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世子爷有这等识见才是帝者之言,以後身登大位必然四海咸服,天下归心。”
秦恪挑唇笑了笑,又在“虎”身上几处地方略加修饰,轻吹几下,拂去木屑,左右略作端详,便转手递给他:“世子爷先拿着,等臣得闲的时候一定多做几样,管保叫世子爷称心。”
萧曼却隐隐听出些弦外之音来,总觉方才那话不像只是随口恭敬,这时见他望过来,微瞥着眼角,立时会意,转向庐陵王道:“厂督大人有事要吩咐,世子先在这里看一会儿虎,奴婢稍时就来。”
“我不要,好不容易你们都来了,又想躲去哪里?”庐陵王一听便不高兴起来,扭着身子只是不依。
萧曼正想该怎麽哄他,秦恪却已起了身:“无妨,世子爷既然想来,便一同去好了。”
庐陵王这才转嗔为喜,拍着小手连声叫好。
看方才那神色,明明该是隐秘的事,怎麽还答应一起去?莫非以为是个不更事的孩子,便当真没了顾忌?
萧曼不明其意,但既然是他亲口应承的,自己也不便说什麽,於是扶着庐陵王下来,牵着他的小手跟在秦恪後面,绕过屏风,转进里面的窄廊。
沿路到往常歇息的小间,刚一进去就觉浑身沁凉舒爽,显然刚换过冰鉴,书案上也照旧摆着各色冷食鲜果。
萧曼先调了一碗没加冰的鲜果酪,领着庐陵王到一旁边吃边玩,回眼看时,见秦恪负手站在窗边,於是才走过去,低声道:“奴婢方才已复了旨,陛下也猜到了内情,但没什麽明示,只叫我好好照看世子。督主可还有什麽吩咐麽?”
“陛下既然都说了,本督还吩咐什麽?”秦恪嗬了一声,眼角忽然瞥过来,“怎麽,还没瞧见麽?”
这话转得莫名其妙,叫人摸不着头脑。
萧曼瞧出有异,便顺着他目光转过去一瞧,就看见墙角处那只红漆箱笼,不由浑身一震。
那箱笼正是从前在家时,她房中的旧物,怎麽无端跑到这里来了?
“这……”
萧曼满心疑惑,猛地回过头去,见到的却是他眼中惯常那抹难以捉摸的笑。
“还不去瞧瞧,看少了什麽没有?”
她瞧不出他的真意,不免忐忑起来,依言走过去,轻叹了一声,翻开箱盖。陈旧的墨香裹着淡淡的尘味儿扑面而来,她不禁有些气窒,眼眶却开始泛酸。
里面母亲留下的医书古籍,脉案图谱,还有自己多年钻研的手稿方子都整整齐齐的放着,跟原来一模一样,似乎根本就没有动过。
她拿手轻抚着这些失而复得的“宝贝”,不觉恍如隔世,竟有些不真切的感觉。
“噫,秦恪,你怎麽给她些旧纸破书?这箱子也是落漆的。”庐陵王不知什麽时候跑了过来,站在旁边好奇地看着,小脸转向秦恪,眼中颇有些不满。
萧曼不着痕迹地抬袖拭了拭眼角,冲他温然一笑:“世子不知道,这是奴婢以前的东西,甚是有用,特地烦请秦厂督捎过来的。”
庐陵王“哦”了一声,这才释然,又蹙眉道:“可也太难看了,我宫里有好些新打的箱子,都没用处,回头叫人抬一只好看的来给你?”
稚嫩的童音刚落,便听头上嗬声轻笑:“世子爷这就差了,有些个东西再老再旧也还是原样的好,若是换成新的,便不想要了。”
第54章 密云初现
“旧的怎麽会比新的好?”庐陵王眨着那对圆活的眼睛,小脸上满是不解,忽又恍然似的一哂,“你是在说笑,对不对?”
菲葑不弃,敝帚自珍的道理,这世上怕好些人都不明白,又何况只是个五六大的孩子,见新忘旧,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
萧曼不明白秦恪为何突然跟孩子揪扯起这个来,暗地里琢磨多半还是在敲打自己,却见他慢慢俯身下来,凝着那张小脸:“不是说笑,等世子爷以後长大些,有了放不下的东西,自然就明白了。”
“放不下的东西?就像我戴的长命锁麽?”庐陵王兀自懵懂地抚着脑袋。
秦恪眉梢轻挑了下,点点头:“当然是,但凡世子爷觉得要紧的,不管什麽都算。”
“哦,你也有放不下的麽?”
“臣也有,可惜找不回来,有时候自己都忘了,世子还是到那边歇着,臣陪着玩会儿。”他说的淡然,真就抱起庐陵王,到书案後坐下,陪他玩起那只木虎来。
萧曼望着他有些发怔,总觉方才那话怪怪的,叫人不畅快,这逗哄小儿的侧影更有些似曾相识。心头一凛,蓦然想起在水月坊宅子里看到的那本伪作《道德经》的册子,里面图画上的人依稀就是这般情态。
“可惜找不回来……自己都忘了……”
她默念着这两句话,只觉图画上那始终不见模样的面孔在脑中愈来愈清晰,但不再是触目惊心的可怖,反而情凄意切,叫人恻然。
这就是他放不下的麽?
萧曼忽然觉得这个声名显赫,人人闻之色变的人虽不简单,可也没有想象中那麽复杂,一般的念着情,盼着情,苦着情,和寻常的人没什麽两样。
她怅怅地轻叹了一声,目光转回箱笼里的书册,略翻了翻,很快就找到了母亲遗留的那份手稿,循着记忆翻到中段,果然有关於引蛊、灭蛊和治疗的记载。
细看之下,才知道原先自己用的法子确有疏漏,以前只关注治疗之法,对这个便没怎麽留心,难怪会出岔子。
她细思极恐,心有余悸地朝秦恪又望了一眼,暗想当时若不是有他在,恐怕早已酿成大祸了。回过头来,赶忙多看了几遍,把其中具细都默记得清清楚楚。
松了口气,心下却没有释然。蛊虫虽然危险,但要紧的时候毕竟已经过去了,眼下最重要的是另一件事。
遥记得母亲当年留下一份拔毒解毒的要法辑录,自己一直都放在显眼的地方,这时却不见了影子。她索性把所有的东西都搬出来,才发现那几张纸被堆叠的书籍压在最下面,瞧来这箱子还是被人翻检过,所幸东西还都在。
她拿着那小册子站起身,比着前些天自己琢磨出来的方子对照,心无旁骛,也不知过了多久,回过神来时,已听不到旁边的说话声。
转眼一瞧,庐陵王斜靠在秦恪身上,鼻息调匀,竟已睡着了。
“这些都用得着麽?”秦恪没抬头,伸指将孩子鬓间散出的碎发撩到耳後。
“奴婢多谢厂督大人赐还旧物。”萧曼由衷地谢了一句,走近两步,“说实话,世子现在的状况,我原先也忐忑得紧,有了这些东西便好了,起码也能多几分把握。”
秦恪嗬声一笑:“人是个命,好与不好也不在大限长短,活得久了未必是福气,早去几年也不见得是坏事。”
这话又像他一贯的样子,听着便叫人浑身发凉。
萧曼怔愣间不禁有些恍惚,只觉方才的他仿佛是梦中编造出来的,如今眼前这才是真实。
秦恪也没往下接着话头,慢慢扬起脸,唇角依旧噙着薄凉的笑:“之前说了,既然是陛下的旨意,你便用心照看着,说不得以後怎麽样,咱们还都要靠世子爷周全呢。”
他说着就起了身,双臂自然而然地向前送,萧曼当即会意,亲手将熟睡的庐陵王接了过来。那孩子想是晨间起得太早,这时倦得厉害,只蹙眉扭了扭身子,并没醒过来。
“你回旨时看陛下的情形如何?”秦恪忽然又转了话锋。
萧曼当然明白他的意思,略想了一下便应道:“陛下这两天大有起色,腿脚已能屈伸,十日之内必能走动,请督主放心。”
“你的医道,本督有什麽不放心?只不过……立了这样的大功,不知回头皇後娘娘那边要怎麽赏你?”
他这话忽然又尖刻起来,直戳在要害处。
若不是经由他提起来,几乎都已经忘到脑後了。萧曼蹙着眉,只觉这话与其说是敲打,倒更像是在着意提点。
迎着他的目光回望过去,那微狭的眸中并不见冷意,反而带着些促狭的嘲弄,一时之间也不知该怎麽回话好了。
“不管人家如何,本督这里可是一直给你记着功劳,等好吧。”
秦恪说着已转过身,径直出了门。
外面空无一人,想是时辰的缘故,似乎比原来亮了些。日头透过窗栅投下斑驳的光影,又拉成窄长的一条条横在墙壁上,廊间猛然像又逼仄了几分。
秦恪并没走,负手站在那里,目光透过隔槛,任由刺目的光在眼前闪跳,离炫出斑斓朦胧的晕彩来。
过往的日子太多,这一刻等得太长。不过,筹备已久的好戏终於要开场了。
他唇角重又勾起浅淡的笑,阖目凝立片刻,转身轻慢着步子朝侧门走去。
精舍里帐幔都放了下来,重重叠叠延向里面深处,却莫名空荡得厉害。四下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儿,烘衬着那股近乎病态的寂静。
秦恪没停步,一直往里走,撩开几重帐幔反而快了些,直望见里面的须弥座才稍稍放缓。
那上面的人静静地躺着,没什麽声息。
他眇细的眼光转过来,并没多看,径直走向贡台前那背心微驼的苍老身影。
焦芳搁下法器,才一转手,手巾就被接了过去。他微瞥过眼,脸上扬起和暖的笑,却又僵持在唇角。
“你都预备好了?”
“是,干爹看,陛下移驾的日子定在下月初五妥不妥当?”
第55章 因势利导
那雨淋漓不尽地接连下了几日,天地间像蒙了层水汽,丝毫不见清新。
又到了天亮时,云渐渐散了,终於露出些放晴的意思。
十几名青衫内侍两人一抬,左右搬着八株丈许来高的翠桐走上玉阶,轻手轻脚将那些蓝釉铜胎的大盆放好,便纷纷躲进廊下。
日头渐渐露出脸来,瞧着半阴半晴,连凉阴里也热得像蒸笼。但宫禁之内最讲的便是规矩,即便热死人,身上的穿戴行头也是一样都不能少。
领头的内侍拿帕子一边在头脸上抹着汗,一边眯着眼看天时,直等日头爬上檐脊老高,四下里都煌煌亮了起来,这才整了整衣冠,趋步走入殿中,来到通廊转角处的小隔间。
“禀二祖宗,时辰到了,小的们要不要报秋?”
秦恪坐在那里没应声,垂眼睨着手中的黄封册子,身前的书案上还整齐地码放着几大摞,数不清有多少。
他随意翻了翻,瞧着里面那些貌似冠冕堂皇,肺腑至诚的言语,唇间不由挑起笑来,顺手搁上摞头,端起茶盏:“贺表都收齐了麽?”
身侧挂着司礼监腰牌的内侍赶忙嗬腰应道:“回二祖宗,大致都齐了,只有外省几位督抚的贺表没来,想是旨意到的迟,这会子还在路上。”
“那就不等了。”他抿了口茶,顺手搁下,在那堆叠的册子上一拍,“都拿好了,随我来。”
言罢,便站起身,不急不缓地走到门口,像才留意到躬身立在外面的人,轩着眉一挑颌:“报吧,既然时辰到了还等什麽?”
那内侍连声应了,却退几步转身出了殿门,很快就听外面众声高呼“秋凉了,秋凉了”,远处又有人一声声地接传过去,悠远不尽地延向宫中四处……
秦恪才撩开帐幔就听臻平帝在里面嗬声道:“明明还热得厉害,居然却叫什麽‘秋凉’,哼,全是些睁眼说瞎话的。”
睁眼说瞎话?
可不是麽,这宫里上到主子,下至奴婢,再加上外廷那满朝的禄蠹,又有哪个不是满口讹言谎语,鬼话连篇,即便有两句真的,也得掺着花样说,若都是实性子,只怕早便留不下了。
秦恪唇间若有若无地勾挑着,脚下略顿了顿,听到焦芳接口道:“主子忘了,今儿是立秋,依着宫里的规矩是要报一报的,主子要是觉得不妥,老奴这就叫他们歇了。”
“那倒不必,是朕过糊涂了,报就报了吧。”臻平帝声音淡缓下来,内中带着一丝颓然。
秦恪绕过螭龙宝屏,就看臻平帝斜靠在软囊上,像是才起身没多久,焦芳正帮他梳头。
他唇间的笑意早已隐去,眸中也浅淡得毫无波澜,领着身後的内侍近前躬身道:“禀主子,各部各司在京官员和外省督抚恭祝圣躬大安,移驾回宫的贺表差不多都已由通政司呈送司礼监,请主子御览。”
臻平帝阖目轻叹了一声,像是毫无兴致:“都是些言不由衷的话,不看了,都拿下去吧。”
秦恪的眸子不着痕迹地微动了下,随即敛去光亮,朝身後挥了挥手,捧着贺表的内侍当即会意,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他欠身走到须弥座旁,俯下去跪在那里,将臻平帝的双腿架在身上,虚拢着拳头不轻不重地捶按。
那双腿虽然仍嫌干瘦,但似乎比先前多了些分量,隐隐也能觉出几分力道了。短短十来天的工夫便有这样的成效,那丫头的医道果然了得。
没有师承,只靠家传,小小年纪就能有这般造诣,单是想想都叫人难以置信。莫非她母族一脉非同寻常,暗藏着什麽秘密?
他本来并不如何在意,这时却突然起了兴致,忍不住想要探个究竟了。
“朕决意回宫……究竟是对是错呢?”
良久,臻平帝忽然语声幽幽地问道。
秦恪没抬头,继续帮他捏捶着双腿,余光暗暗瞥过去,只听焦芳道:“主子先头都想得好好的,怎麽无端又说起这样的话来了?奴婢当时便启奏过,主子若能还驾回宫,是社稷苍生所望,只望主子别让天下人等得太久才好。”
他缓声细语,还带着那麽一丁点儿调侃,数十年相守在一起,有时尊卑也不那麽严谨。
“朕又不是降雨的龙王,谁盼得那麽紧?”臻平帝丝毫不以为忤,反而轻笑出来,牵动喉间轻咳了两声,随即面色一黯,长叹道,“朕只是想补过而已,怕就怕这一回去不知又会生出什麽事来。”
焦芳这时已梳好了头,搁下梳子替他绾髻:“主子多虑了,既然圣躬大安,还驾回宫是正当其时,哪里会生什麽事。”
秦恪见已到了裉节上,当即接过话头道:“奴婢也是这麽想,平常都说君父为天,若没有主子在朝,宫里宫外,亿兆子民头上便没了遮护,时候长了,怕真要出事了。”
他顿了顿,抬眼淡笑:“奴婢已经照规矩预备得差不多了,主子这趟回去恰好赶在七夕前头,借着宫里的大宴典仪,更有个喜庆劲儿。”
臻平帝徐徐轻叹,面色已舒缓了下来,摇了摇头:“何喜之有啊……那些闹腾的事儿朕不管了,一切都叫太子代行好了。”
焦芳在後面不动声色,眼角浅浅地瞥过一点余光。
秦恪看在眼中,却恍若未见,当即应声道:“是,奴婢下去就叫人到慈庆宫传旨。”
“这倒不必急,迟几日再说也无妨。”臻平帝轻笑了下,转而道,“你去看看煜儿起了没,朕这会子想见,叫秦祯抱来瞧瞧。”
这祖孙连心的关切劲儿还真叫人看得眼热。
秦恪暗嗬了一声,应声起了身,却退出帐幔外,沿通廊不急不缓地走着,片刻间才到另一边的寝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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