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上端着托盘的宫人早脸色大变,被这一瞥吓得跪在地上,嗫嚅道:“回……回皇後娘娘,奴婢只是……跟着送灯上来,不知丽嫔娘娘这只怎麽就……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大喜的日子,哭丧着脸做什麽?行了,下去吧。”
谢皇後有些不耐地挥挥手,微叹了一声,转向丽嫔,重又盈起笑来:“正是大家高兴的时候,你也别恼,破的索性放在一边,本宫这只就让给你好了。”
第61章 明修暗度
这等求福祈愿的东西不比寻常物件,自来便少有转手让人的道理。谢皇後此言一出,便尽显处事泰然,宽和大度的贤後之风。
萧曼却见丽嫔一怔,眼中既无惶恐也没欢喜,反而微露失措,抿了抿唇才掩色干笑道:“臣妾怎敢置气不恭,更不敢误了皇後娘娘祈福,方才……嗯,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这灯坏就坏了,也没什麽大不了,臣妾就在边上遥祝,随您和各位娘娘一同沾些吉气儿,也是一样。”
她明着谦卑,可话里听着却有些异样之感。
萧曼不禁暗中奇怪,隐隐觉得她并不是谨持守礼,而是有意推托。按理说为了这点事不该是这样,莫非她有什麽难言之隐,故意不愿去放灯?
如此一想,那灯身上莫名其妙出现的破口也不由叫人生疑起来了。
谢皇後假意微沉了下脸:“还说没置气,这种事儿哪有跟着一起沾光的道理?如今陛下圣躬大安,宫里各处都平顺,本宫也没什麽事儿好求,索性就让给你,快拿去吧。”
话说到这份上已无可推辞,若是再不接,便真是在存心赌气了。
丽嫔面色尴尬,目光不经意地瞥向谢皇後身侧。
萧曼没瞧出她是在看什麽,一转眼人已换做欢容,拜谢之後就上前把灯接了过去。
看她那副受宠若惊的欢喜样子,倒让萧曼怀疑之前只是自己想多了而已,当下也不在意,转而继续去留心旁边的淳安县君。
这无端端地耽搁了片刻,眼见都要过吉时了,众人都不免有些心焦,只等谢皇後发了话,便纷纷上前将自己的河灯放入水中,顺手轻推,任它往湖深处飘去。
数百盏灯聚在一处,很快就已辨数不清,起初显得拥塞,慢慢就流散开来,看似离乱,却又错落相随,渐飘渐远,温晕的灯火在碧波承载中轻颤,摇曳忽闪,徐行漫溯,终於到了液池最深处,毫无间隙的汇入那片星辉斑斓之中,融浸交缠,很快接连出一道光彩夺目的天河。
众人都看得神为之夺,仿佛生怕惊散了它,喧闹的语声渐小,到後来连由衷的赞叹都低了下去。
萧曼也看得出神,不知不觉竟有些迷醉。回想当初看到那娃娃状的河灯时还觉有些古怪不经,现下不禁好笑。
“咦,那是谁放的灯?”不知是谁忽然冒出一句,
接着又有人叫道:“对啊,怎麽还隔得那麽老远?”
“哎,像是朝这里飘过来的。”
这一下人群中便鼓噪起来,液池放灯是宫中七夕大典的规制,莫说乱放,就算私拿私藏都是大罪,而现在这盏灯显然是在别处放下水的,如此胆大妄为那还了得。
萧曼远远看着有些奇怪,总觉那灯似是悬空的,与水面之间像还隔着东西,但又看不清究竟是什麽。
那灯与别的不同,飘速极快,转眼间已逼近了水岸,光晕朦胧间就看那下面果然横着一道灰影,竟像是人形,而那盏灯就被双手环扣,竖直抱在胸腹间。
这时许多人都已看到了。
“那灯下头是什麽?好像有东西。”
“怎麽好像是……”
“人,死人!”
随着一声惊呼,人群中立时像炸开了锅
谢皇後脸色也沉了下来,冲旁边望了一眼,还在发愣的太子像才回过神来,喉头咕哝了两下,当即吩咐两个内侍过去查看。
太子妃一直将庐陵王揽在身前,这时也变了脸色,略怔了一下,便将孩子送到萧曼手中:“这里已没什麽事了,有劳秦奉御,先把世子送回陛下那里去。”
萧曼知道她爱子情切,不愿让孩子瞧见些惊心骇目的东西,当即点了点头,俯身道:“大典已过了,世子请随奴婢回养心殿吧。”
“嗯~我还没看完灯呢,干嘛要回去?”庐陵王扭着身子不乐意,转向太子妃,“母妃,刚才那是什麽,我也想看。”
“胡说什麽,小孩子家家的,快回去歇着,不然皇爷爷回头要责怪了。”
太子妃忽然疾言厉色起来,倒是有些出人意料,庐陵王像被吓住了,委屈得偏着小嘴,却没半点挪步的意思。
萧曼赶忙过去安慰:“世子想看灯还不容易,奴婢回去紮一只好的给世子自个儿放,好不好?”
庐陵王这才有些意动了,可还是望着母亲,眼神中透着不舍。
太子妃有些不耐地点点头,只催促快走。萧曼又向谢皇後和太子行了礼,这才带着庐陵王离去,出西苑中门,换乘抬舆,一路回到养心殿。
这时早已过了子时,外廊除了几个当值的内侍外并没有其他人。萧曼把庐陵王送回西头的寝阁,帮他擦洗了,直接抱上卧榻。
“秦祯,刚才真的死了人麽?”庐陵王忽然仰头问。
这孩子方才还安静着,没曾想一开口就问起这个来。
萧曼其实也不敢确定,但回想当时的情形,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好端端的节庆大典上怎麽会突然飘来一具浮屍,而且身上还放着河灯?
这事儿怎麽看都有些诡异,她心中不解,自然更不能跟孩子纠扯这件事,当下便慌称那不过是盏大河灯,特意从别处放过来的。
庐陵王到底是孩子心性,被她随口解说几句却也信以为真了,当下只缠着说也要做只大灯。
萧曼满口答应,细声慢语地哄他躺下,只等到睡熟了,才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寻思着要向焦芳回个话,当下便起身往外走。
刚跨出门口,猛然就见那颀长的侧影凝立在不远的转角处,淡冷的月光从窗口倾洒进来,将那身霜白的曳撒浸染成阴沉的灰色。
他脸上依旧毫无表情,微微下垂的唇角後像藏隐着千言万语,眼中瞧不见光,却直直地望着通廊的另一边,眸子里全然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混沌。
萧曼只觉他浑身上下都透着冷意,不由打了个寒噤,愣了愣,才走过去低声道:“禀督主,淳安县君一切安好,奴婢奉太子妃之命,不得己先送世子回来……”
她话还没说完,秦恪便嘁声一笑:“怎麽样,河灯好看麽?”
第62章 笙磬同音
他分明就是一副挑刺人的样子,可语声却偏偏淡漠得厉害,听不出半点激谑,仿佛就是在诚心相询似的。
萧曼猜不透这其中的意思,一时踌躇未答。
“怎麽不说话,回来得太早,没看够?”那凛狭的眸微斜着,眸光移转过来,“还是……瞧着别人放灯,自己却只能两手空空的在旁边伺候着,心里赌气啊?”
这便是十成十的在存心寻人不快了。
她暗蹙了下眉,不去看他的脸色,垂眼正色应道:“督主误会了,奴婢只是照吩咐做事,除此之外,其它的事都与奴婢无关。”
秦恪哂挑着唇“嗬”了一声:“是麽?这麽些日子了,难道你就没动过一点别的心思?”
动别的心思?
自从父亲获罪,家破人亡,她便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姑娘,现下隐姓埋名做了宫奴,无时无刻都在小心翼翼,除了保着这条性命外,还能有什麽心思?
可话虽如此,偶尔还是会有出神的时候。哪怕只是天上的朝云暮雨,宫墙外的新日残月,都会引得她驻足遥望,目定心驰,要说当真没什麽念头,只怕连自己都不信。
“说中了?”
他笑中含讽的声音忽又响起,蓦然已近在耳畔。
萧曼吃了一吓,回过神来,像真被他抓住痛脚似的,赶忙向後退了一步:“没……我没有……”
“无妨,有心思也无妨。”秦恪踏前迫近,“老藏着掖着多累啊,不如干脆说出来,也好让本督知道。”
那淡冷的身形遮了月光,将她完全覆在昏魅的暗影中,他白皙俊美的脸也陡然间变得隐晦不明。
萧曼不由浑身一激灵,到这时已觉出他有些不对劲了。往常即便冷着脸找人麻烦,也是有的放矢,不会像现下这样莫名其妙的借题发挥,阴凄凄的简直像要吃人的恶鬼一般。
莫非之前出了什麽棘手的事,又或者是谁招惹了他?
她暗暗猜想,又觉不像,但不管怎麽回事,却是自己不走运,正好触了这个霉头。
眼见他步步近逼,身後无路可退,正要从旁逃开,冷不防肩头上一紧,已被他按住,身子抵不过那股力道,登时向後仰过去,闷声撞在墙上,只震得背心生疼。
萧曼痛哼了一声,不由愤然激起了反抗之心,咬唇瞪过去,就见那张俊脸已近在眼前,竟是和颜悦色,云淡风轻,沁凉的薄荷味儿混杂在缓柔的吐息中,徐徐扑面。
“怕什麽,说啊。就算真想求子求福也没什麽大不了,本督照样能成全你。”
萧曼只觉气息一窒,脑中“嗡嗡”作响,方才的话多半都没听进耳中,眼前忽然朦胧起来,那张面孔仿佛隔山重雾,看不真切,唯有那轻翘的薄唇昭然着目,异常清晰。
蓦地里响起两声略显沉滞的轻咳。
秦恪闻声收手直起身,面上已不见丝毫异色,回过头来恭敬叫了声“干爹”。
萧曼心头兀自怦然,脸上火烧火燎地烫起来,也赶忙跟着行礼。
“都回来了,还没用饭吧。”
焦芳脸上仍是慈蔼的笑,语声也是春风和煦:“我那边预备了面,一起过来吃点吧。”
方才那一幕他定然都瞧在眼里了,却半句也不提,偏偏竟说起这些闲话来,着实有些出人意料。
萧曼不禁松了口气,暗暗感念焦芳不当面说破,叫自己更加难堪,正想说话,抬眼却见他已回身走进了不远处的隔间。
秦恪也没言声,更没再看过来,略站了一下,便拂着袖子曳步走去了。
想起刚刚的事,萧曼仍心有余悸,实在不愿和这人呆在一处,可焦芳发了话又不能不去,当下没急着抬步,只等他走出一段後才跟上去。
那隔间姑且还算宽敞,平素只有焦芳在这里。两名内侍正端着托盘从屏後出来,在正中方桌上放下一只白瓷汤盆,里面果然是浸水的凉面,随即又上了四碟佐餐的小菜。
焦芳冲他们挥了挥手:“行了,今儿七夕,你们守到这会儿也辛苦,剩下的事不用管了,回去歇着吧。”
那两人立时面露喜色,赶忙称谢退了出去。
萧曼傍晚就没吃多少东西,这时的确饿了,闻到饭菜的香气,不禁更是难耐。走近看了看,只见桌上是一碟笋丝木耳,一碟香菇菜心,还有两样酱味,都是佐面的上佳小菜。
见焦芳和秦恪都坐下了,便拿筷子先盛了一碗,又在上面加了配菜,恭恭敬敬地端给焦芳。
瞥眼间,见秦恪正半斜着眼睨过来,赶忙别过头,虽然有些不愿,可还是动手给他盛了一碗送过去。
“别光顾着我们,你大宴上陪着世子最辛苦,快盛了吃吧。”焦芳比手指了指汤盆。
萧曼望着他温和的目光,不由浑身一松,含笑应了声,於是也不再客气,坐到下手处,自己也盛了一碗,嚐了两口,只觉那面爽滑劲道,配菜清爽可口,不由更增食欲,片刻就吃完了。
抬眼间,就看焦芳和秦恪碗里将将还是满的,像是根本就没吃几口,不由一阵面红耳热,抱着那只空碗,想掩也掩不住了。
“年纪小,饿得也快,是该多吃些。”
焦芳眼中蕴笑,示意她不要在意,转过头去却道:“说起年纪,恪儿,今年你也二十二了。”
秦恪手上微顿了下,把筷子打横搁在碗上,侧身恭敬应了声“是”。
焦芳慨然一叹,眼中的笑渐渐沉了下去,面色却愈发和然:“真快啊,一转眼你就这麽大了,想想当初你像祯儿这麽大的时候,总觉得就像是昨天的事儿……”
萧曼脸上红潮渐退,这时听他忽然说起这个,像是有感而发似的,不禁也望了过去。
过了半晌,焦芳缓缓摇了摇头:“你长大了,我也老了,怕要不了多久便要分开了。”
“干爹怎麽突然……”秦恪微倾着身子蹙起眉来,眼底竟泛起从未见过的惶然。
焦芳缓缓摇手,双目微阖了一下,却转向萧曼:“不管愿不愿,人总有个时限,让我这把老骨头再看着你长大怕是不能了,趁着眼下还能瞧见,好好地去叫声‘师兄’吧。”
第63章 疾风迅雷
翌日,晴空万里,那天仿佛被风吹透了,几乎看不到几丛云,放眼望去全是漫无边际的蓝。
午後的风不再清爽,四下里灼浪涌动,恍如炎夏。
萧曼从皂角水中捞出三寸长的大针,漂洗擦净,然後认准穴位,刺入焦芳的肩井处,接着用火绒点燃陈艾条,在他膝侧阳陵泉上不轻不重地炙烫。
才只炙了几下,那穴位处的皮肤就已泛黑,还渗出些焦熏味。
庐陵王却已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悸悸地望向焦芳:“你不疼麽?”
萧曼哑然失笑,用艾灸是拔除渗透在肌理内的阴寒陈伤最有效的法子,往往事半功倍,但瞧着未免显得过於霸道了些,其实对风湿浊症者而言,这点痛楚远不及病痛发作时厉害,若是不懂其中奥妙,自然会觉得心怯,何况是个孩子。
“是有些疼,可为了治病,再疼也得忍着。”焦芳和然笑着,又做出无奈状,略顿了顿,转而反问,“世子爷怕疼麽?”
庐陵王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膝盖上的焦黑之处,纠蹙着小脸点了点头。
焦芳轻嗬了一声:“那可不成,为人君者,须得忍人所不能忍,方可成就大业。”
萧曼见他虽然笑着,话却说得一本正经,不禁有些奇怪,好好的突然提这些做什麽?
她没出声打扰,眼见艾条已烧得差不多了,便又换了一根,继续炙他胫侧足三里。
“你说的是皇爷爷麽?”庐陵王懵然不解。
焦芳微微颔首:“是,世子爷早晚也有那一天,所以要像陛下那样处处有人君之风,才能不负所望……”
他说着说着,语声渐渐沉了下去,目光游游地望着窗外,眼中的神采忽而变得木然。
萧曼只觉他和昨晚的秦恪一样,忽然变得和平日不同了,可又想不通是什麽缘故。庐陵王那边虽然也是不明所以,但孩子心性,也不当真在意,反而又来缠着她问东问西。
这时焦芳缓叹了一声,跟着便撑手坐了起来,面上又恢复了温和:“今日就这麽着吧,陛下稍时也该醒了,我带世子爷过去,你也歇歇手,忙自己的吧。”
萧曼点点头,收针熄了艾条,又替他把卷起的裤腿放下,扶着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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