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不,”陈二狗摇头,说起这个就觉得憋屈。因着朝廷在杨廷和的主持下大力打击官场,还停掉了不少工程,以致一时之间京中权贵们人人自危。如此一来自然不愿意顶着风口买卖铺子家产,而皇城根底下的商铺本身就稀少,买卖起来就更难了,最重要的是……
陈二狗犹豫了下,不知该不该说。
冼如星让他但说无妨。
“是这样的,现在铺子虽然难找,但也不是没有,可小人无论去哪家都说不卖,最后我实在觉得奇怪,于是就假借请客吃饭的名义将一户掌柜叫了出来。酒后他跟我说,大家之所以不跟我做买卖是因为有人关照过,他无意间听自家主子说,阻拦之人,好像是什么杨太傅府上的管事。仙姑,太傅是不是个大官啊……”
冼如星:“……”
听完陈二狗的话,冼如星陷入了深深的疑惑。她有些怀疑,自己确实跟杨廷和不对付,也曾当面撅过,但身为内阁首辅,总不会这么点气量……吧?
为了弄清楚事实真相,冼如星特意某天与杨廷和“巧遇”,之后拐弯抹角地探查铺子的事儿。
杨廷和先是不咸不淡地打了声招呼,之后也不接话,一个劲儿地和冼如星兜圈子,最后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
等他走后,冼如星面无表情地转身。
没错,真是这老王八蛋给自己下绊子!
……
太傅府,杨慎刚刚从翰林院出来,原本约了友人投壶,结果刚要出门,半路遇到亲爹杨廷和。
“父亲,”杨慎规规矩矩行了一礼,虽然已年近而立,又是状元出身,名满天下,可面对杨廷和,他依旧如小时候那般,既孺慕又畏惧。
“嗯,”杨廷和颔首,看着长子,一会儿,微微皱眉,“这个月你去给御前经筵了吗?”
经筵指的是为皇帝讲课,讲官以翰林学士或其他官员充任,明朝尤其重视,不光是皇帝本人,包括皇子近臣都要去听。
而杨慎作为人们口中的“大明第一才子”自然也是经筵的热门人选。
眼中闪过丝漫不经心,杨慎开口道:“翰林院愿意去的人一大把,儿子就不凑这个热闹了。”与其去拍皇帝马屁,他宁愿自己带着清净。
“胡闹,”杨廷和训斥道:“你身为朝廷命官,为君分忧解惑乃分内之事,岂能心存惫懒,陛下今天还问过你,过些日子去御前请罪。”
杨慎双拳紧握,心中满是不甘。
陛下,朝政……从小到大,只要与父亲讲话,对方的口中就离不开这个。他还记得自己中状元那日,当他欣喜若狂地想要去给父亲报备,然而杨廷和之淡淡看了一眼,紧接着就入宫处理政事。
有些时候,他真想问问父亲,自己到底要取得什么样的成就他才能正眼看看他的儿子?
对于杨慎的愤懑,杨廷和似乎一无所觉,在走之前又道:“我知你插手了冼道士在京中所为,倘若真那么闲,不如去做几篇文章,也好过像现在这般无所事事。”旋即转身离去。
杨慎被父亲嘲讽,心中愈发不甘,直接推了酒局,独自外出,寻了家茶楼坐下发呆。
好巧不巧,茶楼说书的正讲着经典小说《石点头》中的选段《朗空县贞女歼仇》,讲得是朗空县里一位姓侯的女子,因为家中与一富户因田产争执,结果父母双双被害,自己也被奸人玷\污,在卧薪尝胆,将奸人送进大牢侯。自己觉得心愿了却,不愿以残破的身体苟活于世,最后撞柱而死的故事。
故事本身就离奇,又有几笔香艳描写,听得众人如痴如醉,在讲完之后纷纷赞叹侯姑娘贞洁烈妇,并要求再来一遍。
杨慎本就心气不顺,又听到最不喜欢的东西,更是升起一股无名火,直接开口嘲讽,“什么劳什子烈妇,把人写死不过是满足了你们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
几个书生被骂,有些挂不住脸,反驳道:“侯姑娘为保清白自尽,怎么就不是烈妇了?”
杨慎冷笑一声,“我问你,这要是个男的,报完仇之后你门还会鼓励人自尽吗,估计不光不会,还会以父母的名义加以挽留,呸,什么玩意儿!”
书生气得跳脚,“你你你!这都是圣人倡导的!朱子有云……”
“少跟我提那只扒皮老狗,听见就晦气!”杨慎不耐烦地打断。
杨慎本身就不喜欢程朱理学,虽然是个儒生,却几次三番的公然批判朱熹为人,他身为京城赫赫有名的太子党,内阁首辅杨廷和的儿子,别人就算知道也不敢说些什么
闻到此言众人都惊呆了,没想到这世间竟然有读书人对圣人这么不恭敬,几个学生当时就站了起来跟杨慎理论。
在耍嘴皮子方面,杨慎这辈子还未输给过任何人,成功将一帮废物骂到抬不起头来,之前在父亲面前受的气,总算是消了。
临走之前,有几个依然不服,便追问杨慎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儿。
在京中横行无忌,当惯了太子党的杨慎,大声报了姓名住址,让对方尽管来找,旋即便潇洒离去。
而在他没有注意到的地方,两个精壮男子互相交换了下眼神,立刻起身跟在后面。
28. 第28章 黑白两道
虽然只买了两家店铺,但值得欣慰的是,这两家位置还不错,都在内城北边,靠近安定门,步行半个多时辰就能到国子监,属于是黄金地段了。
冼如星先来无事,与陈二狗一同去店铺巡查,来回看了几圈,总体上还算满意。轻敲了敲房内门窗,嘱咐道:“这里用料多是木材,秋冬之际一定要注意防火啊。”
目前负责留在此地装修整理的是陈二狗的一位手下,也是流民出身,能被挑出来自然有过人之处,最起码官话说得比陈二狗要好。个子挺高,皮肤黝黑,比起做生意更像是个当兵的。
面对冼如星,他似乎非常紧张,恨不得将其话里的每个字都可在脑子里。
为了使其放松一些,冼如星特意坐下与他闲聊几句,“你叫邓十一是吧,以前在江西府是做什么的?”
原本只是随口一问,谁知邓十一一下子面色灰白,迟疑了半天方才开口道:“回仙师,小人以前是铅县的壮班,因着得罪了宁王府上管事被赶了出去,流落几地,多亏了陈大哥收留。”
他许久不说话,冼如星还以为对方在身份上有什么问题,然而听完了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壮班”说白了就是捕快,县城里有三班衙役,壮班便是其中之一,主要是一些百姓进县衙打工,负责在县衙人手不够的时候从旁协助。
与现代受人尊敬的人民警\察不同,明朝的捕快其实是贱籍,和倡优奴仆并没有什么区别,壮班虽然不是贱籍,但也从事“贱业”,就算以后不干从良了,也要三代人无法参加科举。
捕快这种贱籍与其他不同,在当地拥有比较大的权利,倘若真得上官赏识,也是个肥差。邓十一原本子老家过得好好的,却由于看不惯宁王府上行事被陷害,不仅丢了工作,还沾上个“贱”字,以后难免被人嫌弃。
陈二狗害怕冼如星多想,连忙插话道:“仙师,你别看这小子瘦巴巴的,当年在铅县也管着一片人,来京城后比谁都能吃苦,自己半夜含着石头练官话,才一个月就说的跟本地人差不多了,把店铺交给他您就放心吧。”
冼如星点了点头,没有搭话,转而就店铺的经营方向问了邓十一几句,也许在心中打过草稿,对方的回答虽然没什么新意,却都言辞有度。
望着男子紧张有有些期待的眼睛,冼如星陷入了沉思。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几声喧哗,抬头望去,只见三五个流里流气的男人站在门口,嘴里骂骂咧咧不知在说什么。
邓十一眉头紧皱,连忙走了出去。与那几人交涉几句,好说带人将人劝走。
等进屋,面对冼如星问询的眼睛,苦笑解释道:“是京城本地的帮派,叫什子虎头帮,来收照看费的,前几天已经给过一次,结果昨日说那点钱只照顾得到一家店的,咱们两家连着,必须再交一次。”
“什么玩意儿。”陈二狗都要气笑了,他早年帮人出苦力,混迹于市井,也知道无论去哪儿做买卖都要四处打点,可如今在京城,自己东家都能跟天子对话了,竟然还要被人吃拿卡要?
邓十一无奈道:“虎头帮身后盘根错节,不光是有宫里的太监撑腰,就连锦衣卫那边也有关系。别说是咱们,听闻阁老家中的铺子都要定时孝敬。”
他犹豫着看了眼冼如星,暗示既然老板能不能找官府解决。
“这种事儿解决不了。”冼如星摇头,“哪怕是一时抓紧去几个,这些人也跟阴沟里的耗子一样,没过多久就死灰复燃,万一背地里使暗招,那生意也不用做了。若真想彻底铲除,怕是要动用五城兵马司。陛下刚继位,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我身为天子近臣,如此为己谋私,到时候怕是又要引起风波。”
“难道就这么一直被他们勒索。”陈二狗气得脸通红,这也未免太憋屈了。
“当然不是,”冼如星冷笑,转头对其道:“让跟着你的那些人备好家伙,我再调来一百来个,晚上与去找场子。虎头帮是吧,吃了多少给我双倍吐出来!”
“以权谋私”当然不行,但“为民除害”却是没有任何问题。
陈二狗愣住了,等反应过来一蹦三尺高,发出了自打进京以来最快乐的声音,“好嘞,这个小的最擅长,仙师您就等好吧!”
当天夜里,城北虎头帮帮主的宅邸就被人连锅端了。
虽说虎头帮盘踞京城多年,人也不少,但是跟随着陈二狗的流民们可是当真见上过战场过血的,再加上装备碾压,一路基本上势如破竹。
冼如星特意调查过,这虎头帮堪称恶贯满盈,除了收照看费外,还暗地里拐卖人口,抢占民财,没有一个手底下干净的。所以吩咐到,遇到抵抗不用留情。
虎头帮众最开始还敢挣扎,然而随着几个头领纷纷倒地,俱是吓得肝胆俱裂,最后清点战果,能站着说话的都没几个。
冼如星是等里面打的差不多了才过去的,邓十一特意寻了个椅子,冲洗掉满院血污,恭恭敬敬地让仙师坐在中央,然后开始汇报情况。
说起来他不愧是在公门中混过的,搞得这么正式冼如星有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在看教父。
“虎头帮的大当家二当家都在乱斗中被割了脑袋,老三出京办事儿了,已经确定地点,方才也派人去了结,咱们这边兄弟伤了两个,都不是什么要命的,不过有位手腕处挨了一下,虽然血止住了,但医师说以后很可能提不了重东西了。”
“照顾好他,以后有什么轻便的差事先让他去做。”冼如星吩咐道。
这么大的动静,京城中守卫不可能没反应,不过在此之前,冼如星已经打好了招呼,借口有的是,她现在也算帮皇上办事,光大不敬就够对方喝一壶的。
“仙师,我们在大当家院内厢房里发现个麻袋,里面好像是个人。”
这边正说着,那里陈二狗提着个大袋子就走了出来,打开后,一满头是血的锦衣青年出现在大家面前。
虽然瞧着吓人,但在场之人一看就看出不过是皮外伤,擦干净血污后,露出一张俊俏到极点的脸。
陈二狗打了个寒颤,有些恐惧道:“那虎头帮大当家不会是有什么别的爱好吧,强抢民男什么的,要不叫醒这小白脸问问?”
观此人衣着打扮便知身份不一般,冼如星也有些好奇,遂同意陈二狗的说法。
陈二狗推了青年两下,好半天没推醒,于是有些不知所措。冼如星上前,尝试着拽着对方衣襟摇了摇。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火光冲天,伴随着一阵脚步声,大批官兵出现在眼前。
为首的身着六品青色官服,正是北城兵马司指挥使,在他身边还站着个清瘦老者,虽然看不清脸,但声音十分熟悉,“吾儿慎正是今日下午失踪的,有人看到他被掳至此,估计是错不了,倘若抓到人不交代,老朽在锦衣卫认识些人……”
冼如星认识杨廷和到现在,头一次见到他如此失态,听起来好像是儿子被虎头帮绑架了,传闻杨廷和的儿子杨慎是京城里人人追捧的美男子,真想见一下……啊?
她看了看手里抓着的青年,突然愣住了。
不会这么巧吧……
而此时焦急万分的杨首辅也注意到了院子里的情况,看到自己儿子浑身是血的被人提着,双眼不自觉眯了眯。
冼如星:“……”
……
万幸的是,还有好几百人为冼如星作证,而杨廷和也是个明白人,知道冼如星跟自己再不对付也不至于丧心病狂地对儿子出手。他这阵子主张革除闲职变卖黄庄也算是得罪了不少人,平日里就连出门都要随身带着刀,但百密一疏,没料到杨慎会着了道,看来以后还要加强防备。
对于冼如星,杨廷和心情复杂,但无论怎样,对方也算是搭救了杨慎,于是还是主动道谢。
冼如星看着这位内阁首辅,沉思片刻,突然开口道:“杨太傅,虎头帮虽然被灭了,但他背后之人还在,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只要那些人对太傅心存记恨,那早晚会再次出手。所以,不如咱们做个交易?我知你最近在忙于解散皇店,但处处受阻,过程很不顺利。”
杨廷和在听到“交易”两个字之时就已经皱起了眉头,还没等冼如星继续往下说,断然道:“皇店百害无一利,不可能让你开下去。”
冼如星笑着摇头,悠悠道:“首辅误会,我要开店,自然是以个人名义,至于皇店,也打算以市价与你买卖。”
上百家皇店遍布整个北方,想要都买下来无疑是个天文数字,饶是杨廷和见多识广,也不免有些被对方的豪横惊到了。
老实说,革除皇店却是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哪怕是京城,在收缴皇店后也有不少太监打着皇店的名义招摇撞骗,杨廷和知道,如此下来恐怕他一走,这东西又要死灰复燃,莫不如卖出去充盈国库。但是嘛,作为一位官场老油子,他早已习惯了将利益最大化,于是继续不动声色道:“那么,冼道长又能提供什么?”
“杨太傅位极人臣,自然是什么都不缺,”冼如星笑了,旋即认真道:“贫道身无长物,这样吧,一个月,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我保您一家人之后不再受京城地下骚扰,力求给您个安静。”
杨廷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许久,缓缓点了头,“好,那老夫就静候道长佳音了。”
冼如星优雅地行了个道礼,然后目送杨廷和带着儿子远去。
将两人谈话听了个大概的陈二狗挠了挠头,不解道:“仙师,既然如此,那以后要继续收拾京城里的小帮派吗?这不是五城兵马司的事儿?”
冼如星摇头,“京城百万人口,闲散人员数不胜数,哪里能一一管得过来。再说了,水至清则无鱼,哪怕是再清明的地方,也没办法说彻底杜绝他们聚集。所以……”
冼如星转头看向邓十一,“以虎头帮为据点,给你人和钱,一个月,你能做到哪步?”
邓十一身形一震,望着冼如星,心“砰砰”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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