,督主放心,奴婢回头就去安排。”
说话时已到了内廊的小间,秦恪抖了抖袍子,在书案後坐下,俯了一眼面前堆积的奏本和塘报,眉间轻蹙,随手拂开:“没事了,叫人端两碗酒酿丸子来。”
这也是他的老习惯,夜间疲累时便会叫一碗甜羹吃,补气提神,可从来没见要过第二碗。
曹成福挑眼朝旁边的萧曼瞧了瞧,扯着唇角暗咳了两下,应声却退。
萧曼正在踌躇,见他将要转身,还是开口叫住:“督主且慢,甜羹现下吃不得。”
这话有些出人意料,曹成福顿住步子,回身眇了她一眼,再看秦恪仍是面色如常,只朝边上淡淡地一瞥:“为何吃不得?”
“甜碍脾,甘生湿,多吃无益,尤其督主时常头风疼痛,除了伤神操劳外,脾虚失调也是因由之一,再用甜食只会令头痛加剧,并没什麽好处。”
她顿了顿,索性继续道:“若想调理,当然还是食补最好,尤其在夜间,可以在白粥里加核桃、白果、莲子之类,慢熬半个时辰,吃了更能温养脾胃,醒脑益气。”
“好,好。”秦恪抚着扳指,唇角泛起笑来,蓦然抬眼望向兀自发怔的曹成福,“还愣着做什麽,就照这说的,备两碗粥送来。”
这才多久的工夫,便事事言听计从起来,连多年的老习惯都改了。
曹成福抽了抽脸,面上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声,却步退了出去。
他这一走,小间立时显得空了许多。
萧曼也有些没想到他居然会如此爽快地“从善如流”,诧异之余又没事情可做,与他共处一室,不自禁地便觉气氛有些尴尬。
秦恪却好整以暇,旁若无人似的继续抚着扳指。须臾,像忽然想起了什麽,伸手从怀中摸出那只白瓷小罐。
盖子揭开後,清凉的薄荷气便从里面散逸出来,不浓不淡,沁人心脾。
萧曼却瞧得心里“咯噔”一下,猛然想起之前他吩咐多制些药膏,连药和罐子都叫曹成福特意送到神霄宫去了,可後来事情一桩一件地牵扯着,还没腾出手来做好。
上次见时,他手上还有小半罐,就算用得频些,该也能支撑几日才对,可这时就看他左抠右抹,也只挑出少许来,似乎里面已见了底。
她不知怎的面上一热,心里莫名其妙竟有些过意不去之感。
而他把那点药膏涂上额角後却没罢手,继续在罐子里抠挖着,明明什麽也没说,却像故意做样提点她似的。
萧曼有些看不过眼了,想了想,便走近一步道:“药膏明日便可做好,督主现在若是头疼得厉害,干脆让奴婢用针调治一下,也快得紧。”
说完,也不去管他应没应,先到外面叫人备了盆半烫的热水端进来,然後让秦恪将双手泡在里面。
秦恪只略看了一眼,也没多言,便挽起袖子,岔开五指探入水中。
那露出的小臂如他的脸色一般白皙,虽不是肌肉虯结,却显得劲力充盈,隐隐还能瞧见经络起伏,更增添了别样的美感。
萧曼还是头一次看见,原先都是见他宽袍大袖,以为身子也像那双手一样纤瘦,现下才知全不是那麽回事,或许也正因如此才能有那样的身手。
她微愣了愣,便在他肘间清冷渊、天井等穴上用针。
秦恪阖着双目,过了半晌眉间的轻蹙便已舒开,鼻间哼出一声舒泰的叹息,嗬声道:“成了,稍时吃了粥便去睡吧,可也歇不了多久,天亮时便入宫,向陛下回旨的事儿就交给你了。”
第50章 风雨如晦
後半夜莫名其妙地变了天,猎风骤起,没多时便落下雨来。
那雨不大不小,却扰人得厉害。萧曼心里牵着事,一直没怎麽睡踏实,起得也比往常都早。
这头才刚拾掇好,外头便有人不急不促地叩门,着意稍压着声音叫:“秦奉御起来了麽?小的冯正拜见。”
一大清早的怎麽就来叫,莫非又有什麽要紧事?
萧曼微觉诧异,但碍着他是曹成福的义子,也不好隔着门问话,当下应了一声,过去开了门。
冯正还是那样子,手里提着一把伞,见她出来便恭恭敬敬,目不斜视地嗬腰行礼:“见过秦奉御,小的是奉干爹的吩咐,等您起了身,便由小的引路,伺候您上神霄宫去。”
萧曼轻蹙了眉,心想上次去神霄宫事出隐秘,一顶轿子便抬过去了,这次果然不同,可也没料到会叫人在旁随侍着。
不过,从这里到西苑琼岛的路她确实不怎麽熟稔,有人引路倒也好。
“督主还在前头麽?”她想了想问。
冯正抬头笑道:“回秦奉御,督主他老人家方才已出了宫,干爹也跟着一同去了,走前特意留了话,叫小的过来支应着。”
这一大早的便出去,不知又有什麽打算。
萧曼也没多问,点点头:“那好,你稍候,咱们这就走。”回身进去,把房内大略规制了一下,对镜将三山帽端正戴好,这才关了门出去。
外面天色晦明,雨势似乎渐小了些,四下里却仍有些朦胧,莫名像蒙了层灰似的。
将到院中时,冯正特意走前两步,到廊外张伞,候她出来便当头遮了,趋步跟在一旁。
这样子似曾相识,记得昨日在西安门前干等时,遥遥望见他也是这麽伺候秦恪来着,可萧曼不一样,这些日子全是看眼色听吩咐过来的,了不起传个话给下面的内侍,现在冷不丁身边也随着人,还真有些不惯。
她觉得别扭,但想想毕竟是宫里的规矩,早晚也得习惯,不必过分在意,心下坦然了些,步子也慢慢闲便了。
虽然明知秦恪已经走了,可经过正厅时,不知怎麽的还是朝里面望了一眼,这才继续往前走。
出了司礼监,冯正引着她转来转去,绕过几处监局的值房。萧曼暗说若不是有人领路,要走出去还真不是易事。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才终於转到大路上。
眼前是一条笔直的长街,两边宫墙高耸,起码也有四五丈高,本来还算宽绰的地方立时成了狭长的天井,天光只将将深进半截墙来,四下幽暗冷清,风一兜更觉得背後发凉。
萧曼朝後面回望了一眼,远处院墙幽深,里面屋宇森森,占地似乎比司礼监还大出许多,心里不禁诧异,讷然道:“这是……”
冯正立时应道:“回秦奉御,这里是黄瓦门,内官监的地方,管着奴婢们分拨造册的差事,也算是要紧的地方,每年入秋的时候,阖宫上下的奴婢都得到这儿重新检验身子,小的也经过几回了,那场面……啧。秦奉御当心些,这地方人来人往的趟久了,莫踢滑闪了腿脚。”
她原是随口溜出的半句话,没曾想竟引出这许多言语来,可听到後来也是心里一凛。
所有的奴婢都要来这检验身子,那岂不是也要包含她在内?眼看都要夏末了,这事儿算是迫在眉睫,到时真不知该怎麽好。
转念想想,秦恪既然故意把自己放在宫里,这一节定然早想过了,再说现在又拜在焦芳门下,该是更不必担心。
萧曼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暗地里舒了口气。
往前走了没多远,迎面有几个内侍过来,远远望见,赶忙都退在一旁,等他们走近了,便都恭敬地叫着:“见过秦公公。”
萧曼不觉奇怪,面上点头“嗯”了一声,等走得远了才问:“他们在哪里当差,怎会认得我?”
冯正嬉着脸应道:“这都是内官监的,小的也只有些脸熟。嘻,其实莫说他们,现在下头的奴婢没一个不知道督主以外,陛下身边还有个小秦公公,医道妙手如神,人品也是一等一的,就算没见过,当面一瞧面相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他连捧带敬,说得心悦诚服,却掩不住眼中的艳羡。
萧曼听着却半点高兴不起来,原以为这事儿藏掖得隐秘,自己也没做过什麽出挑的事,怎麽就传得阖宫皆闻了呢?
这可不是什麽好事。
她刚缓下的那颗心又悬了起来,沿路没再说话,只是闷声走着。
走出巷子,便折转向西,过了白石桥已能望见液池浩瀚,群山堆叠。又走没多远,就到了陟山门前。
这後面的琼岛是圣驾玄修之处,出入严谨,冯正当然知道规矩,只送到这里,便打躬告退去了,萧曼由卫士查验了腰牌,然後自己撑着伞上山。
一路刚到神霄宫前,就隐隐听到有孩童的怨闹声。
她心念一动,赶忙加快步子上了玉阶,进殿一看,庐陵王果然就在不远处,几个内侍正拿着小玩意儿逗哄,他却嘟嘴扭着身子只是不理,还叫着:“秦恪和秦祯都不在,我不要你们,不要你们!”
“世子恕罪,奴婢在这里。”
萧曼丝毫没迟疑,当即走过去,俯身拍了下手,一半行礼,一半作势哄他。旁边几个内侍纷纷投来感激的眼神,赶忙都各自散了。
庐陵王这时已转嗔为喜,乐嗬嗬地扑上去拉住她:“你怎麽才来?我还以为你被皇爷爷发去别处了。秦恪呢,怎麽也不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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